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陷忠良生死不明，惊噩耗父子同殒（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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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等薛云来走出主楼大门，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下楼，穿过花厅身后的走廊跑进配楼。就见薛亭歪着肩膀坐在靠堂屋的板凳上，两腿分开将手扯着裤腿，向上提着，脚下扔了不下十个烟屁股。他见蕴华过来，第一时间从板凳上起来迎上前，恭敬地叫大少奶奶。
“薛桥人呢？”蕴华问。
大早起来小花就不见了人影，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问管家，管家说前一晚小花上账房支取购买花苗的二十块款子，想是出门买花苗去了。薛桥到底不放心，早饭后也出门去找人。老爷和三少爷跟前，还是薛亭替他遮掩的。这会子大少奶奶又来问，薛亭也唯有继续遮掩，“早起闹肚子，刚消停会儿，听说草坪那头栽花就跑去帮忙。说是搭把手，居然也忙到现在。大少奶奶找他有事，我这就去叫他来？”
蕴华说不必，叫来个正在楼下凉床单的老妈子替她传话，一眨眼的功夫周随风过来，附耳听蕴华吩咐道：“即刻找到薛桥，将人控制在我书房里。看住了。”
周随风投去心领神会的眼神，施展生平绝学，几乎飞身离去。
薛亭似乎看出什么来，“大少奶奶……您这是？”
“没什么，我有要紧事烦劳薛桥。”蕴华淡淡说来，薛亭却越发坚定，这位少奶奶越是不动声色，越是大事来临，难倒她已经察觉大少爷出事，找自家确认来了？这事儿又与薛桥有什么干系？不管怎样，老爷和三少爷吩咐过，先不叫她知道，能瞒多久瞒多久，实在不行就装傻充愣一问三不知也行。
蕴华却问他：“稍后老爷与三少爷出门的事，事先薛桥知道吗？”
薛亭不明白蕴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琢磨少许，“不知道，还未来得及对他说。”就看蕴华明显松口气的样子，“如今多事之秋，往后你跟随老爷出门，上哪儿去，什么路线，不是同行的人就不必知道了。”顿了顿，“你懂我意思吧？”
薛亭听口气，非但给薛桥坐冷板凳，还有将他隔绝起来的意思。的确在过去，不长眼的薛桥对大少奶奶多有不敬，更爱给大少奶奶的兄弟卫迦南下绊子，可经他几次三番劝解，薛桥已有所收敛，大少奶奶也从未发作。原以为她有容人雅量，现在看来不是呐，这不，挑好日子秋后算账来了。薛亭不免怔了一怔，立即转了笑脸道：“大少奶奶指薛桥？不知道他哪里得罪了大少奶奶，我这里先替他赔个不是，成么？”望向蕴华，只见她背着手看向屋外，冷漠的眉眼完全不为所动。薛亭心说好个大少奶奶，我们弟兄在薛家也有二十年了，向来忠心不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老爷太太尚在，你说开销哪个便开销哪个，将来一旦老爷太太不在，薛家还有他们弟兄的容身之地么。
正暗忖间，薛鸿飞的司机刘叔跑进来叫他，“麻溜些，老爷和三少爷要出门，就等你了。车库！”这才留意蕴华也在。刘叔也是知情人，见了蕴华不由得心虚，于是不敢多留，呵着腰迅速退出去。
蕴华把眼瞟向薛亭，点两点头，“我知道你与薛桥非一般的交情，但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我父亲的安危重于一切。你去吧。记住我的话，父亲的行程务必守口如瓶。”却也不再提什么得罪不得罪的话，直接出门离去。避开薛鸿飞父子，蕴华再无法强颜欢笑，眉间阴霾越堆越重，让薛亭看来就是倨傲不屑的神情。他忿忿出了门，却没有直奔车库，而是拐进薛桥的屋子。本也不指望能撞上薛桥，没想到他还真的回来了，坐在小长桌旁边，面前摆着个铁皮茶盘子，正自斟自饮。
薛亭指着他，气急败坏，“你还有那闲工夫喝茶？”
“怎么了？” 薛桥说：“这不是找到小花了么，果然一早上张江买花苗了。”
“小花小花，你现在眼里只有小花。大少奶奶刚说了，不许你在老爷跟前露面，从今往后就连老爷的行程也要对你保密。你倒是想一想，近日哪里得罪了这尊大佛？”
薛桥将茶杯重重一放，突然站起来，两手操起腰带紧上一紧，眼中已然凶光四溢。薛亭不想矛盾扩大，见状赶紧说：“看情形大少奶奶还叫周随风拿你。咱们都不是他对手，你不如找个由头往外边躲几天，等老爷从南京回来，我再替你求求情。”
“老子行得正坐得端，为什么要躲。”将短褂袖子捋高。
薛亭立即向他揪了一眼，低声道：“你先别声张！听我一句劝吧！”薛亭急得跺脚，“来不及细说了，总之，大少爷今天释放，却听说人在南京郊外遭遇伏击，现在生死不明。老爷与三少爷打算亲自带人搜救，我们这就出发去南京啦。老爷跟前我说你痢疾，需得躺两天。现家里正乱着，你忍一忍，不要生事，全当报答薛家养大咱俩的恩情行不行？”
薛桥一听大少爷出事，欲与蕴华理论的冲动当即往下压了压，即便如此，还是冷哼两下才说：“放心吧，大少爷不是一般人，命大着呢。倒是你们此去留心，日本人恐要下死手。”
“正是。三少爷因此提议避开人员混杂的火车站，乘小汽车前往。我们也不走吴县而是直奔无锡，经无锡再奔南京。”薛亭捏拳撞击薛桥肩头，“走了。记住我说的。”
那头救人如救火，刻不容缓；这头蕴华回到书房见到周随风，却没有薛桥，不禁蹙眉，“怎么回事？”
“草坪各处都找遍了，没有。还有，今天家里也没有新栽鲜花。”
“你的意思，薛亭故意撒谎了？”蕴华倒抽冷气，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还要再说什么，手边的电话忽然叮铃铃叮铃铃狂响。
她不知怎的，迟疑两秒种才接起来。这两秒钟已经让济华在那头急不可待，听到蕴华的声音就喊：“二姐！二姐！卫哥找到了，九死一生啊，躺了三个月总算醒过来了。”
三个月前，济华从南口镇的一家农户家里找到卫迦南的时候，迦南全身24根肋骨断了15根，左腿骨骨折，最重要的是脑部受到重创，据说高处坠崖，整个人一直昏迷不醒。农家人朴实，毫无怨言的照顾着一个只剩一口气的活死人几个月，每天给他喂米汤，但也就仅限于米汤，条件有限，一切治疗微乎其微。幸好最终济华和王大虎找来了，将迦南秘密转入协和医院特别病房进行封闭治疗。临走前还不忘给农家一笔钱，请他们一定守口如瓶。济华非但自己守口如瓶，更拜托张苏晏保守秘密，前车之鉴，二姐对卫哥是动辄呕血晕厥的交情，倘若卫哥真过不了这一关，也不必再叫二姐空欢喜一场，所以直到今日迦南悠悠转醒，他才刚据实转告蕴华，人找到了，活人。
病房中，满世界的仪器和插管在迦南睁眼的第一时间跃入他眼帘，肋骨上的固定带已经拆除，但左腿骨的石膏还在，他略略一动，便听见身旁有个惊喜若狂的声音喊，“卫哥醒了！医生——护士——快来！”
几个白大褂迅速推门而入，有人翻查眼皮，有人监听心肺，有人变化手指伸出去让迦南辨认，一阵兵荒马乱过去，主治大夫终于下结论，“好消息，病人意识初步恢复，说明脑部重创明显好转，目前只剩骨折一项需要重点治疗。”
“太好了！太好了！”
济华在病房空旷处狂奔三个来回发泄欢喜。
迦南将瞳孔艰难地对焦在济华脸上，之后的话，却让济华如坠深渊。
“济华，快、快告诉二姐……”
“二姐，卫哥让我告诉你，家里种花种草的女仆人小花就是日本人的密探。她本名郦如烟，日本名字烟子，是日本女间谍云子的徒弟，柔道、忍术、射击、爆破样样精通，中国功夫也极高。那年回薛家老宅祭祖之前，夏菊向陈谨相出卖了你和二少奶奶的行踪，想害死二少奶奶，顺带也害死你。为引走王师傅让你落单，他们捏造花匠林叔是日本奸细，其实林叔已被他们埋尸在桃林当中。当晚郦如烟在东门外搬运尸体企图毁尸灭迹，不巧被经过的叶香姐撞见，她们就临时起意杀人灭口。二姐，眼下重要的是，这个小花与薛桥走得极近，而薛桥一向跟在姑父身边……”
“郦如烟听命于谁？”
“表面上是薛凤来，但似乎暗地里她与夏菊已经达成某种秘密协定，因此她更听夏菊指派。”
夏菊！
蕴华松开紧咬的牙关，大叫周先生，“快去后面的配楼将伺弄花草的小花擒住，她是日本奸细骊如烟。”从抽屉里取出两把勃朗宁，包括备用弹夹一并递过去，“先生小心，此女手段厉害。必要时可以开枪，留住活口就行。”周随风脸色沉肃说不必，他受周畅卿委派保护蕴华，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擒拿日本奸细，如今可算盼来曙光。
周随风说：“枪我有。既然此女厉害，从现在起，大少奶奶请一定寸步不离书房，锁紧门窗等我回来。”
蕴华说明白，眨眼间已不见周随风的踪影。想起周随风的叮嘱，立即过去将房门反锁，同时紧贴门板，听外边的动静。
可惜没有任何异常声响。
想来高手短兵相接，刀光剑影，却气定神闲。
可蕴华却有些心浮气躁。
郦如烟来到薛公馆大约在六年前。薛凤来处心积虑撒网布局，将一个能耐人屈尊降贵给薛家做了六年的女仆，除了所谋甚巨别无其他。而眼下，北平开战，明臻入狱，薛凤来自知收网时机已到，只怕远在北平的母亲早已凶多结少。薛凤来和夏菊以母亲为饵诱她回去，不论他们所求为何，也不论她事前已勘破多少玄机，明知山有虎，也需向虎山行。只因此刻被困的是明臻的母亲，也是她的母亲。民国十七年，年幼的她没能挽救父母亲的遗憾，她不希望重现在穆青梵身上，大凡有一丝可能，哪怕要她拿命去搏一把，她也得回去拯救亲人。
然而，如果家园即将沦陷，她回去之后又拿什么拯救她的母亲？
谋定而后动，必须谋定才动，她还有不到十二个小时的时间。
首先第一条，济华必须回来。这么想着，她先给协和医院挂电话，要求找一位特殊病房的家属穆先生，“听好了济华。”
济华听出了十二分的郑重，心中顿时一凛，“我听着呢，二姐你说。”
“你即刻回上海。飞机、火车哪个快就哪个。回来之后，替我看好你大姐和璟岳、璟玉，有事与你大哥、三哥商量。总之将来不论听到什么，发生了什么，除非我本人亲自通知你们，否则谁也不许再往北平来。假如你大哥或者三哥要来，你一定拼死拦住他们。”
“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蕴华苦笑，“看样子，北平很快就是日本人的天下了。”
日本国内已进行战争动员，延迟了京都以西3个师团的复员时间，全面侵华已成定局。日军的步兵正日夜兼程地抢占廊坊，山海关机场和绥中机场起飞的轰炸机群密如蝗虫，这些情况，探望卫哥的张苏晏总在第一时间提起，济华心里清楚。而同时中央军已在沧州、保定一线集结，随时向北推进策应29军，所以济华以为平津未必不能坚守，端看29军如何迎战。
“二姐，你叫我回来，卫哥怎么办？”
“王先生会留下继续照顾迦南的。”蕴华说：“我不在上海的期间，你就代替我看好家里的每一个人。这是我对你的重托，能不能办到？”
济华心跳如雷，“你到底去哪里？把话说清楚二姐！”
“别问了，你即刻回上海。”
“喂！喂！二姐！”
“嘟嘟嘟嘟——” 只剩一阵忙音，济华来不及多想，赶紧回拨过去，却再无人接听。
因为此时此刻，千里之外的蕴华忙于与周随风商量对策——骊如烟消失了，一个小时前与薛桥一同从外边回家的人，此刻并不在薛公馆，里外都搜过了。蹊跷的是薛桥也已离开，从大门口光明正大走的，门房以为老爷另有差事差遣他，并不敢拦。
如此说来骊如烟很可能属于翻墙逃离。她并不知自己已经暴露，为什么掩藏行踪偷偷摸摸地走？时针滴滴答答，蕴华瞅了眼座钟，陷入沉思。
周随风神色不虞，“大少奶奶，”他说：“我还从她房里搜到这个。拿不准是什么东西，特意带回来给大少奶奶瞧瞧。”少许无色无臭的透明晶体用纸张包着，咋一看很像硝酸铵。蕴华接过来简单嗅两嗅，又放在阳光下观察，猛然意识过来的时候，感觉像被人从后背偷袭一闷棍，骇得她手一抖。
透明晶体悉数掉在地上，不明所以的周随风弯腰去拾，被蕴华一把拦住，她的声音颤巍，是周随风从未见过的苍白。“别动，这是硝酸铵，军用炸药的原料。骊如烟……会□□！”蕴华说：“父亲和彦平有危险，快！即刻赶去愚园路姚府。”
按照蕴华与周随风的约定，他赶到愚园路之后，不论是否接到薛鸿飞父子，都必须第一时间用公用电话给她通知。期间估计耗时五十分钟。这是蕴华一生之中最为煎熬的五十分钟，她一遍遍祈祷骊如烟的炸药没有安放在他们的必经之路，实际上，炸药已经起爆，就在她的脑子里，思绪被狂轰滥炸，只剩一片残骸。
终于接到周随风的消息，愚园路并没有一户人家姓姚。这么说薛鸿飞父子并未去愚园路，他们编造谎言隐瞒行踪，到底所为何事，又到底上哪里去了？蕴华坍塌的思绪里偶然惊雷划过，彦平最后给她留下的手稿，一定在那里可以找到答案。一定！
不对，不对……如果手稿不是手稿，所谓郑经理上门商榷出版细节便也是彦平的一场苦心孤诣，拖住她，不叫她出门，那么这手稿更像慨然赴死之前的……遗书。
脑子里矛盾，心跳也到了极致，手指便不停使唤，右手分明已经触碰到牛皮纸信封里面的东西，左手却一巴掌覆上去，蕴华的左右手被两股力量分开操纵，一个要看，一个别看，一个说彦平不会这么残忍，只留给她一封遗书便飘然而去，一个说他一辈子都为你打算，你难道不知道？
最终也不记得哪股力量占据上风，总之牛皮纸信封里的东西都被她取出来——两封信，一封明确致吾爱婉华，另一封则没署名收信人。
里面这般写道：“蕴华，请原谅我没有用称谓。对于我而言，你是二妹，是长嫂，是妻妹，也是我薛彦平的一段溢彩流光。找不到合适的称谓来称呼你，所以只好放弃。
但愿你永远没有机会拆开此信。还记得吗，出门前我说请等我电话，假使我与父亲安然到达南京，我会电话通知你，郑经理临时取消今夜的拜访，我托你存放的手稿，还请你原封不动。若不幸，你没有接到我的电话，不用我说，你也会自行拆阅此信，那么一切不幸便是时也命也。
我也没甚么过多的言论。你我相识半生，千言万语，不如一笑。
家里大约到了最危难的时刻，可惜我薛彦平从来不是慷慨歌燕市之辈，做不了引刀成一快的豪举，论家国情怀责任担当，我逊于兄长远矣。若问我惧怕否，自然是怕的。凡夫俗子，喜怒哀乐爱恶惧，又岂能避免，昔日种种荒唐得兄嫂宽宥，幸甚。是以天时人事日相催，亦从容赴难。
临行不妨作词一首，以壮行色。
多少花颜四面，和着春心千朵。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管谁酿造春色，又淡谁之容颜。人生路漫哪为先，流年已逝共时艰。他朝相逢黄泉路，一笑醉酡颜。”
作者有话说
第169章 陷忠良生死不明，惊噩耗父子同殒（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