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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七章 ...

  •   人心是需要归属的。

      若是有家可归,即使天寒地冻,天地间也有一寸暖。若是无处可去,即使春暖日照,天地是茫茫的,太大了,大得跟自己没有关系。

      姑娘凤冠霞帔,一身是血,在夜色里跑。起初跑得极快,风似的,跑了不知多久,渐渐慢了下来,到处打量着。

      分明是在这天底下一年一年长大的,喝这里的水,吃这里的饭,却怎么放眼四顾,哪里都是他乡。

      是了。没有家了。天地再大,没有一个地方叫家。

      也没什么认识的人了。

      隐云寨的家人是死在自己剑下,六道城的故人也终于得了解脱,日夜牵挂的恋人不知身在哪里。

      天地茫茫,只她自己一个人,枝上红梅被扯掉了所有的花瓣,形物尽散,除了一股意气,什么也不剩下了。

      逃亡的第一个夜晚,是合衣睡在树上,姑娘做了个梦。

      ——那时候是深秋。

      ……

      遍山枯黄,天地萧瑟。本该是寒凉的。

      可人在其间,却只觉得热。心热。

      隐云寨门前的老杨树底下,有个个子高高的人悠悠闲闲地站着,脚边摆了两只浇花用的小水壶,正笑着,笑得太好看。说是约她出来给树浇水,可小壶里连水也没有。

      那时候两个人还没在一起吧,窗户纸没破。

      终芒慢慢走过去,在不近不远的位置上停了,垂着眼睛叫他名字。“止衍。”

      “小芒果,我昨天做了一个梦。”

      止衍个子高,终芒整个人被他影子罩在里面,脚下意识地往后一踩,无意中踩上一片在太阳底下打瞌睡的枯叶。

      咔滋。

      枯叶一声脆响。

      终芒僵住不动了。

      止衍微微一笑,仍是他惯有的那种悠悠然的神情,出声吐字,不慌不忙。“你猜我梦见什么。”

      “……我怎么知道。”

      “我梦见你。”

      止衍目光落在终芒脸上,后者觉得那被注视的地方像是被草尖刺了一下,痒,而且烫,还越扎越深。

      她纹丝不动,视线落在止衍颈间,没有说话。

      半晌。

      止衍低低一叹,收起悠然,缓缓说,“你让我紧张。”

      “……我?”

      “你。”止衍说,“你总是让我很紧张,而我一紧张,就会把连夜想好的花言巧语忘得干干净净。”

      花言巧语?什么花言巧语?

      终芒缓缓地、缓缓地,把僵硬良久的视线移向眼前人脸上,望进一双眼睛。他正看着她,带着笑。

      止衍道,“怎么办,我的甜言蜜语本来写了满满三张纸,但现在除了‘我梦见你’这四个开头大字,别的一个字也不记得了。”

      “哦。”

      “不如我便直言了,你说好不好?”

      “哦。”

      “我想吻你。”

      终芒脚下的枯叶一下被踩得死死的,一点声响也没有了。

      止衍道,“好不好?”

      终芒没有说话,但视线一下子挪开,又望定止衍颈边。嘴边抿紧了。

      没有回答。

      止衍一言不发地看她一阵,用很低的声音说,“是不喜欢,还是不好意思?”

      “……”

      “如果是不喜欢,你眨一下眼睛,我会转身就走。如果是不好意思,那便不要眨眼。”

      “……”

      终芒没有动,嘴边抿得更紧。而眼睛,睁着。

      一直睁着。

      止衍道,“我会很慢很慢地数到三。如果我数出了三,而你仍没有眨眼,那么,我就吻你。”

      “……”

      “一。”

      “……”

      “二。”

      “……”

      眼睛睁得太久,有点累了,而且又有风吹着。但是,姑娘眼皮微微动,只是努力睁得更开。

      止衍一点点、一点点俯身,拉近最后的距离。两个人额头贴着额头,气息温热,鼻尖也几乎碰在一起。

      终芒好半天也没听到三,有点撑不住了。眼睛一动,看向眼前人。也许是眼睛睁得太久,很涩,觉得看不太清。

      视线里,止衍竟是在笑。

      “怎么这么乖。”他说。

      终芒终于踩碎了那片无辜的枯叶。

      ……

      梦中人低下头来慢慢靠近了,却在相触前的一瞬间,蓦地便烟消云散,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像从一开始就没来过。

      姑娘仍睁着眼,只见杨树下秋光萧瑟依旧,披了满身叶影斑驳,却自己一个人。

      他不见了。

      她唤了他一声。没应答。长久长久也没应答。只有树声沙沙。

      她知道,若是他在,只要她唤了,他一定会答。若是不答,那只能是他不在这里。

      只这么一想,周身忽地便空落落的,太空了,外物压不住身体,身体里面的血液便膨胀起来,一阵钝痛里人要被冲开。

      终芒从噩梦中惊醒。

      支起身子,睁了眼,眼前不是隐云寨的大杨树,也没有萧萧的秋光。东天泛白,野外春晴里,太阳就要出来了,身上暖融融的。

      昨夜是独自合衣睡在树上的。

      为从噩梦中苏醒,该有一时的庆幸,却不知为何心中蓦地一紧。

      终芒从怀里摸出那枚银色的小铃铛。她从六道城逃出来,除却一身喜服,只带了三样东西。一是一柄趁手的匕首,二是京外洛山里止衍那张纸条子,三便是这小铃铛了,时时随身,在怀里仔细揣好了。

      ——只要摇铃,他就会回应。

      ——只要摇三下,他就会回来。

      从前是执拗不愿摇的,怕惊扰。此时不知为何,心中乱跳,指尖生寒,手指一晃便摇了它。

      银铃轻晃。

      叮铃……

      银铃轻响一如从前,悠长而清脆。这一声停了,它也便不再晃了,直直垂在银线下。

      纹丝不动了。

      没有回应。没有声音。什么也没有。

      也许是她睡得不好,耳朵走了神,没听见?

      姑娘小心翼翼地又晃了晃它。

      叮铃……

      银铃响而复停。不动了。

      没有回应。没有声音。什么也没有。

      也许是他那边睡着了,睡得深沉,没听见?

      姑娘用了些力气,又把它晃了晃。

      叮铃……

      这是第三次了。只要摇铃三次,他就会回来。他说过的。

      但银铃再次归入沉寂,直直悬在线上,没有回应,死了一般。

      她怔愣。

      难道现实与噩梦已没什么差别。

      姑娘怔怔地,把那铃晃了又晃,晃了又晃,越晃越快了,到后来,银铃晃出了残影,叮铃叮铃像呐喊。

      东方日出了,红日如火,照出四野茫茫、天地无边。

      单薄的人影独自坐在树上,晃着一只没有回应的铃。

      -

      数月后。

      终芒换了一身不起眼的布衣,又带了斗笠,像个再寻常不过的江湖人,行走在城镇山野之中。

      世人皆惧的六道城主身死喜堂之上,动手的又是天下闻名的美人,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到处都在议论。

      大小茶馆里说什么的都有。

      多是叹这桩情中带杀的故事真是一波三折,纠纠缠缠又伤筋动骨。

      六道城主是这么多年里天下间独领风华的美人,本以为是要皆大欢喜,合了美人心意——却是一朝身死了。

      真如凤凰陨落一般。

      也有人叹息那燕归姑娘实在不够聪明,安安心心地嫁了那个人有什么不好,还能做皇后呢,如今却只能风餐露宿亡命天涯了。

      终芒把这些话全听进了耳朵里,无动于衷,只拉低了斗笠,轻抿手中茶盏。直到离去,斗笠隐在夜色里,也不与任何人交谈。

      剜出手背里的圆片,隐入暗处,她不再受“他们”控制了——终于在暗处把这世界的真相看得清楚分明。

      她看见——

      皇宫侍女无意得罪了贵妃,一夜便消失了,第二日,再也没人记得,一点痕迹也没有。连被顶撞的贵妃也把她忘了。

      丞相夫人发了癔症,打着颤说自己的小女儿在一个银灰色的地方被掐死了。

      过了没多久,那夫人也不见了,相府中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新面孔。却没人发觉异常,朝着换了人的新丞相夫人毕恭毕敬,连昨日同旧夫人间未完成的对话也与新夫人继续下去了。

      前朝势力为首的“平江王”有个年迈病重的老母亲,寒苦岁月里把他一手带大,他孝顺,时常在床边亲自照顾,为此失了军机也不顾。

      别人都说那老人家是累赘,他自己倒不觉得,尽心尽力,好不容易看着母亲身体好起来。虽为一军之首,到底母亲才是儿子唯一的依靠。

      却有一日,病情本已好转的老母捂着左手背惨叫一声,暴毙身亡。不知究竟何人“好心”要“帮”他再无累赘。

      ——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控制所有人的命运。

      ——“他们”来去无影,一下在这里出现,一下又在那里消失,天地茫茫,找不着究竟藏身在哪里。

      终芒看见一整个村寨在一夜间忽然出现,也看见另一些村寨在一夜间忽然消失。

      看见败军大营中平白出现成群的兵士,目光懵懂,血肉之躯。可原来要他们到这里来,不是要帮着已败的军队赢得战争,只为了送他们到战场上被人杀死,连山流血的尸体点缀了战场雄壮的画面,衬出胜军勇武。

      看见夜色里有人踉跄奔到屋外去,捂着流血的头颅到处嘶吼,一下子把头发一扯,竟是连着一块头骨也扯了下来,肉脑露出,人也僵住,忽地大吼一声便流着血死在地上。

      看见天降人祸。

      看见骨肉分离。

      看见普天之下,白骨森森。

      ——金太师坐在石窟金椅上,嘴边白沫愈来愈多,声音陡地尖锐起来。“江山作伪,苍生为奴!”

      江山作伪,苍生为奴。

      孤鬼长哭,亡人踏血,众神不死,万姓无活。

      ——大雨之后,人们在城中窃窃私语,传递秘密似的,一个朝着一个,低声说,“江山壁。”

      ——“江山壁是什么?”

      ——“江山壁是帝王之显、正统之证。”

      ——“太狭隘了。江山壁乃世间奇物,得之……可颠覆天下。”

      普天之下,白骨森森。众神不死,万姓无活。

      倾天覆地,杀神弑佛——江山壁。

      那个足以颠覆这极恶之天的东西已在人们心中烙了印,不管大雨再怎么下,夜色中又有何种鬼影重重,天地万里,总有人在说着它。

      江山壁。江山壁。

      天深地厚,它如何颠覆天下?

      天高地广,它在什么地方?

      它究竟是什么东西?一块拔地而起的土壁,亦或一方巴掌大小的玉璧?

      某日,终芒在山间野外歇下,生了火,侧躺在地上,把京外洛山中那张画了笑脸的纸从怀里摸出来,展开了,在眼前细细地看着。

      都说是字如其人,可字再漂亮,没有温度,哪里及得上真人?

      ……她有多久没见过他了?

      火光下,姑娘把心上人留下的字迹拿在眼前看着,有些出神。

      这纸条本来不会落在她手上,是凤独顺着京城三月流言中的谜题找到了京外洛山,于山中石窟的描金匣子里找到的这张东西。

      ——“世人寻宝,寻着寻着便老。没换了几个元宝,倒是徒增烦恼。一笑。”

      字迹潦草非常,笔锋腾转无拘无束,什么章法都不放在心上,角落里还有个笑脸,线条略粗,但极为简单。

      姑娘把视线落在那个笑脸上。

      她怔了怔,把纸拿得更近了些,更仔细地看。

      透过火光,那笑脸笔墨中竟是藏着两行小字!与大字的潦草不同,小字写得极为规整。

      ——“天涯之地,日陨之山。”

      原来当日凤独说错了。那江湖无名之人在三月的京城布下大局,让满城传了江山壁的流言,又在京外洛山留下字条——不是为了戏弄人而已。

      这是关于江山壁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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