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往事回忆录》叁叁贰零

1、地质学校

　　1994年的冬末春初，唐亦柯刚从中专毕业不久，毕业之后就去车间做蓝领工人，凭着一股子巧劲儿，在维修设备领域混的也算风生水起。
　　唐亦柯所在的车间专门生产金刚石，制作过程极其复杂，首先要采集叶蜡石粉，然后把叶蜡石中间挖空后加入石墨，首尾两端留空，加上两个小钢冒，最后放置在六面鼎上通电加压。石墨在高温高压下十多分钟后就产生出来金刚石。最后泄压断电，把石墨敲开，里面就有亮晶晶的金刚石。而他，就是负责六面鼎的维修维护、操作以及金刚石的生产，说白了就是设备坏了修一下，没什么毛病平时也就按个按钮。
　　这重复而无聊的烦闷工作，多少有点激起这帮年轻工人们的不满与抱负，对充满新鲜感的变化很是期待的。
　　突然上边下来了指示说是要搬家，要搬到伊通河那边的长春地址学校去。唐亦柯哪知道什么伊通河，管他伊通河、二通河还是几通河，反正在学校里，环境肯定差不了，再怎么这么也比红旗街这片小土房子的工厂好。
　　心怀期待的他和工友们带着六面鼎这个沉家伙，摇摇晃晃的一路开到地址学校。
　　其实地址学校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伊通河畔杂草丛生，布满芦苇，稍不留神溺死在河边（比如被水草缠住脱不开身），也难有人发现。一大片湿沼地上人迹罕至，上边有一片树林，反倒有不少野鸟群居在这里，偶尔工作累了，唐亦柯回会来这里远远地看着它们，千鸟止飞。
　　整条河在一个谷中，地势低洼，河畔上是个大滑坡，坡上始有人烟。是更加偏远的农村进城打工的人们，自发地用红砖水泥垒出来的简易暂住房。除了房子，就剩下菜地了，一大片菜地。菜地和厂房连着，就在地址学校的东南角，还有几处破烂房子留作快递取件处。
　　唐亦柯就在这片黄绿色的新环境中，继续自己的工作。为了固定住好几吨重的液压机，工人们需要在地面上挖个一立方米的坑，稳住六面鼎的六个锤头。
　　就在众人骂骂咧咧的埋怨中，大家不情愿地提着铲子干活。
　　“chua chua chua...”伴随着铲子愤怒地铲出一抔土，几只白色的身影从烈日下掠过。虽然春天迟迟不来，但东北的冬末固执得很，偏要留一股寒气，冻一冻可怜的工人们。

　　大家挖几铲，就要清理土中的碎石、缠绕在一起的枝条、一些大块的树枝。
　　“欸？阿唐你看这是什么。”金胖子突然停下动作，捡起一根长长的木条给唐亦柯看。
　　“你个蒙古壮汉能不能赶紧干活，哪有功夫搞地质研究。”他看了一眼，不以为意地笑笑，一根木头而已。
　　金胖自讨无趣，但又觉得这根木头材质特殊，形状也光滑好看，便小心翼翼留在口袋里。点了根烟继续埋头挖地。
　　唐亦柯看大太阳眨眼功夫沉到西边儿，一立方米的土也挖的差不多了，便招呼工友们搓饭。突然车间主任来了，大家刚跃动着琢磨要吃啥，一看到主任又乖巧地假装做清洁。主任一眼叨中金胖子兜里的木头，抽了出来，双手捧在眼前仔细摆弄。金胖子猛然发现自己挖出来不得了的东西，大概是什么贵重的稀有药材，主任是识货的人他这么仔细观察，十有八九是看上了。唐亦柯心里有些后悔，早知道就留着卖了，哪想到主任这么爱不释手，肯定是好东西。
　　“主...主任，您要不...开个价吧……”金胖子谄媚地笑道，紧张地搓着小手。周围做着敷衍清洁工作的工友们都下意识停下工作，竖着耳朵等待回复。
　　“开价？呵呵呵……”主任顺手把木头物归原主，摆了摆手说：“都别丢了，明天我来处理。”
　　唐亦柯和金胖子对视一眼，完了，上交国家。
　　傍晚，余晖在树林中穿梭，投射在伊通河上，整个河面被金色的光辉包裹着。河边还有许多未融化的浮冰，在水流中撞击叮当作响。
　　今晚唐亦柯值夜班，点完一支烟，他回到宿舍，顺手把金胖子留给自己的木头平放在窗台上。锁好门窗，唐亦柯打了个寒颤，夜里更加寒冷了，这股冰冷的氛围让他更加昏昏欲睡，外套一脱，爬到上铺，在被子里滚了一圈，便沉沉地睡去了。
　　午夜，外边一片寂静。仿佛肃杀的冬天又回来了。
　　月光微弱的发抖，它无法有力的穿透云层，四周灰蒙蒙，似乎就连河水也失去生命，停止流淌。唐亦柯忽然感觉血管特别凉，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
　　似乎是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发出清脆又微弱的碰撞声，在沉默的三更半夜尤为明显。
　　有人！
　　唐亦柯惊出一身冷汗，睡觉前例行检查过门窗是锁好的，怎么会有人来！？他想翻身确认一下，却感觉自己好像被螺丝钻固在床板上，动弹不得。唐亦柯紧紧的咬住下唇，挣着要挪动自己，但却无能为力，只有眼珠子能四处转动。
　　突然！一阵诡异的冰凉从指尖传来，沿着血管涌上脑子，唐亦柯登时头皮发麻，有个东西划过指尖。他分离地要抬动指头，想抓住那个东西，却发现连手指都失去控制，死死的落在床上。
　　猛然间，他看见一只白森森的手沿着床板，摸到自己的手边，然后死死地撰住那根小拇指，层叠的冰冷刺骨而来，传遍浑身上下。
　　唐亦柯忽然想起那根木头，立刻望向窗台去搜寻它的身影，窗台上的木头消失了！
　　顿时脑子一麻，他心里发慌，一股不好的预感涌入脑海。那根长长的木头那是什么奇珍异宝，分明就是人骨头！
　　唐亦柯再次细细回想金胖子捡到它的那一刻，轻盈的重量，光滑的质感，发黄的表面还有一些不规则的黯淡斑纹……这不是木头，而是一具尸骨的一部分；而地里挖出来的那些枝条石块，都是尸体的一部分，是腐烂掉的人体器官组织，或者其他部位的骨骼。这才一米见深，说不定地下更深的地方，堆积如山的一具具尸体不见天日。
　　那根小拇指冰冷，逐渐失去知觉，唐亦柯也开始头脑发胀，一阵眩晕，最终又在冰冷中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窗外一片阳光明媚，些许晨曦透过水雾，穿过窗子洒在桌子上。那只白森森的骨头赫然躺在桌子上，安静地横在那里，一动不动。
　　唐亦柯唰地惊起一身冷汗，毛发直立，困意全无，一个鲤鱼打挺靠着水泥墙坐在床上，久久不能平静。他试探着走下床，靠近那根骨头，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它。骨头不再有昨夜那死一般的冰冷，在阳光的照射下有些发暖。外面喜鹊嘎嘎叫着缓缓飞过，吓得他缩回了试探的手。唐亦柯缓了好一会儿，才双手捧起那根骨头，仔细观察。
　　春天彻底到了，伊通河上的冰全都融化开顺着水流向下游漂泊而去，林子里的鸟鸣不再只有麻雀。厂房周围光秃秃的柳枝抽芽了。
　　这次冬天真的走了。
　　早上唐亦柯开了厂房的门，工友们陆陆续续赶来工作，主任也来得格外的早。
　　一看见主任进门，唐亦柯就跟主任说起昨晚的事情，还说，“我看这骨头来得不详，不如赶紧丢回收站或者烧了也行。可别留着了……”
　　主任让唐亦柯带路，来到寝室，看桌子上的骨头。主任抚摸着这块骨头，讲起更久以前的故事。
　　日本鬼子侵华的时候，有一批广东军驻扎东北，当时在长春也有一波，就在伊通河西，地址学校西北侧，盖了一批日本平房，还活抓平民百姓和抗日军人，做人体试验，坑杀，枪击，活埋……所有的尸体都丢弃在这里，这里本来是个小山丘，逐渐的，变成一处乱葬岗。
　　后来日本人走了，留下平方没拆，搞建设的时候，这片儿地被政府圈地给了地址学校，日本房就成了家属房。
　　主任讲了这么多，唐亦柯最感兴趣的还是前半段。
　　“然后呢？人体试验？什么实验啊？我们家住的那个平方下边是不是也有尸体啊？”
　　主任带着骨头转身离开了宿舍，“这是人的手臂，我会好好安
　　葬这块骨头。”
　　唐亦柯追出宿舍，“啊？然后呢？”
　　主任顿了顿，“这地下埋的是英勇献身的抗日烈士，是一条条威武不屈的灵魂，现在你们的平安幸福都是他们拿命换来的！整个中国的独立自主都是他们拿命换来的！然后呢，然后呢。你怎么那么多然后呢？你小子要是忌讳想辞职就赶紧走，反正我坚信战士们会在地下默默的守护地址学校，我们也会诞生层出不穷的地址科研人员，建立更多的里程碑，以慰藉那些英勇牺牲的英灵。”
　　“我没怕！”唐亦柯一个二十岁的小伙，正旺盛如火，哪是轻易言怕的人，“我只是觉得很震撼。”
　　“那就好好给学校干活，快去，别误工。”主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送到车间。
　　伊通河水流清澈，浪花卷着春泥一路奔腾向前。河畔芦苇丛生，树林茂密，枝叶泛绿，一只只毛绒绒的小生命探出脑袋，在天空畅游。经过一个大上坡，不算高的小土坡上坐落着地址学校，校园还没开学，却已经有很多同学陆陆续续返校学习了。地址学校西北的一排排平房院子里开始冒芽，迎春花开了几只。平房另一头又是个下坡，一望无际的菜地，重返生机。

---

作者有话要说：　　无论埋在哪里，英雄永远是英雄，血肉滋养春泥，骨骼融进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