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久别兄弟归故里，开疆辟土筹新厂(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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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家既留下以后常来往的话，钱氏俩妯娌便“恭敬不如从命”隔三差五登门。穆家的门房、管家礼数周到，将人请进正堂，奉上明前龙井，花生瓜子小枣儿核桃仁四样齐全，茶水管够。午间还管饭，管家亲自过来问“两位舅太太想吃什么只管说，千万别客气”，无可挑剔的细致周到。但就一条，大凡提到陈淑碧，管家从来只有一句“太太病着呢，大夫说静养，两位舅太太多见谅”，竟没有一次见到陈淑碧本人。
这样的退避三舍简直长他人志气。且，穆家持之以恒捐钱行善，怎么对上门求助的亲戚袖手旁观起来？面对女儿的疑问，陈淑碧不免词穷，那段糟心往事不想再提，只是人心不足、得陇望蜀的道理还是要说明白。别人一上门哭穷你就倾囊相助，等到帮忙变成理所当然，停止供应时，债主反成了孙子。
“简直是流氓逻辑。”蕴华道。与其以守为攻，她更倾向携一口利刃、刀锋向前、纵横江湖，“难不成要装病躲一辈子？总得想办法快刀斩乱麻才好。”
陈淑碧抚摸女儿的鬓角，一时语迟。年轻人宁折不弯，说一千道一万都没用，非得被世道的残忍无情狠狠碾压，才知道忍也是争，退才能进。“你大舅妈无非是想我多帮衬些，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该帮的还是要帮。”她留了下半句未说，真正阴险狡诈的那个，才是防不胜防。一动不如一静，先看清楚对方的招数再做打算吧。
蕴华也未曾为这些事操太多的心，毕竟升上女中，课业繁重，社团活动五花八门，新学校的生活已占据姐妹俩大部分时间精力。
婉华和赵茹嘉共同参加美术社团与蓝天剧团。赵家因赵总长退隐避居天津当起寓公而举家搬迁，赵茹嘉如愿以偿留校寄宿，她虽有些官宦人家的骄矜，却与婉华极为投契。婉华也愿意去她宿舍陪她，有时候竟错过和蕴华一起放学回家。
蕴华参加了社会实践和田径队。这个取名为乐群的社会实践社团，参考校训“敬业乐群”，低年级学生在一部分高年级学生带领下到社会募捐，再把受捐财物发放全国各处救灾团体。另一部分高年级学生则定期给警察局下属各个济良所开堂授课，传授汉字、算术、织毛衣、打算盘等基本技能，帮助收容的妇女走向社会。
民国十四年川黔湘鄂赣五省□□，从吃树皮、观音土到易子而食，啼饥号寒，饿殍遍野。灾民千里流徙进京，每日清晨各公立粥厂排队领粥者不下千人，平则门外法衍寺领粥人数高达两千人。乐群社多日来在各街头、胡同口募捐，再将冬衣、棉鞋送去粥厂发放。蕴华一连数日亲眼目睹衣衫褴褛、鹄面鸠形之人，蜷缩于街边、行乞于闹市；襁褓稚儿啼饥父母无能为力者比比皆是，白发老人哀嚎儿女束手无策者惨不忍睹。回到家中，一切井然有序富足安逸，极受震撼冲击。
这日赶上济华挑剔那道炙羊腿有膻气，婉华知道蕴华这几日心情沉重，不想弟弟这时候撞枪口，便细声劝他：“那么你尝尝这个肉糜拌豆腐，入口爽滑很好吃的。”
济华也不是真讨厌羊腿，全因与蕴华闹别扭，故意递个梯子好让二姐哄他。原来，早起时蕴华不知从何处听说济华这几日犯懒耍懒，将先生命其抄写的大字全推给迦南，让迦南代写。迦南深知不妥，苦口婆心的劝，济华竟犯浑叫嚷：“叫你写就写！你又不是我亲哥哥，怎敢不听我的！”不巧让蕴华姐妹听到，将济华训斥一顿，又怜迦南懂事敦厚，温言款语安慰他，“业精于勤荒于嬉，你做的全是为弟弟好。都是弟弟的错，迦南原谅他好吗？”济华看二姐对自己疾声厉色，转头却对别人温柔和煦，连带好说话的大姐也不帮自己，果然夏菊姐姐说的没错，原来迦南没来时姐姐们只对自己一人好，现在一切都变样儿了！
济华瞟一眼低头吃饭的二姐，夹一筷子鸡肉还不忘记先放进迦南的骨碟。济华愈发不痛快，使性子喊，“什么臭米饭，不好吃！”用力掼出去，瓷碗“咣当“一声应声而裂，白米饭和肉糜撒满一片。隔壁屋吃饭的蕊香、茯苓等人顿时闻声赶来，蕊香上来查看，“割着手没有？”有人惊呼，“哎呀，米饭溅到小少爷裤腿上了！”有人见状直接掉头出去找簸箕扫帚。
婉华看着脖子涨红的济华，秀眉微蹙，捏住筷子不说话。迦南觉出气氛有异，匆忙咽下嘴里的米饭和菜，昂首挺胸以示不屈。只有蕴华如常夹菜、吃饭、喝汤。济华被冷冷清清地撂至一旁，气得没处讲理，哇哇大哭的时候一面还偷瞄蕴华。只见她二姐咽下最后一勺汤，站起来冷冰冰地说：“你还有理哭了？”
蕊香碰巧重新端了一碗饭过来，赶上二小姐训斥小少爷，当场进退两难。蕴华看了她一眼，再看济华，“外边多少难民想喝一口稀的都够不着，你倒好！”尾音随眉毛一扬，骤然发怒道：“有本事，你永远别吃饭！”
都在传二姐管家厉害，究竟何为厉害，济华终于一朝得见庐山真面，泪水给活生生吓回去，“你、你太凶了！我要找妈妈。”
对济华，婉华姐妹向来分工默契，慈母严父，各领一职。这下连“慈母”婉华都瞧不下去了，“妈妈还在与药号的掌柜们商量大事，心疼你让你先吃饭，你倒闹出这些回头让妈妈生气。你仔细想一想，无缘无故发脾气摔东西对不对？”济华在大姐、二姐和迦南三人之间来回观望，咬牙昂首硬挺。蕴华见此情形摔下餐巾，“你给我好好想想！”她要去账房看妈妈理事，婉华生怕误了她时间，说：“你先去吧，把他交给我。”
蕴华一走，济华愈发委屈，嚎啕大哭至手心手背眼泪鼻涕一大把，蕊香等人上来劝，给他擦泪，哄他当心揉红了眼睛。众星捧月的架势让一旁的婉华频频摇头，叹道，“你们都先去吧，我来讲道理。”
济华从来只惧煞面阎王的蕴华，对软绵绵的婉华无所顾忌，放开了手脚撒泼，“我不听你讲。你们都跟这个叫花子是一伙的！”
“济华！不许胡说！”婉华拔高嗓音，气得浑身发抖。因见坐在下首的迦南煞白了脸，既尴尬又羞愧，想要递给济华的湿毛巾停在半空，一时心疼更甚，迦南却已经说：“大姐别生气，弟弟还小呢。”
婉华惯不理会鸡毛蒜皮，却也绝顶聪明。只要把沉浸在诗词文艺的七窍玲珑心随便分出一成，就能把家里家外的事情捋得明白。
茁壮成长的好苗子，无端端枝叶横出，必得给他修剪好啰。
当场叫来济华屋里的陈妈妈、蕊香、黄芪、薏仁几人，一一询问小少爷这段时间的生活起居、学习作息，就连哪个人什么时候对他说了什么话都得交代清楚。众人从未见过婉华这等阵仗，连小少爷中午不睡觉跑去树根下捅蚂蚁窝这等小事都交代了，还有什么漏过的。济华的脾气一直来无影去无踪，见满屋的人被自己搅得天翻地覆，先存一分心虚，后又被他大姐循循善诱，终于深感不妥。好在他也不知道什么叫认错事小丢脸事大，当场拉着迦南哥哥、哥哥叫个不停，搞的婉华哭笑不得。
回桂园的路上婉华一直琢磨，她们姐妹生活自理，能使唤丫头的地方不多，除了陪同上下学，就是管理衣裳鞋袜、整理屋子。现因蕴华常将账册抱回来看，连书桌都不过他人之手了。她识字有限，所以能用到的地方不多，并非排斥她，怎么就叫她以为在桂园不受重用，跑去济华那头谋求出路了呢？挑唆离间、一味顺从怂恿，不知规劝，这样的人呆在济华身旁，婉华望着迎面走来的夏菊，暗叫幸而发现及时。
这个时间，陈淑碧和几个老掌柜就筹办西药厂的事仍旧没能商量出结果。
民国十五年七月，国民革命军在广州誓师北伐，短短数月荡平湖南、杀进湖北，十月，武汉三镇已全数落入北伐军手中。直系大军阀孙传芳放弃作壁上观，与吴佩孚、奉系张大帅握手结盟成立安国军，占据江西，一面挥兵十万攻取两湖，截断北伐军后路，一面由闽入粤，试图拔除北伐军老巢，围魏救赵。双方目前围绕南昌你争我夺，已成白热化。
自天津小站练兵，至今三十余载，军事上中体西渐，唯有老祖宗那条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敢或忘。打仗，除了拼武器弹药人员战术，就是比谁家的粮饷、药品充足。北伐军有苏联人“义助”军费武器，南边还有个能生钱的宋财神整顿税务、发行公债；直、奉则凭借多年积攒的家底和日本人的“友情赞助”，任谁都是财大气粗，不惜挥掷千金也要令对方神形俱灭。自开战来，穆家年字号药堂的订货量激增，尤其以消炎药、抗生素、麻醉药、止疼片等西药最为明显。这些东西要么是向海外的药厂直接订购，或者通过洋行采购，穆家说白了只是注册登记的销售渠道，过一道手而已。战争横财没捞着，大头还都让洋人赚了。
就算没有打仗消耗大量西药，这些年将中医与星象、风水归为方术一类的舆论从未停止，认为其阻碍国家改革前行，甚至遭到当局的刻意遗忘。而西药因其药效显著、美观易服迅速占据药品市场的半壁江山，在广州、上海等地，各式洋药厂雨后春笋般兴起，极大冲击市场，短短几年便将中药拉下伫立几千年的神坛。北京还好，信奉中医的老百姓还占多数，但照此趋势下去，中医中药的陨落也是早晚的事。
年字药号本是陈淑碧的陪嫁。自产的紫金锭、避瘟散、蟾酥丸、京万红烫伤药膏、丹栀逍遥丸、桂枝汤无一不是凭一副祖产秘方，将年字号药房拱卫得响当当、屹立京城不倒。然而值此中药式微，办洋药厂是大势所趋，陈淑碧和几个老掌柜大半天算下来，情况却有些复杂。
总号的严掌柜主张自建厂房、从招聘药剂师、工人到采购机器设备原材料一条龙全都从零开始，好比盖房子，自家挖地基、一砖一瓦盖上来的肯定结实，雷雨难侵。他算了一笔账，前期投入大概在每年二十万大洋左右，短则两年长则三年必能见效益。好在销售途径不愁，就在自家的药号上卖，省下了一大笔广告费和期初的推广费。
西直门北年堂的赵掌柜却不认同，直言老严太过乐观。西药与中药之最大不同，后者纯粹从植物提取，前者却经化工生产。因而需要不断投入研发、需要专业人才，这两点是当前最大的困难。若临床不成功，十年也未必能投产出厂。商场如战场，商机转瞬即逝，哪容得耽误几年的功夫？这个赵掌柜好看热闹，当场翻出路上刚买的报纸，抖了抖递到陈淑碧眼前，“太太您瞧，前两天还在说北伐总司令的嫡系一军占领了南昌，结果怎么着，”左手两根手指勾成个圈儿，“守了三天，不仅南昌城丢了，兵力还损失大半，现在被卢香亭撵着满世界跑。所以说呀，战况瞬息万变。”
千里之外的凶险在他嘴里，就是熊孩子上房揭瓦被大人撵着胖揍，外加一群邻居起哄架秧子一样热闹。
“妈妈。”蕴华从外边进来，与两位老掌柜微笑颔首过后，径直站在陈淑碧身后，一眼瞥见案头的报纸。
北伐开战后她天天读报，多的时候一天五、六份，墙上高悬大地图，不同颜色代表不同番号的行军路线，北伐军驻兵何处，动向如何，只要报纸上说了，她当即过目不忘。但凡有黄埔两字时更要颠来倒去地瞧，好像滚瓜烂熟了，那些自欺欺人的话便能梦想成真，那些隐秘的不能宣之于口的心意也能烟消云散。
赵掌柜还在甩着山羊胡子继续说，“太太，我的意思是说啊，一切自己来，咱等不起那些时间。”
陈淑碧也有过想法，买下一家洋药厂或者参股，也不失为快速进入市场的方法。“据您几位所知，北京城里有没有哪家上轨道的洋药厂要扩股或者外兑？”
严掌柜忙说：“太太，与不熟悉的人合股做买卖，风险大着呢。”前门延年堂的叶掌柜也表示同意，“北京的洋药厂本就不多，那些已经步上正轨的眼见就有收益，谁又肯出让？若是外兑，那价钱可就大了去了。”
几个老掌柜你一言我一语地算起账来，陈淑碧往深里想，说：“紫金锭、蟾酥丸、避瘟散、桂枝汤、仁丹这几样最近销量很不错，每样加量生产三成吧。”
总号、北年堂、延年堂都是前店后厂，年字号自产的药都由这三家生产。陈淑碧这样说了，那三位老掌柜赶紧应下。严掌柜又问：“那工厂的事？”
陈淑碧说：“既然北京没有现成的成型洋药厂，咱们不妨把眼光放长远些，去上海一带瞧瞧看看再定夺。”这等于她选择购买厂子的思路。在场的老掌柜都是人精，还听出了陈淑碧对此事另有不便明说的隐情。至于何种隐情，东家不说，他们也不好多问，再商量了几句，纷纷起身告辞。
蕴华等他们都走光了，说：“方才赵掌柜说商场如战场，瞬息万变，我觉得很对。妈妈认为呢？”
“我何尝不知道。”陈淑碧说完，眉间的皱纹更深一层，喃喃自语道：“你爸爸都许久没回北京了。”
四个月前，利达制碱公司成功研制出碳酸钠含量超过99%的雪白纯碱，消息传回来，举家欢庆，大家都道穆崇山很快能从天津回来了，哪知揪心的事才刚开了头。先是英商卜内门公司为垄断中国市场，以成本价40%的价格在中国市场倾销，意图挤垮利达碱厂，后来又指使其盐挟总会所越过中国政府私自颁布一条工业用盐征税条例，规定每吨碱纳税五元，且税率每年增长15%。穆崇山坚决抗议此条列，并联系报业的朋友在英文报纸上揭露卜内门公司的作为，呼吁全社会支持民族工业。约翰逊先生得知，也动用自己的人脉帮助穆崇山四处周旋。不幸屋漏偏逢连夜雨，塘沽当地的军阀忽然宣布征收各种运输税，譬如粗盐附加税，竟比英国人之工业用盐征税高出20倍。里外里一算下来，利达制碱公司因技术先进争取到的利润空间全被压榨殆尽。
实业举步维艰，洋人军阀虎狼环伺，以往只给蕴华留下唾沫飞溅天花乱坠的印象。等种种强权、不平落到自家头上，才知道揭开那层面纱，现实的面目可憎远远超出想象。
穆崇山好文玩，为人温和而自谦，常以儒商自居，实则坚不可摧，逼急了他就剑走偏锋。他打算还以其人之道，以低于卜内门公司的价格在日本销碱，所谓“毕其功于一役”，逼迫卜内门公司主动求和。前些日子来信与陈淑碧商量，要打价格战，加上利达制碱公司前期投入的成本回收遥遥无期，一年之内穆家至少再投入一百万大洋。
又加上薛鸿飞看好上海的银行业，穆崇山亦然，两人都有意将银行开辟至十里洋场的大上海。矿山和现有银行的盈利几年内是抽不出来了。陈淑碧对蕴华说：“我若这时节又要跑去收购洋药厂，无异于全面作战。战线过长，周转不开，稍有不慎就是全盘皆输。”
生意人，十个锅头九个盖，玩的就是周转腾挪的胆大心细。穆崇山夫妇却不兴这路数，宁肯放缓步子，也要追求一个稳字。陈淑碧已然决定把家里目前所有能用的资金拿来全力支持碱厂，连她自己的药号也得暂时让路。同时又托薛鸿飞和一些生意场上的朋友打听上海一带的洋药厂，做两手准备。
蕴华从来想母亲之所想，从此，除了上学、北伐战况，又多了一条——时刻关注父亲的商战进展。长身体的岁月，却多思多虑，渐渐长成了纤纤细细的模样。她爱好田径，耐力十足，隔三差五就拉上迦南和济华向王大虎学上几招。薛云来渐渐不敢直搠其锋，就给她取了个“积云山摩羯洞小太岁”的称号，“这个外号够威风。”蕴华笑嘻嘻地，直接笑纳了。
幸而弟弟济华在“慈母”婉华督导下知耻而后勇，再不敢耍懒，颇肯勤奋学习，蕴华也顾不上这是不是婉华的报喜不报忧，终归济华是令陈淑碧和她放心不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