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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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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那天早上,有些阴沉。
沈航在楼下等潘来接他的时候,仍然在犹豫,选在节日去他家吃饭,感觉好怪!可潘似乎真的可怜自己孤单过节而已,并没有别的想法,拒绝他倒显得自己小肚鸡肠,只得勉强答应,却越想越觉得别扭。
每周过来报道的苏辉到了这种传统节日,是一定要做孝子贤孙,跟他爷爷奶奶吃饭,北京那头要是有人过来,他也懂得过节时候不能让奶奶不痛快的道理,只要他想,他愿意,装乖还是很在行的。即使两人同居的时候,每逢节假日,苏辉也回他奶奶家,开始的时候,沈航都会跟着蹭吃蹭喝,慢慢地,爷爷奶奶对他的态度冷淡下来,也就不自讨没趣,大概也就是从那时候,苏辉家里开始怀疑两人的关系了吧?好在可以跟“娘娘”他们那群“狐朋狗友”混,自我安慰着,也不觉得格外孤单。而今年,潘慷慨地邀请了,他难得地权衡着利害,终还是不忍拒绝潘的一片好意。潘很准时,三点钟,蓝色马自达缓缓停下,露出欢畅的脸,沈航硬着头皮,再不去为难 ,心想着,大不了给他妈妈下毒药,死了也好,一了百了,省去多少烦恼!
潘的父母家住在海边,巷子口有一棵巨大擎天的榕树。青石板铺的小路通到他们家门口,房子是闽南典型的老房子,雪白的墙,黝黑屋顶,带着天井一样的庭院里,还有一口难得的水井。屋里光线很暗,但面积大,一个房间套着一个房间。潘说从他太爷开始,潘家就没搬过,叔叔伯伯的也都住在附近,祖宗祠堂就在巷口。沈航觉得挺新鲜的,他成长在截然不同的家庭,除了一个阿姨,小时候照顾过他们,几乎没有别的亲戚,他孤伶伶长大,对这种大家庭的家长制度,期待又惧怕。
就算沈航再傻,他也看得出来,潘的家人并不喜欢他,虽然没有明显的表示,可即使潘介绍的时候,他们都懒得笑一下,只“嗯”了一声便转身离开。潘的弟弟夫妻两人是后来的,也没怎么打招呼,只有那个六岁的小侄,虽然给他妈妈紧紧拉着,目光碰上的时候,还是会害羞地笑一笑。他们呆的时间并不长,他老婆帮着婆婆在厨房里忙了一会儿,潘嵘就说还要去丈母娘家吃饭,匆忙离开了。
吃晚饭的时候,潘的父母似乎放松下来,脸上不再冷着,潘的妈妈还会把沈航喜欢的猪蹄挪到他面前,这样沈航受宠若惊。但是他们依旧有防备,整顿饭说的都是闽南语,沈航听不懂,也不主动跟潘的父母说话,只顾着闷头吃饭,反正这个他擅长。饭菜真的很丰盛,除了香糯的猪蹄,清炒的青菜也很可口,海鲜特别新鲜,做法也是简单的蒸煮,原味保持得极好。潘倒是时不时地与他聊天,还频频地为他夹菜,问他喜欢哪个,要多吃点。沈航心想,你看我跟你客气了么?除了吃又别没的事可以做,不过,再吃真的就要撑死了。
饭后还有水果,意思意思地拣了两口,当看见潘的父母又端出功夫茶的茶具和几盘点心,沈航瞠目结舌,连忙摆手,示意说吃的食物已经堆到喉咙,什么也吃不下。潘替他圆场,只看了会电视,就离开了。他父母一直送他们到巷口潘停车的地方,临走前,潘的妈妈轻柔地拍了拍儿子的后背,用闽南语跟他告别,脸荚挂上一个难忘的微笑,眼角的皱纹堆积,黑白的发在夕阳的余光里,瞬间显得刺眼,笑容使她忽然显得那么亲切。
“再见!”
他们终于跟沈航说了一句他听得懂的话。从后望镜里看见他们的身影渐渐远了,沈航心里觉得苦涩。
潘把车子停在会展,两人下车沿着海边散步。海风很凉了,打透沈航薄的外套,太阳完全落山了,只在海平线剩一道暗红的光线。海边的人多了,据说晚些时候有焰火表演,人会越来越多。沈航给来往的人挤得皱眉:
“我这么碍事么?怎么他们都撞我,不撞你呢?”
潘只往旁扯了他一下,问道:
“你讨厌热闹?”
“一个人的时候害怕,人多又心烦,我是不是挺难搞的?”
潘笑了,“有点儿,不过还好!我家就在附近,你要不要过去坐坐?”
“好啊,你怎么不早说?我要给人挤死了。”
“嗯,我是觉得邀请你回家,是件挺慎重的事。”
沈航没说话,跟着潘过马路,心里却寻思,都带我见你父母了,到你家又怎么会觉得拘谨?再说,你到我家好几次,也没不好意思。转念一想,潘到他家好象都是干活的,不是修理,就是给他送东西,他好象真是没正式邀请过潘作客。
宽敞的客厅,深色木质地板一尘不染,靠海的一边是扇巨大的落地窗。沈航刚迈进门,心似乎给谁狠狠踢了一脚。他跟苏辉的家,也有个相似的客厅,可以看见海景。冬天的时候太阳照进来,暖洋洋地,他们腻在一起午睡,兴起的时候,会亲吻个没完没了,然后,在天海一色里,□□。
潘住在十五楼,低头便是环岛路“玉兰花开”的路灯,象两条雪白的带子,镶嵌在海浪的边缘。天黑了,月亮还没升起来,海水一片黯淡,靠近灯光的地方依稀辨认得出水面的波纹。
“你经常带朋友去你父母家?”沈航拿着潘递过的茶,问道。
潘摇头,“你是第二个。”
沈航因为这样的答案大感意外,“上一个是……唐鸣?”
“嗯,很多年了。”
“你跟家里出柜了没有?”
潘低头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敞开心怀,与沈航说:
“出了。那时候我大学刚毕业,在政府部门工作。唐鸣是我同事的表弟,我们俩算是一见钟情,很快就同居了。那之后一年,我们过得很好,一度我觉得这一辈子就会那么过去。后来家里人安排了相亲,大家庭就是这样的,到了结婚的年纪叔叔伯伯婶婶阿姨都站出来,人人都有自己的人选,一个不行看下一个。我忍不住,就跟父母坦白。他们第一反应是,儿子是精神病!看医生吧又不敢,怕给人知道丢脸。小市民的心理你知道,儿子不正常,也不能宣扬,掖着藏着,就觉得结了婚就好了,就能把那毛病板过来。我当时也是年轻气盛,把唐鸣领到家里,当时也说是吃饭,没想到吃着吃着打起来,潘嵘把唐鸣给打坏了,头上缝了十多针。这事闹翻以后,我两年多没回家,工作也辞了,下海开了间小公司,即使那段时间,唐鸣跟我也挺好,没给吓跑。”
跟潘认识也有段时间,觉得这人话不多,有时候挺沉默,可有什么话跟他说,他也总是洗耳恭听,一副很有耐心的模样。这还是第一次,听见他说了这么多话。沈航听得认真,对于潘的压抑愤怒犹豫矛盾,又那么感同身受,象是茫茫人海里,找到了同类。
“你父母什么时候原谅你的?”
“在我跟唐鸣分手以后。”潘叹了口气,“刚开公司那两三年,什么都不顺,连着赔钱,第四年开始好转,然后正赶上进出口这行的黄金时代,唐鸣是在公司稳定以后离开我的。他说两个人实在没意思,他喜欢热闹刺激的生活,不可能跟我过一辈子。我们算和平分手,依旧做朋友。那年潘嵘和他老婆同时下岗,家里还有个两岁的孩子,也没有什么收入,过得挺苦的,我安排他们两个到我的公司做点简单的办公室工作。这算是对家里的一种示好吧?而且,唐鸣已经离开,父母没再端着,也就自然而然地恢复关系了。你信么?到现在,就只有我家人知道我是同性恋,他们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
“再不逼你了?你那些叔叔伯伯也不给你介绍对象了?”
“老百姓过日子,都是这样,不能事事都顺心。就算潘嵘娶妻生子,走了一条父母认为正常的路,也是吵吵闹闹,过得不见得比我如意。我在潘家这一代人里,混得算是不错的,我父母也因为这个骄傲,他们自然希望我能找个女人结婚,可也不会再象以前那么强迫,子女飞到了父母管不了的高度,父母也就只能盼着他们过得好,别的也很难要求了。”
月亮升起来了,照着海面,波光粼粼,象是星星的碎片漂浮在水波之上。丝丝缕缕的银色光亮,穿越天空和大海之间的距离。
“你跟唐鸣分手以后,再没处过朋友?”
潘摇头,“工作忙,没心思,也遇不上合适的。”
“合适的标准是什么?”
“能一心一意就好。”潘喝了口茶,已经凉了。
“那不难吧?怎么会还没找到?”
“现在算找到了吧?”潘停顿了一下,“可我是单恋了,不知道他愿意不愿意。”
“谁呀?我认识么?”
黝黑的夜空,忽地绽放开一朵艳丽的烟花,刹那间,半边天空都给照得红彤彤。潘的目光定定停留在沈航的脸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楚地映出烟花明灭。
“就坐在我对面。”
沈航本来微笑的脸僵硬着,嘴角慢慢地垂下来,窗外是一声接着一声的闷响,斑斓的夜,隐约地听到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