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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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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灰的金属墙上,有一面巨大的屏幕,黑底红字,错综复杂,如血一般狰狞——实时的公司营收图。
——今夕往日,同一间大会议室。
墙上那营收图的折线仍是向上的,尤其是在末端,那几乎是飞跃。最近几月,那往上走的折线极陡峭,势头是要一飞冲天,俯览众山之小。
真正正正的营收奇迹。
巨大的营收图下边有个演讲台,方方正正的,又很乌黑,台子后面站了个褐衣男人,虽是温文尔雅,却有着一种足以控场的气势。
他面上从容,正说着话。
他说,“会议分为两个部分:第一是对大家本季度工作的总结,第二是对下个季度新计划的说明。”
会议室里余的地方坐满了人。挨挨挤挤,黑压压的,这么多人,仅凭体温也足够把这大屋子烘得闷热了。
然,虽是蚁聚了这样多的人,空气里却很是安静,一圈又一圈的人眼睛全盯着那褐衣男人,凝神听他说话。什么小动作也没有。乖得像一群被规训得极好的小学生。
半空里,几个巴掌大的监视器在缓缓地飘着。
摄像头是冷冰冰的,红色指示灯一闪一闪。它们飘过谁身侧,谁便是颈后寒毛微微立了起来,头微微低下去,神色更加认真。
褐衣男人道,“现在进行会议第一部分,总结我们前几月的工作。”
他拿了根细长的指示棒,在墙上血红的营收图上这里那里地点着,“新版本上线之后,虽然口碑上是毁誉参半——伦理委员会甚至专开了几期百页杂志批判我们——但营收创下新的纪录,月度收入几乎是前一版本的三倍,这说明我们的方案是非常成功的。”
“在仿生人的假世界里制造血的战争,如此一来,便在我们的真世界里制造钱的战争……观众为心中喜欢的角色牵肠挂肚,阵营对立,谁也不想输,花钱如流水……”
“……我们最成功的项目——最赚钱的项目——有以下这些:
①战争物资。只要粉丝集资到一定数目,便给相应角色提供额外的战争物资。
②限期免死符。只要粉丝集资到一定数目,便为相应角色提供为期一天到一个月的免死保护,期间,如果角色遇到饥饿、疾病、战争等死亡危险,我们便插手其中,把它保下来。
③A09、A05、A22、B56等十五个热门角色的相关周边产品,例如同款武器、同款服饰、存活期三天的复制人等。
④角色人气榜。一个完全按照粉丝打赏数额来排定的榜单,哪个角色粉丝给的钱多,哪个角色就排在前面,为的是个排面。相应的,时不时要专门制定运营方案挑拨人气相近角色的粉丝之间的矛盾,让粉丝们为这份排面花钱,绝不能输给对家。
……
在此对提出这些项目方案的人提出特别表扬。”
“我们可以将创造了这一版本营收奇迹的方案总结为四个字:挑拨情绪。观众有了情绪,理智就到了下风去,冲动之下总是花钱。于是我们便可以赚钱。挑拨情绪——这就是我们当代娱乐产业的第一要诀。”
褐衣男人说得不疾不缓,像是每一个字都斟酌了发声时间,绝不多耽误参会者一分一秒。而大家低头做着笔记,一张张速写屏幕上发着微微的光,照亮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
褐衣男人又道,“根据历年经验,最有效的情绪便是仇恨。”
又被人莫名捉来会议室打杂的实习生照常是一身皱巴巴的白大褂,拎了个茶壶,颇为笨拙地穿梭在人群中给大家倒水。
走到最外层时,几乎是步步小心谨慎,因地上全是高高低低的塑料导管。
一个个同前不久那位应秘书一般的人围坐在这里,双眼呆滞,脸色苍白,身上插满了药液导管,坐在轮椅上也来开会。他们的手指在屏幕上缓缓挪动,还做笔记。
季度大会,该来的,谁也不敢请假。
好不容易,第一道的水算是倒完了,实习生抹了额上的汗,走到最边缘处,转身朝满室看过去。人是密密麻麻,身下的椅子却全是雪白的,一尘不染,一圈一圈排了满屋子。
那满眼的雪白颜色似极了葬礼。
而褐衣男人身前那纯黑的演讲台,又似极了一方棺材。
为这份联想,实习生不由便是一寒。
——此地若是葬礼,祭的是谁?
——此物若是棺材,死的是谁?
满屋人面无表情,屏幕冷冰冰的光照着他们的脸,个个都像尸体。
黑色演讲台后面的褐衣男人停了停,喝了点水。手指一动,演讲稿翻到了下一页。
他说,“现在进行会议第二部分,向大家说明未来几月的新计划。”
“我们的新计划将能进一步挑拨观众情绪,制造更高的热度,带来更高的营收,有望创造娱乐产业史上的又一个奇迹。”
“就在上月末,上架不足一年的仿生人A09超越这些年里人气始终一骑绝尘的A05,成为黑巢人气最高的角色。它为我们带来的收益,是娱乐产业史上前所未见的。”
“但它的商业价值远不止于此。”
“我们的新计划将围绕它展开。”
“在我们亲手创造的世界里,A09在山中村寨生活了十几年,是个有亲人羁绊的普通民女。半年多前,这段记忆被我们压制了,它什么也不记得,又在机缘巧合之下成了A05麾下的武侍,颇为忠心耿耿。”
“现在看回去,这巧合来得再好不过。”
“A09的粉丝喜欢它,是因它外表出众,是因它剑术卓绝,更是因它固执单纯,明明强大得不可思议,偏偏心性又干净得像个小孩子。”
“如果这世上最简单干净的人背负了最复杂纠缠的痛事,会发生什么?”
“方才我们已经说过,当代娱乐产业的第一要诀是挑拨情绪。根据历年经验——最有效的情绪是仇恨。”
“……”
褐衣男人不疾不缓地把那新计划说了,满屋子的人认真低头记着笔记,实习生却越听越觉得寒冷。
他望着那血色的营收图,蓦地打了个寒颤。
褐衣男人毫无察觉,结语道,“这就是我们的新季度计划。这个计划会给公司赚很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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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光薄淡。
此时已是入冬了,天上虽没飘雪,地上寒意却已入骨,冷风忽至,光秃秃的树枝便毫无生气地晃荡。
也许是此地杀戮太重,飞鸟也不敢多做逗留,城中处处安静,连麻雀也少有。
山下城最中央的府衙亮了一宿的灯,到现在也没熄,攻城易,守城难,入主败城后要处理的事务又多又杂。
屋里,凤独微合双目,鹰炙侍立一旁,而下边的幕僚们仍拿着一叠叠未处理的文书,毕恭毕敬,一一展开来汇报着。
一事又一事。短缺的口粮、拒降的敌将、破损的城墙……
有个幕僚在桌上摊开山下城地图。
幕僚道,“山下城一名,来由很是简单,因位于无雨山之下,所以叫山下城。无雨山的名字倒是挺奇怪,说是无雨,可这里分明是常下雨的……”
凤独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咚咚。不轻不重。
幕僚把未说完的话咽进肚子里,略去所有与战事无关的细枝末节,切入要事。“……无雨山中有个寨子,约莫百人,寨主是这附近小有名气的一个铁匠。”
凤独无动于衷,眼皮子也没动一动。
有人道,“那寨子怎样?”
幕僚道,“那寨子很是重要。”
“重要?那寨子地处深山,寨人又不善武艺,胆小怕事,容易掌控。正是攻之不易、留之无妨。有何重要?”
幕僚抚须而笑。“前朝势力曾多次试图攻打山下城,久攻无果,怨气甚重……怨军拿城外无辜村寨泄愤是常事。”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有人意会。“屠杀无辜,将为天下所不耻。”
幕僚缓缓道,“前朝势力以皇室遗孤‘平中王’为首。平中王一向自称正人君子,满口仁义道德倒也吸引了不少愚昧百姓,以为他必然是个明君,拥护非常。若平中王麾下将士拿无辜百姓屠杀泄愤——那么,要么便是平中王的仁义全是虚伪,为安定军心便肆意屠杀无辜性命,要么便是他无能,管不住手下的军队。无论如何,他必将声望大跌,一军之主失去声望,军心民心容易动摇。”
室内静了一静。
蓦地,有人一声怒喝,“此法许是可行,但——如此阴狠歹毒,不是正道!”
出声的是站在凤独身旁的鹰炙。
幕僚并不惧他,斥道,“昏聩!自古以来兵不厌诈,背信弃义出尔反尔屠杀无辜粉饰太平——只要可行,便是正道!”
“拿平民性命泼人脏水,试问,此等行径与牲畜何异?”
“牲畜?哈哈哈,此言差矣!战场之上,胜者加冕为王、享万世荣光,败者——才是牲畜!”
“你!”鹰炙辩不过那幕僚,大步上前,在凤独面前下跪,头一下子便磕在地上,“主上,请明鉴!战事是为开创太平,胜者要做人间天子——若玩弄百姓性命,即使登上帝位又有何脸面在苍天之下自称天子?”
那幕僚也扑通一下跪了下去,高声道,“主上!乱世有不测风云,战争不过数月,损耗已如此惊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牺牲寨中百人便能重创平中王,为何不做?若坐视平中王势力继续壮大,日后与他开战,死伤何止万人!难道非要为个仁义之名舍弃良方,将来牺牲更多将士性命?请明察!”
两人各自匍匐于地,忠诚凛然,不发一语。
屋中极静。
不多时,余下幕僚各择派别,无声地在带头两人身后各自下跪。
所有人都在静静地等。
凤独仍阖着双目。
良久。
“传召燕归。”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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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
姑娘走进来,神色如往常一般冷淡。一袭寻常衣,腰间长剑也静在鞘中,但,只这么寻常几步,竟是令跪地的两方幕僚全都更低垂了头,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出。
她单膝跪地。“主上。”
凤独这时才缓缓睁眼。往日里,他的眼睛里总有一丝火焰般跃动的红。此时此刻,那眼中却是一片漆黑。
“无雨山中村寨里,男女老少——不留活口。”
燕归蓦地抬首,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