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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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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衍已走得很久了。
多久?
一百年?一千年?
……也许半个时辰吧。
终芒独自站在老杨树底下,静悄悄的夜色里,朝着那个已无人迹的方向望了许久。山风寂寂。
昨日还跟他一起在这里“受罚”,头顶水缸、身扎马步,像两个严肃正经的傻子。日月方一轮转,便剩下自己一个人。
——短则两月。长则半载。
那么久。
姑娘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站着。下山的小路狭而曲折,偶有风从那边吹过来,也是不轻不重,只途经,不停留,不多时便在身后吹远了,消失了。
——他也消失了。
天涯城外日陨山。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姑娘不知道。她总待在寨子里,最远也没出过山下城。
乌云半着遮月亮。
终芒缓缓抬头,望着大杨树模糊的影子。它比她年纪还大,大得多,一早就在这里站着了,看着她从小长到了大。
它不说话,但很多事在这底下发生。
她又想起往事。
止衍刚来那一阵子,两个人还不太熟,除了永远是一个平静语调的“哦”,她对止衍说过的话写不满一张纸。不管什么时候见了,她只低头认真做自己的事,当那总是悠闲笑着的人不存在。
明一命几次吩咐她礼貌,她只回一句“哦”,到了下一次,仍是故我。
但止衍喜欢来找她,而且越来越喜欢。起初是三日上门一次,来得多了,愈加频繁,变作一日三次,再后来,天一亮就来敲她的门,借口总是稀奇古怪。
有时是说她掉了一根头发在树底下,捡来还她。
有时是说地上找到个和她形似的小芒果,过来看看真人,好比对比对究竟有多像。
日子久了,旁人也看出端倪,一见他们走在一起,就笑。
有一天止衍给她写信——明明就住在隔壁,却给她写信,短短的一封。字迹飘逸,言辞正经,约到她到寨外的老杨树底下去,一起给老杨树浇水。
不单是浇水而已,还要浇好的水。先是远赴深林去挑山泉,再是找几味古怪草药加入其中,又还要拿野狼骨来搅拌,一边搅拌还要一边说些好话,再然后还得把那草药水放在太阳底下吸收天地精华……总之一纸胡言,真要照做,一天就给他赔进去了。
但她赴约了。
再然后便是有人得寸进尺,一封接一封的信,胡说得越来越正经,占她越来越多的时间,天天都在一起。再然后,终于有一天在树下吻她。
一阵山风吹过。
终芒从思绪里回过神来。
夜,已经很深了。不远处的寨子里已无人声,一片沉眠,三两檐灯暗淡,几不可见。
一缕杨絮落在脑袋上,轻飘飘的,但没人帮她拂掉。
她忽想到——
——“我们去叹息谷吧。”
——“我们去年在山里到处晃荡,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叹息谷,在那里救了一棵快要死掉的小桃树,你不想去看看它么?”
想。
那人本是说他十五的时候回来,如今,十五还没到,他却是已来了又走了。若早知他只留一两天就走……也许那时候就什么也不顾及,跟着他去了。
想去。
终芒朝着深林走去。
走了没多久,看不见的身后,一团浓云在隐云寨上空无声无息缓缓聚集,不多不少,恰把寨子笼在其下。
而她不在其中。
天黑林冷。
她从小在这里长大,林子是熟悉的,即使没有光,看不清路,也记得该怎么走。山中野兽也识得她气息,若是走近了,它们懂得自己先跑。
一路上都是静静的。
走了大半夜,终于听得水流声,那是叹息谷的溪水。去年她和止衍在溪流不远处救了一棵小桃树,它不知被什么人连根拔起丢在水边,他们把它种回去。
月照溪流。
借着月色,终芒看见水边那树影。
……它死了。
枝干是光秃秃的,树底下残花败叶,空剩了个瘦骨嶙峋的鬼影子。
是它生命力不够顽强么?是它生得不合时宜、错了地点么?
她走过去,在树边蹲下来。
一条细细的缝从树顶贯到了底,把树干一分为二,切口极平整。桃树尚还稚嫩,受了这样的致命伤,死得很透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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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霞满天。
地上有些湿润,像是昨夜又下了一场绵绵的雨。
终芒到了寨门前时,寨人们早起身了,大厨房上空炊烟袅袅,满路童声笑闹,还听得见各处砍柴、打铁声。
她一脸倦色,人人都关切,围拢过来问她昨日去了哪里、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不答第一个问题,只答第二个,说没有不舒服。又道歉,为昨日的不告而走。
没人数落她,只催她快回屋休息。摩婆还端了碗清粥,让小旗子端过来催她喝下,先果腹再去睡。
终芒进屋睡下,被子暖和,半梦半醒间隐约听见有人高声叫了一句“大夫人”,又有个细细的女声应了。
她累极了,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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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时已是午后。
终芒起身,洗脸,扎头发,寻了身干净衣服换上。动作利落,几下便出门了。
寨道上走了没几步,便有几个孩子跑来说大寨主在找她。末了,还低了声音,说她要小心一点,大寨主有点生气,可能会骂人。
二姑娘有被骂的风险,孩子们比她自己都担心。她话不多,不爱说笑,更不会哄人,但不知怎么的,一向讨小孩子喜欢。
朝着明一命屋子走去,孩子们还一路跟着,拽着她袖子,说,二姑娘别怕,我们保护你。
到了屋前,身材壮硕的络腮胡男人恰好正要进屋,视线扫过来,孩子们立马吓得不敢说话。
终芒昨日一整天不见人影,夜里也不归宿,明一命应真是恼了,脸色极沉。
“进来。”
说完就转身进屋了。
终芒让朝着明一命的大门龇牙咧嘴扮鬼脸的孩子们去玩自己的,然后进了屋。
门关上,明一命走到桌边,啪地一下拍了桌子,火冒三丈,连杯盘都自桌面飞起小半寸。可嘴巴一张,忽而想起什么,硬生生把话吞进去了。
讪讪坐下。
桌上确已摆满食物。山里没什么精致东西,都是大火粗食。今日的主食是云吞,不知是不是摩婆火候意外掌握得不太好,这几碗云吞卖相有些糟糕。
摆了三碗。
终芒兀自在明一命对面坐了,执了筷子,安静用膳。
云吞。
——云吞铺子又窄又暗,也没什么人。
——碗大汤多,云吞肉馅鲜美,面皮口感也很好。
——一阵热气里,吃了一个,想吃下一个。
……
——止衍。
今天的云吞不好吃,肉馅有点咸,面皮也煮得太久,黏了。她一个一个塞进嘴里,嚼了,咽下去。
心不在焉,没注意桌上三个碗,兄妹二人一人一个,还剩了一个。
那碗挺小。
明一命颇为夸张地清了清嗓子。“阿芒,”他说,“我的玉光酒……”
“不知道。”
“你到底把它藏到哪里去了?我昨天找了一天也没找到。”
终芒抬眼看他一下,诚实地重复一次。“不知道。”
明一命长叹息。“兄妹一场,那是你哥哥的命根子。”
“我不知道。”
“真的?”
“嗯。”
明一命第二次长叹息。“阿芒,你小时候很乖的,怎么长大了老撒娇?”
终芒没再多辩解,继续吃自己碗里的云吞,一个,两个,三个……食之无味。不全是因她念着止衍。这云吞,味道确实不佳。
咚。咚。咚。
门忽地响了。声音重,敲门的不是手,应是拐杖。
明一命去开了门,门外果然站着摩婆。
摩婆脸上皱纹全挤在一起,拐杖敲着地,语重心长。“让你那祖宗给老婆子从厨房出去!帮的什么忙,尽捣乱。”
明一命道,“不是您一早让她去厨房打下手的吗?”
摩婆道,“悔了。”
明一命摸着胡子一笑。
终芒咬着云吞,正疑惑着他们在说谁,一个女声进了院子,细声细气,礼貌而歉意。“呀,妾身又忘了自己不善厨艺,一拿了勺,心里觉得有趣,欢喜得很,不想放下。不知不觉就给婆婆添乱了。”
摩婆冷哼一声。
这冷哼里只有三分是真,一片亲昵嗔怨,全无火气。像是对着自家喜欢极了却惜而不太有出息的媳妇。
但是……夫人?
终芒看过去。
摩婆身后,院子里阳光灿烂,走来个笑盈盈的布衣女子。细眉小眼,十分秀气,到了明一命面前,自然而然地便抬了袖子,给他擦了额上的汗。
终芒一怔。
这是什么人?没在寨里见过。
不。
她见过她!
——“夫君啊,夫君啊,妾身等了好久好久……你什么时候才回来……”
——“夫君啊,他们怎么都不记得你了啊……”
来人正是山下城中疯疯癫癫找相公的渔具店女店主玉香姑娘!
终芒眼睁睁地看着明一命与摩婆跟那玉香姑娘说说笑笑,亲昵仿似一家人。
摩婆道,“夫人以后还是离厨房远些吧。你嫁给寨主如今也有四五载,跟我学厨也是四五载,怎么春秋虚度,一点进展也没有,真是……”
玉香笑道,“妾身天性愚钝,让婆婆费心了。”
明一命道,“摩婆这就说错了。玉香怎么没进步?进步大着了!以前天天烧厨房,现在不管怎么说,好歹下厨没了性命之虞,”
摩婆笑。
玉香嗔道,“听着这话,夫君不像是在夸人。妾身……”
话才一半,玉香唰的脸色一白。
一柄匕首抵在她脖子上。匕刃寒凉。
握着匕首的终芒冷冷看着她。“你是谁?”
玉香慌了,眼眶立马翻红,“二姑娘……二姑娘你这是,这是怎么了?”
摩婆吓了一跳。“……二姑娘?”
明一命也惊着了,“阿芒阿芒,嫂嫂胆小,别对她玩这个!”伸手试图去把匕首夺过来,但他动作没终芒快,始终碰不着。
终芒加重语气。“你是谁!”
玉香带着哭腔。“二姑娘,我,……”
“我没有嫂嫂!”
“你……”
“你到底是谁?使了什么妖术?”
“妖术?二姑娘你,你在说什么……我是嫂嫂呀。”
终芒盯着这莫名其妙的女人。
女人的慌乱是真的,眼睛发红,嘴唇发抖,颤颤巍巍地在解释。
女人哭道,“你是不是,是不是没睡好,有点糊涂了……嫂嫂四年多前嫁过来,与你日日相伴,咱们还一块在厨房做过事呀……”
明一命费劲口水,先把终芒劝着放下了匕首。
女人余惊未定,被姑娘注视着,连说了好几件事,似要唤醒终芒记忆。她嘴里那些事,终芒一点印象也没有,根本没有发生过。
但——
但女人嘴里厨房中各式东西的位置、寨人们的性情喜好、山中状况……却全都很真。还说前日芒果小宴上比武,二姑娘真是身手不凡。
终芒道,“前日宴上,小旗子捡到什么东西?”
玉香立马道,“一只蛐蛐,小旗子好喜欢。”
“明一命喝了多少酒?”
“七八坛,劝也劝不住。”
“摩婆教训了哪家的孩子?”
“我回想着……呀,福叔家的孩子吧,因为想偷喝果酒。”
这女人倒是对答如流,仿似前日宴上真是在场。
终芒又道,“止衍和我比武的时候用的是什么剑?”
听了这问题,女人一怔,道,“谁是止衍?”
——终于露出尾巴了。她说自己是寨里人,却不认识止衍。
终芒一抿嘴,正要动手把这满嘴谎言的怪女人扣住,忽听见边上明一命纳闷,问——
“谁是止衍?”
换终芒一怔。
她看向明一命。“……哥?”
明一命有点茫然,但露出个笑,“哎,阿芒你终于又知道叫哥哥啦?挺好——不过,你说止衍?那是谁?”
他问得很认真。
——但也说不定,明一命经常胡扯的。
终芒缓缓地,看向摩婆。
摩婆年纪大了,有点古板,是从不跟人说笑的。
终芒道,“……摩婆?”
摩婆瞅着她,蹙着眉,“二姑娘……今儿没睡好?怎么傻了似的。”
终芒道,“止衍。”
“什么?”
“……止衍。”
“什么止衍?”
终芒脑子里有点白了。“……止衍和我比武,用的是铁剑。”
摩婆摇头。“比武?二姑娘身手这么好,哪个敢跟你动手?前日在宴上,你舞剑给大家看,公认你是第一呀!”
“我跟止衍比的武!”
“哎呀哎呀哎呀!我的二姑娘,你到底是怎么了?什么止衍,哪有这个人?我们没听过呀——你是不是做梦了,还是这几天没吃东西?俗话说——长久不吃东西,饿了肚子,要出事情的。”
老太太十分担忧。
一阵刺骨的寒意,蓦地从终芒心底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