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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她的自知之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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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曲家在创作一个作品时是全力以赴的。他轮番地经历了相信、怀疑、热心、绝望、欣喜和痛苦。”
阶梯教室外人影零星,默不作声的女生在仰头看标语。
那是一位音乐家的名言。
这位英语系的学生却很难得知。
盛大的热闹后,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只有她在等边伯贤回答完其他后辈的问题。他有话要对她说,拉着她的手腕压低声音要她等。
说这些话时,那双一向含笑的眼睛亮得如看见肉骨头的野狗,凝缩的瞳孔里映出猎物——她。
她刚发言完,耗尽了气力,摆烂地点了头。
被啃得七零八落,已经无所谓了。
“痛苦。”
简欢依着栏杆,目光扫过大门上钉着的横幅,进门时太过集中地思考问题,连这样鲜红的布条都没有注意到。
是谁的名言吗?
讲座的主办方——音乐院系的院学会生会成员走了出来,与她有了短暂的目光接触,尴尬地一笑,爬上梯子将横幅小心取下。简欢盯着他们折叠的动作,目光落在露在最上层的“痛苦”一词。
痛苦。
她反复咀嚼这个词。因为很难想象边伯贤痛苦的模样,作曲就会让那样从容不迫、无所不能的人痛苦吗?
让人流血不让他痛苦,但音乐却能让他痛苦。这样的人有什么痛苦的资格呢?她不由得阴暗地想道。
学生会成员被一直盯着,便看了过来。
简欢在那一瞬低了头,潜意识地,她知道自己会得到对方漠然、烦躁的眼神。根植在骨子里的讨好人格,让她还是畏惧被人厌恶。
“干嘛一直盯着?”
“啧。”
“谁啊。”
没人会无缘无故讨厌你。妈妈说。都是你不礼貌的错。
——“有什么事吗?”温柔的声音却响起。
简欢霎时抬眼。
友善的目光正落在她脸上,令人吃惊,那样包容的、亲切的态度——她从没得到过。
音乐院系学生会成员却以为她有什么不满,他们分明在做分内的正当工作,竟然互看一眼,越发客气地问她:“有我们能帮上忙的吗?”
“……没有,”简欢木讷地摇头,随即露出一个标准的内向抿唇笑,慌里慌张地摆手,“抱歉,打扰到你们了。”
她在试探。
“没事,太客气了。”他们果不其然地露出过分包容的、流程化的笑容。
简欢见过这样的笑,部长们对辅导员、上级老师们也是这么笑的,即使面对“帮我去拿个快递吧”“啊,有六个,麻烦咯”的越线要求。
简欢站直了,有些无所适从。眼前的笑容很陌生,陌生的不仅是面容,还有行为模式。
学生会守则里写着“热心帮助同学”“成为同学与教师的桥梁”,实际上谁也没做到,大家都忙着为自己谋利。
友善的笑容不是免费的,简欢产生了自己是不是要被诈骗的恐惧感。
可自己分明一无所有。
简欢不适地想,难道是自己的发言太过震撼?还是音乐系的院级学生会是这么热心吗?或者是自己太“贱”了,受不了被人友善对待?
“哎呀。”
后面走出一个学生,他的琴包轻微挂到了其中一个正在对简欢微笑的学生会成员,只是那一瞬,那种定制的陌生笑容就消失了。
挂到人的学生合手说了声:“对不起啊。”
学生会成员看了他一眼,没有为难,也没有说话,只是很快速地扫视了他一眼,评判完毕后,丝毫不浪费任何时间在他身上。可这种漠视比羞辱对方,更傲慢。
那眼神在说:“啧。”
笑容消失了,简欢却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这才对,这才是她熟悉的人性,她熟知的组织行为模式,她十年的经验没有错误。
那声“啧”的冷淡、烦躁、轻视,都是她熟悉的。
她本也该得到这样的待遇。
“等很久了?”边伯贤也从后门走了出来,他提着乐谱夹,修长的手指若有若无地点着,发出“嗒嗒”的轻微声响
那两位学生会成员回头,剧烈地对他笑了起来。
“学长好!”
啊,原来如此。
简欢豁然开朗。
在他们眼中,她现在是“边伯贤女友”。一无所有的是简欢,但富足的是她作为边伯贤挂件的价值。
从刚刚的当众宣告后,她再也不会被当做独立的个体看待。评判的眼神从没有停止,只是相对更隐秘。
简欢呼出了一口气,莫名地安心。音乐系也好,英语院系也好,都一样啊。无论是追求自我还是功利性居多的专业,这些组织都是一样的。
太好了。
她和边伯贤起码都在一样的规则下生活着,谁也没有活得更幸福、更开明。无论是被当成挂件的她,还是被用以衡量价值的边伯贤,其实都没被当成人来看不是吗?
太好了。她想。真是平等啊。
“很开心吗,欢欢。”边伯贤一眼看到了小姑娘压不下去的眉间扭曲,那种轻微的颤抖和闷在喉间的声音,都代表这个一贯擅于粉饰太平的胆小兔子正在嘲讽着什么。
她一直都在嘲讽,抬起眼的时候却融入了虚伪的无辜中。“什么?”她轻声地问,“我不知道学长在说什么。”
两位学生会成员很识趣地把空间让给刚刚官宣过的这对情侣:“那学长,我们先走了。”
其中一位还笑着打趣:“两位玩得开心。”
他自以为这样的幽默能拉近关系。
果不其然,那位从不树敌的边伯贤学长圆融地笑了:“嗯。”
“他们对我真好,”目送两位成员远去,身旁的兔子缓缓发出了似乎是感谢的声音,她微微抬眼,胆怯又温柔地笑着,“是因为边伯贤学长吧。”
骨头化成尖刀,“噗”地刺穿柔软的皮毛。
“这就是当边伯贤女友的权利,嗯,一点也不麻烦了。”简欢又非常平和地笑了一下。
真是令人感慨。边伯贤捏紧了手里的乐谱,他想,小白兔切开了的颜色和陈娇娇越来越不像了。但他的血液又违背他的理智,兴奋地沸腾起来。
从骨子里他就热爱生命垂危的惊险,而柔弱的生物屡屡爆发出的凶恶,更让他呼吸难以抑制地错乱。
好笑的是,他要被喜爱的兔子吮吸骨肉,要被憎恨,这样才能体验所谓的痛苦。草食动物开始吃肉,现实荒唐,秩序错乱,规则混沌,而这一切又在他的控制下。
是的,这样就太好了。
作曲的人有谁不疯狂呢?
千倍百倍地刺激自己的情绪,因而才能保证其中百分之一的情绪传达给听众时还足够鲜明。边伯贤一直都这么创作。而能让他安全地情绪起伏的人又太少了。
“作曲家在创作一个作品时是全力以赴的。他轮番地经历了相信、怀疑、热心、绝望、欣喜和痛苦。”
——比才
“我太喜欢你了。欢欢。”他贪婪地伸手环住了简欢的脖颈,柔软炙热的嘴唇印在微微泛凉的眼皮上,就像是犬类在舔舐同类的皮毛。这不是猎物,也不是他的同类,是他的缪斯。
简欢没有挣扎,没有应答。
最亲密的拥抱时刻,她能听到对方规律的心跳声。比起亲吻,拥抱是将心脏贴近的更坦诚的姿势。
她不知道自己的心跳声在对方听起来如何,会不会过于平静?会不会令他失望?
情侣是不是都这样拥抱?简欢不知道,只好伸出手回抱,她的手搭在了柔韧的背肌上,感到了男性的温度,那是她一见钟情的部位,如今依然让她心猿意马。他的气味很好闻,干净又清冽,但呼吸却黏腻而灼热,烫得她的耳朵发红。
生理上,她喜欢边伯贤。
她总是会幻想某一天自己就这样死亡在某个随机的地点,其实在某个人的怀里也很不错,这也许是舍友总说的人生最辉煌的时刻。
言情小说不总这么设定吗,死在一个英俊、富有、疯狂的“爱人”怀里,旁人提起她时也会有艳羡。
“虽然她死了,但她拥有了爱情。”
可她又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胸腔里心脏收缩的声音。
本能在告诉她。
不。
——
“欢欢你太厉害了,你说的话好棒啊,女孩子就应该帮助女孩子!”
“对啊,我们欢欢就是配得上边伯贤学长!”
“谁说不配!那些雌竞女的话别听!”
回到寝室,舍友热烈地赞叹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如同欢迎征战归来的战士一般,她们就差手捧一束鲜花并献上亲吻了。
“啊。”简欢怔愣一瞬。
阶梯教室里发生的事这么快就被传到论坛了?学生会成员们难看的脸色还尤在眼前。
舍友们曾经说的话也浮上脑海。
“哎呀,我们也不是说你不好,但你和边伯贤学长也太扯了,我们都有自知之明对吧?”
现在,自知之明变成了谁说不配。
简欢看向她们的电脑屏幕——视频暂停,正是最近被吐槽为“雌竞”“贬低女性”的古装言情剧。
到底什么是真心的?
她扫过舍友们最大幅度扬起的嘴角,又扫过女主说“他是我的命”的台词画面。什么是真的?
皮肤上微笑的纹路犹如旋涡。
简欢也缓慢而迟钝地随着那些旋涡绽开笑容,机械地给出不会让舍友冷场的反应:“谢谢你们,哎呀,别取笑我啦。”
她试图伪装成曾经毫无攻击性的模样,却发现再也回不去了。
舍友们的眼神有些怪异。她们不再轻而易举地被欺骗,因为简欢已经是“边伯贤女友”,过度的自谦何尝不是另一种傲慢?
要不是边伯贤。
她们微笑着。过度的嫉妒、不甘和愤懑溢出了自我控制的缸,让她们的眼神异常地微微闪了闪。
谁都可以,为什么是她们一直贬低的简欢?这个处处不如自己,总是迎合着自己,在自卑时能让她们找回信心的垫脚石。
倏忽间,她们踩空了。
幸福不是不可以,我的朋友,但请不要过度幸福。
“新闻社还要来采访你,”欢笑的声音还在继续,“我们家欢欢真是出息了,要为我们女孩子正名啊!”
谁把手机屏幕递到简欢眼前。
页面是校园BBS首页。
分明是非常过激的言语,简欢都觉得自己挺猖狂的,论坛上是一片叫好。
#友人透露!边伯贤女友以怀孕要挟# #有图!边伯贤女友在灵庙求恋情签# #实锤!边伯贤女友是江西人会用蛊#这样的词条都消失了。
管理员好像突然记起了职责,开始管理不当舆论。
#女权崛起每个普通女孩都值得一个边伯贤#
#简欢配得上边伯贤的理由#
#最清醒的发言 边伯贤告白现场#
这样的词条被加精,冲上了榜首。
可简欢其实不太明白,她们真的知道配得上边伯贤意味着什么吗?手指又止不住地痉挛了,她抚上眉间凸起的肉痕。
配不上也没关系。
那样黑的街巷,那样紧的绷带,那样昂贵的医院,阳台渗过血一般的残晖。她们不知道在欢呼歌颂的是他人的伤疤。
为什么没有人问问她愿不愿意?
也是,她从始至终,都只是众人用来实现美好爱情幻想的替身而已。
需要她丑陋时,她是丑恶的倒贴女;需要她光辉时,她是勇敢的先行者。无论是被抨击,还是被拥护,从没有人在乎过她的感受。
简欢在这一刻,明白自己作为“边伯贤女友”,确切地失去了作为独立个体的权利。
从现在起,她站在大街上裸/舞,都将是新潮的行为艺术。
简欢听见了很奇怪的声音。
从她的心脏那块,有生锈了的金属松动的粗糙声响,就像那口钟一样,她的铛摇摆了起来,随着为所欲为的风,发出了鸣响。
我可以做点什么之前总不敢做的了。
这是她应得的酬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