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聂]人间纵横》乔牧木

5、狼王

　　从邯郸到大荒泽，中间经过村庄。和邯郸的繁华截然相反，这里家家户户大门紧闭，阡陌交通间不闻鸡犬声。盖聂和卫庄感觉到窗的后边有人在窥视，那些眼睛带着恐惧，害怕。
　　然而从此地的建筑和衣服来看，他们曾经也繁华富有。况且按照规律，像邯郸这样大的城市周围，因为行商者众，也会捎带着繁华。先前前往邯郸的路上便是如此。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这些人从开放变成关闭大门，不敢外出？他们在怕什么？

　　村落尽头有一家酒肆，拼接的木板间歇是酒家的眼睛，他比农户的胆子要大，看到他们拿着剑，但并未喊打喊杀，劫掠财物，甚至他们看着比自己富有多了，这才打开大门，盖聂上前问：“店家，此地为何如此萧条？”
　　“客官有所不知，此地原本繁华，最近不知怎的，常有狼群袭击农户，商队若是大的还好，那些小的，七八人被百十只狼包围，甚是壮烈！”店家说着，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水，“还有几家去采药、下地消失的，之后在其他地方看到尸体，死的太惨了！尸骨不全！大家伙太害怕了，商队不来，东西卖给谁，怎的赚钱，没有钱，这日子可怎么活下去哟！”
　　卫庄觉得奇怪，眉毛微皱：“此前没有发生过狼群袭击？”
　　店家摇了摇头，“以前没有。”
　　盖聂道：“奇怪，此地离大荒泽不远……”
　　店家听到这句打开了话闸，“已经十几年没有发生过了！只要不进去大荒泽，那些野兽不会出来，井水不犯河水。倒是村里有些人会听到狼嚎，有眼尖的，看到过那悬崖顶出现过白狼，身形巨大，堪比老虎了！”
　　盖聂和卫庄听到“白狼”二字，视线相对，异口同声：“白狼王？”
　　店家抚掌：“对对对，就是白狼王！都说它成为狼群首领后，对狼群的约束极有章法，只要不进入它们的地盘，他们也不会来打扰我们。”

　　离开酒家后，两人纵马前往大荒泽，马儿留在山谷外，并未系缰绳。这马乖巧的很，会自己找吃的，等待他们的主人。盖聂拍了拍马头，摸了摸马脖子。
　　马温顺的用头在他手心蹭了蹭，卫庄道：“师哥，走了。”
　　盖聂放开马儿，和卫庄一起，进入大荒泽。
　　“最近狼群袭击村落，一定是白狼王发生了什么事。”盖聂走在前面查探情况。
　　卫庄“嗯”了一声，手握着剑走在后边，“师哥，小心。”
　　大荒泽杳无人烟，从峡谷进去后，感觉整个世界都暗了。
　　深秋，万物枯萎，高大的乔木从遮蔽了最后的夕照。路是没有的，全靠自己去踩出来。盖聂在前面探路，卫庄自觉的做殿后，防守着来自背后的偷袭。
　　蝉鸣声，虫嘶声，脚步踩着草丛的簌簌声，以及另一个人的存在感，这时候，远处传来一阵狼嚎声。
　　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对方，想起了师父鬼谷子在他们离开鬼谷时的叮嘱。

　　或许算不上叮嘱，鬼谷子只是一如往常的告诉他们：“大荒泽有一奇物，名为白狼王。此物和寻常狼不同，一生孤苦，战力极强。每百年，都会有一只白狼王的诞生，上次为师，你二人前去，拿到白狼王的一趾，或者——”鬼谷子说道这里顿了顿，“提头来见。”
　　卫聂二人闻言相对无言，盖聂后来夜去卫庄的房间寻他，坐在床边道：“我想了想，白狼王既然如此难觅，杀了总归不太好。”
　　不论什么下场，总归是白狼王的命。而如何操纵，不正是纵横要左右的？卫庄心中并未打算杀掉白狼王，只是难得盖聂主动提出，他便想再了解对方，不动声色反问道：“那依师哥所见，又当如何？”
　　“若其驯服，可以称臣；若不驯服，则——”盖聂说道这里表情有些严肃，“观其言行，可以称王，则留，不可称王，则去。”
　　卫庄想的和他的结果相似，途径却截然不同：若遇白狼王，可驯服则称王，不可驯服则尽除去，人和禽兽的路终究不同。然而他从前听过，狼这一族的忠诚度异常高，且极其聪明，若是能从感情突破，未尝不是一种办法。
　　师哥的话，乍一听非常理想，然而仔细品味，便觉得极其现实。
　　卫庄和盖聂的想法不谋而合，却不愿意就这样直接附和，于是道：“师哥，不妨到时候观而后决。”
　　盖聂点点头。

　　而这时候，两人听到的，正是狼嚎声。
　　卫庄和盖聂不约而同看向对方，几乎是同时发现了对方的视线，看来想法同步，点了点头，朝着狼嚎的声音掠去。
　　那声音毫无意外是狼发出的，若所料不错，狼族正在进行权力交接。
　　旧的狼王会被新的狼王挑战地位，如果他们守不住狼王的位置，新的狼王会一口咬死他们，进而继承狼王的位置。
　　而从这样连绵不断的狼嚎声来看，这次的权力交接并不是一次简单和平的权力交接。
　　盖聂和卫庄的行动速度很快，两人从山脚一路来到山巅，看到了一出群狼围堵白狼的景象，白的甚是瞩目，目测身长约有一丈，全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此前盖聂卫庄两人从未见到过体型如此巨大的狼，此时看到百狼围攻一狼的景象，这一遭也不算虚度。
　　那只体型巨大的狼应该是狼王，这是他毛色皆为白色，这和卫庄倒是有些相像。盖聂甚至忍不住看向卫庄，小庄此刻头发白色已经遮掩不住，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模样。不过小庄样貌俊美无俦，眉眼深刻，盖聂想到此前读到楚国的《神女赋》：“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但若是这么对小庄说，他怕是要不高兴。
　　想到这里，盖聂继续看了一眼，便移开自己的目光。

　　白狼王显然已是穷途末路，它身旁躺着的似是它的伴侣，哀哀的用舌头舔舐着白狼王毛茸茸的头，白狼王回应它，只是这景象看起来如何的可悲。白狼王朝着狼群怒吼，而狼群中迫不及待取代旧王成为新王的狼先是惧怕，而后便大着胆子先是怒吼，接着食对方的领域。
　　卫庄看到那白狼王和他的半路，忍不住还是道；\"据闻，狼群为一夫一妻制，若是寻得佳侣，从此纵使人间姹紫嫣红，再也入不得眼。\"
　　盖聂闻言动作顿了顿，侧头回去看“小”师弟，尽管这个小师弟其实一点也不小，比他高一些，比他大一岁，虽然后者他知道，卫庄尚且不知：“你从何得知？”
　　“这世上甘于冒险的猎户何止千万，从他们口中得知。”卫庄淡淡道，“倒是师兄，这白狼王已然穷途末路之境，你是帮，还是不帮？”
　　一边是穷途末路的白狼王，另一边是身强力壮的群狼，盖聂没有半点犹豫，道：“帮。”
　　卫庄毫不意外，只是“哦”了一声。
　　盖聂忍不住解释：“那白狼王看着仍然是壮年，死了伴侣后，有只狼窥伺他的地位，然而看着它，仍旧拥有五年的统治期。你看，群狼中还环绕着那只新竞选的头狼，它打头阵，跟随它的只有三十只狼，剩余的并不唯命是从，而是观望，可见这只白狼王威信仍在，纵然狼多示众，那挑战者也不敢掠起锋芒。”
　　“没想到师兄造诣深厚，竟然连禽兽的想法都能猜到。”卫庄前些日子一连败给卫聂，这时候忍不住刺了他一下。
　　“人与禽兽何异？坚定理念，各行其道罢了。”盖聂道，“若是理念不合，那就到了不得不分别的时候，禽兽尚且如此，人又怎么能迂腐？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足矣。”
　　盖聂只是随口，却没有想到这成为了他后半生的写照。
　　卫庄亦是如此，只是没有将这句话诉诸于口。他惊异于自己和师哥的想法如此高度一致，又想到，纵然我们一致，终究我们选择的路不同，实现的方式也不同，只是……
　　只是纵与横之间，终究有宿命的一战，他们必有一胜一败。
　　我成为胜者，这一切都不会改变，我不会杀了师哥……盖聂的。
　　卫庄心中如是想着，他知道现在的自己于剑一道算不上大乘，他的剑还要饮很多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白狼王退居到悬崖边缘，守着伴侣的尸体，哀哀狼嚎。
　　卫庄盖聂掠至它身旁，它用警惕的眼神看向两人，察觉到没有危险气息，这才低下头看向自己的伴侣。它已经死了，苍蓝的目光倒映着夕阳最后的余晖。狼王将尸体守护在自己身后，直面群狼。
　　盖聂和卫庄站到了白狼王的身前，面对接近百余只群狼的压迫，他手中的剑依旧稳如泰山。
　　卫庄又问：“你见过这样的阵势么？”
　　“从未。”盖聂从前练剑在鬼谷，练习在鬼谷，在卫庄到达鬼谷前，他一个人吃饭，练剑，睡觉，日复一日，千日过去。而卫庄的到来，仿佛给他白色的生活增添了浓墨重彩，就连试炼，这也是第一次。只是他没有告诉小庄。
　　盖聂不说谎，从不。
　　卫庄流露出满意的眼神，“看来，考验纵横剑法的时候到了。”
　　话音刚落，几乎是同时，师兄弟两人蹿向狼群的两个方向。
　　如果想要将狼群击溃，首先要将头狼击溃，他们是整个狼群的大脑。而后就是制造混乱，混乱会让狼群溃不成军，陷入一盘散沙的状态，这时候才是威慑狼群的最佳时机，左传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
　　狼的反扑比预想中的更激烈，盖聂和卫庄没有手软。七国纷争，人口凋零，野兽时常群居袭击人群，对野兽的仁慈就是对人类的手软。况且想要收服白狼王，做好的办法莫过于帮对方除去作乱势力，重新回到狼王的位置。这样在它的管辖下，附近的村落也能恢复往日平静。
　　如此一来，一石二鸟。

　　他二人刚拿到的剑刃开刃见血，动作渐渐的滞涩。无论再高超的技艺，也无法阻挡因为习剑不久带来的生涩，就算是卫庄这样的天纵奇才也不例外。
　　卫庄杀了十一头狼，伤八只，战六只，盖聂杀三只，重伤十九只，击退一十八只。但狼群已然大怒，开始剧烈的反扑。
　　卫庄入门不足半年，在狼群的攻击下逐渐丧失优势，相形见绌，盖聂尚有一击之力，看到那只试图成为头狼的灰狼从背后偷袭卫庄，那距离如此之近，呼喊后待对方做出反应就晚了——
　　他飞扑挡过去，将灰狼的飞扑格挡下。
　　那只狼身长约莫八尺长，和白狼王相比体型有些小，但和其他狼相比就很是庞大。目露凶光，群狼逼上前，将他们逼到了悬崖尽头的方寸之地。
　　人到绝境会发挥出更大的潜能，那一瞬间，盖聂和卫庄背靠着对方不约而同的举起了手中的剑，一横一纵，剑上出现了薄薄的光，一者虹影，一者月白（注1），两道光以二人为中心向周围横扫，钩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网！
　　百步飞剑与横贯四方的联手合击！
　　三十余只狼的哀嚎同时响起，林中飞鸟惊起无数，扑棱扑棱的飞向天空，黑压压的一片。
　　灰狼经历了一击，被冲击力击退三丈远，它仍然站起来，步步紧逼。
　　白狼王一跃而起，两只庞然大物朝着对方扑过去，撕咬起来！
　　它们的重量让整个地面都为之一震，有那三五十余只狼的尸体震慑，再加上狼群中应该也有分歧，它们没有上前，也没有准备复仇。多数目光在围观两位巨狼打架，希望新的王出现。盖聂和卫庄见状不再干涉，盖聂先一步将剑回鞘。
　　就在此时，变故骤生。
　　两只野兽的搏斗让悬崖上的山石松弛，盖聂所站的位置正是最边缘。
　　他在山石松动的第一时间便跃身而起，一脚踩在松动的山石，借助反向的力将自己送往平地，然而和白狼王搏斗间歇的那只狼忽然转而扑向他，盖聂猝不及防，被推向了深渊。
　　灰狼为了报仇，甚至不惜牺牲自己！
　　“师哥——！”卫庄想也不想，直接一跃而下，去拉盖聂的手。
　　夜幕初上，冷月如霜。
　　白狼王站在新的悬崖边缘，望着月亮悲嚎，其余群狼俯首，前肢卧趴，一同嚎叫，迎回它们的王。

　　卫庄抓到了那只手，右手握剑，反手将剑插入峭壁中，减缓两人坠落的速度，金石交锋崩裂出火花，冲击力之大让卫庄虎口已经不知道疼痛为何物，他怀疑手会断掉。
　　但他从头到尾没想过松手。
　　盖聂自下而上的看着他，目光很平静，他的眼睛很清澈通透，卫庄甚至能从其中看到自己的倒影，看到他有些失控的表情。
　　两人没有说话，只有剑划破峭壁带来的摩擦声。
　　这时有重物落入谷底的声音回传过来，两人俱是眼前一亮。
　　重物便是刚才发动死亡一击的那只灰狼，而它的坠落和回声传音相隔不远，这说明已经快到悬崖底部了！
　　伴随着重物落地声的，是一道戛然而止的尖叫声。那声音微弱，但对于习武之人，尤其是卫聂这样的高手，还是捕捉到了。
　　两人俱是好奇，悬崖底下怎么还有人？听起来似乎是个女子。
　　剑发出了不堪其重的声音，剑柄与剑身的连接处，隐隐有了断裂的痕迹。
　　借着一缕月光，卫庄看到谷底有树，时间紧迫，他直接道：“师哥，走！”
　　“铮——”的一声，剑断，他脚点峭壁，借力朝着中间一跃，不自觉伸手揽住盖聂，两人身形一致，在空中重叠，以极高的速度冲进了阴翳树林。
　　两人只来得及蜷缩，将冲击力带来的伤害降至最低，最后摔在地上，卫庄垫层，盖聂摔在了他身上，还来得及听到卫庄的闷哼声。
　　盖聂翻了个身，从他身上下来，躺在地上。纵然他平日里冷若冰霜，此刻也带上了笑。卫庄头微微歪过去，瞥见了他的笑，又看向天上。今夜的星辰因为月光而黯淡，但看到那一轮满月，他觉得身旁这人，倒是如这一轮月。
　　他不自觉也嘴角无声上扬。
　　一道脚步声过来，那脚步声虚浮，是个女子，年轻，她在害怕，却仍大着胆子过来。卫庄习惯性的虚虚握剑，却想起来他已经没有剑，盖聂执剑，拇指上推，剑锋露出一寸。
　　来人是个女孩，手持一道火把，火光映照着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年纪约莫十二三岁，她看着在地上躺的如同尸体的两人，疑惑地开口：“你们——也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那张脸有些熟悉，卫庄忍不住反问：“丽姬？”
　　女孩眼睛瞪圆，语气欣喜：“你认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