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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6.6 ...


  •   十三年前,嘉勉初遭来X城,车窗摇下来,是盛夏河流疏浚的味道。
      泥腥味灌进感官里,这些年她都没有忘记。

      是记忆难剔除。

      两年后再回来,时近年底,江北到底冷一些,早早下起了雨夹雪,高速上耽搁了好些时间。嘉勉在后座一味提醒小旗,不要急,雪天不要开快车。
      车里温暖,嘉勉一袭黑色羊绒大衣,几番哨探她,她都恹恹地,侧首看窗外,玻璃上起了白雾,她一遍遍徒手抹着。
      小旗从老表和嘉勉结婚后就不再替他开车子了,这一趟,老表要他陪嘉勉来,意义不言而喻得很。

      来前,周轸交代:寸步不离,陪着她当个差事了了就回来,懂?

      小旗乖觉点头。懂是懂,但是,小滑头劝老表,“依我说,你该陪嫂子去,这才算尽善尽美。”
      周轸在案前抽烟,陈云那儿攒了一叠行政文件要他签字核准,他在抽屉里翻他的印章来,一面翻一面横小旗一眼,“你妈给你张罗相亲,我也陪你去,是不是更尽善尽美!”
      小旗头铁,才不怕老表的骂,“哼,你就是瞧不上人家,不稀得当人家的姑爷。可是那到底是嫂子的亲妈,你这样,不事生死,要落不是的。”

      烟烧得燃迷,周轸一时躲懒想扣章的,可是他的人名章不知由他搁到哪里去了,又拿起签字笔来龙飞凤舞地签。
      眼见着老板一时暴躁起来,面前的二人都安之若素得很。小旗是明白老表碰上嘉勉的事他就会炸;陈云自从见到倪医生那里无波无澜的反馈后,也老僧入定起来。爱情这玄意,可遇不可求,打工人打工魂最为上算。

      *
      来前,叔叔给王家那头打了个电话。说明嘉勉要去探望她母亲。
      王家儿子随即就答应了,说季阿姨现在还在医院。术后观察期,精神还算济。

      倪少陵到底对周轸那头的不作为有些失望,嘉勉却没甚所谓,她朝叔叔坦言,“即便他要,我也不想他去。”
      “为什么?”
      嘉勉思忖了会儿,“不想,”重复这句,“单纯不想他和我的过去有过节。”

      周轸那种性子,没准当场甩脸子。嘉勉不愿意看到那样的境况,也不想他看到自己那样的境况。她朝叔叔救赎的口吻,“起码,十二岁前的嘉勉在周轸眼里是独立特别的。”
      叔叔怪罪嘉嘉,你们还是孩子气,结婚两年,彼此都没有长进。他依旧我行我素,而嘉嘉你呢,婚姻不是AA吃饭,你不拖他进你的摊子里,注定两个人只能谈情。
      说句丧气话,你父母为什么走散了,就是只顾着谈情,没把这份情扎实地夯进柴米油盐的日子里。

      倪少伍当时的经济根本不够支撑他娶妻生子,然而季渔那么热烈地跟着他,没多久就怀孕了。
      就是情这把双刃剑,最后杀得彼此血肉模糊。

      倪少陵重提旧事就是想嘉嘉明白,人生在这名利场里,可能底牌永远不变,就看你如何打。有些人一副好牌捏在手里,他也能输得净光净;有些人起手一塌糊涂,全不靠章,然而伸手下去摸,把把上章,不多时他就胡了。
      要说运气成分?肯定有的,聪明人会把运气转述成机遇,因为机遇可以抓得住,运气似乎不行。

      周轸与嘉勉,彼此都是对方的运气,中肯点说,是机遇。

      倪少陵提醒嘉嘉,他周轸不招惹你,起码得在他们董事局再熬五年不止,仅仅因为大连一役,他的实绩就够写好几页纸。
      嘉嘉,你还要只和他谈情嘛?

      该他奔走的,作为子婿,他就不该避。这才是男儿的担当。狂妄傲慢的二小子!

      *
      车到医院地库,小旗泊停好,下来就去后备箱里拿东西。
      是老表交代的鲜花及营养品。

      嘉勉从车里下来,见状,说不必了。

      小旗为难,嘉勉坚持,“不用了。”这些东西不用带上去了,她来也不是殷勤这些,只想给自己也给过去的恩情一个交代。
      这些个鲜花营养品,实在额外、多余。

      外科特护病房门口,嘉勉见到了王家父子,王父六十的光景,两鬓白丝,身材高大且毫无衰老佝偻的痕迹,看得出来,是个儒雅方正的人。
      他率先跟嘉勉握手,说不必开口,就知道是嘉勉,“我在你妈妈相册里看过你照片。没什么变化,和十来岁的样子比。”
      嘉勉把手里的外裳和手袋暂时交给小旗,正式与王老师认识。

      短暂寒暄里,王老师告诉嘉勉,从体检发现到安排手术,你妈妈有好些日子不开口了,手术还算良好,只是季渔这个状态,丝毫不配合治疗。
      思来想去,他才擅自做了这个决定,想请你过来看看她。

      解铃还须系铃人。王老师说,看得出来,你们母女心里都有个铃铛。
      叮铃作响。

      嘉勉进病房前,短暂与主治医师聊了会儿,得到的讯息与王老师那头的差不离,病人自我的治愈意识很重要,这一点,作为家属要积极配合疏导。
      嘉勉看着这位主治医师,年纪也就比嘉勭长了几岁,她短暂的游神。好像天底下的外科医生都长了同一张脸,他们跟印象里的爸爸很像。
      一样的冷酷,一样的一丝不苟,一样的说话盯着你的眼睛,叫人不觉拘谨。

      季渔不知道嘉勉的到来。病床上的人一觉醒来,看到床边凳上的人,讶然了许久……
      嘉勉坐在边上,百无聊赖,手里拿着病人今日一天要输液的记录表,长长一条,密密麻麻的药名和剂量。

      彼时,母女俩五年未见。
      从那晚那记巴掌之后。

      嘉勉抬头看正在输液的一袋,滴了一半,余量和滴速,也许足够她们单独谈完。
      病房里开着加湿器,徐徐的潮气弥散开,聚拢的沉默却始终匀不开。

      终究是季渔先开了口,她戴着顶灰色的绒线帽,面上脂粉未沾,形销骨立的样子,稍微呼吸起伏,嘉勉都是颤抖的。
      “老王不该叫你来的。”

      从前的季渔跳起交际舞,像只翩跹的蝴蝶。
      永远是明艳的,她连去前夫的葬礼都是脂粉匀面,长裙窈窕。

      嘉勉的印象里,她丝毫和老沾不上边。如今连声音都变了,变得粘连的,病气的,仿佛随时能呕出一痰盂的痰,叫人触目惊心。
      “叔叔的意思倒和你相反,他认为,不见更会怀念。”

      嘉勉的声音轻悄冷漠。因为此刻的自己,也是一具容器,盛着满满当当的眼泪,她不想轻易泼出来。
      “我过去的那些年,做了太多加法题了,有点累了,像做做减法。”

      能丢开的就丢开罢。

      -
      从妈妈公寓跑出去那晚,嘉勉说,她找了端午一个晚上。也是季渔去质问梁齐众,他才指派了多少人,翻遍一座城也要找到她。

      梁齐众找到嘉勉的时候,她浑身冻的每一块骨头都是凉的,血也是凉的。

      因为妈妈抽去了她最后一根筋骨,她斥责他们父女一个样,寡廉鲜耻。
      季渔失去第一个孩子后,一直阴郁暴躁,夫妻俩过得如履薄冰。倪少伍多少耐性柔情都是杯水车薪,季渔觉得自己坏了个窟窿,补不起来了。
      就在彼此无望之际,季渔重新怀孕了。

      可是生下来是个女孩,她始终浑浑噩噩,怎么也没重拾起一个做母亲的希冀和热情。
      她依旧无休止的情绪,某天夜里,她抱着孩子去找少伍。

      值班室里,倪少伍和他的学生有说有笑,学生喊他倪老师,低低的,温柔缱绻的,带着份孺慕之情。
      光把两簇影子揉到了一起,嘉勉在那时候哭了起来,是季渔狠狠掐在了孩子的手臂上。

      季渔就此动不动打骂孩子,倪少伍痛心疾首,多少次问她,这是你的亲生女儿,小渔你对我怎么样都可以,不可以迁怒孩子。

      嘉勉不信,不信她心目中的爸爸会这样。
      季渔反问她,不然你以为当年我为什么可以从你叔叔手里轻易要过来你。

      就是倪少陵不想兄长人都没了,再生不必要的是非。
      倪少伍的死,是光荣的,是惨烈的,是负荷着沉重生命的。

      季渔当时口口声声嘉勉和她父亲一样,背叛婚姻背叛家庭。
      嘉勉最后一根骨头,视为尊严倚仗的骨头被季渔生生抽走了,她鲜血淋漓地跑出了公寓,去找端午,去找自己。

      终究,她还是懦弱地把自己弄丢了。

      仅仅因为她觉得太难熬了,如果不做自己,是不是就可以什么都不必思考了?
      至此,她剥皮实草了自己一年多。

      浑浑噩噩,不辩天日。

      *
      “嘉嘉,”季渔是最初喊她这个名字的人,“你说的减法是对的,这些年,没了你在身边,我反而是痛快的。”
      “我最最后悔的就是争一口气地把你带到我身边。”那时候就是看女儿不跟自己亲近,倪家一团和气,仿佛嘉勉是他们家的孩子。沈美贤越渗漏她是个好婶婶,会待嘉勉如己出,季渔越服不下这口气。

      僵持之下,她才拿少伍的事威胁他们。不让我带走我的女儿,你们谁都别想好过,包括死去的人。

      “自始至终,我没有对不起你爸爸。我们只是用了十来年的时间证明了彼此是错误的。”
      “我唯一要忏悔的是我的两个孩子,一个未曾谋面,一个饮尽了家庭的苦果。”

      所以,嘉勉跑了之后,她们再也没联系。
      因为季渔不想再重复错误了,那个闭环的错误。

      梁齐众的事,季渔几次三番找过他,无济于事。
      他和季渔说,他是当真喜欢嘉勉,无所谓别人怎么看他,只要她愿意待在他身边,有心无心都无妨。

      这一次角逐的生机就是倪少陵。
      他终究带回了嘉勉。

      之后的讯息,对于季渔来说,可有可无了。因为她知道,嘉勉回到倪家,总不会再吃什么苦头了。
      从一开始,那里就是她的归处。

      包括仓促听到她结婚的消息。

      眼下的嘉勉,左右无名指上都是干干净净,季渔不解,嘉勉很淡定地说:“前些日子,戒指被我弄丢了。”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一个母亲最朴素也最直观的问题。

      “你应该有印象,或者多少听过,桐城周家,小时候和嘉勭一块玩的。”

      季渔摇头,那时候她深居简出的,哪里晓得多余的人际圈,“你爸爸的那些同事我都记不清爽。”
      是的,连同爸爸也只见过周轸一面。

      “你爸爸见过他?”
      “嗯,一面。”嘉勉没有提就是周轸送她的那只猫。

      病床上的人频频点头,“你爸爸见过就好了。”

      之后是良久的沉默。

      “嘉嘉,你爱他吗?”季渔离乡很多年,言语里,早没了桐城水乡的俚语感。她的问题也过于严肃认真。
      如今的嘉勉,衣着傍身间,处处看得出矜贵,腕上一块表都是啧舌的价钱。季渔不关心她的经济,只由衷问她,你爱对方吗?

      “来前叔叔还批评我们,好像结婚后,彼此都无长进。我也好像不知道爱情到底什么意义,只知道和他在一起是轻松的,自在的,他有很多很多狂妄的毛病,但转头也有许多许多的惊喜来让你自觉抵消掉。”

      嘉勉说了这么多,都没找到一个精准的词来概括。后来她才明白,是包容。
      爱一个人,你会不自觉地包容对方。放大优点,缩略缺点。

      “嗯,看得出来,你开朗了许多。”像一件久霉的衣裳被晒干潮气之后的爽脆。

      一袋输液到头了,嘉勉一直盯着,也第一时间揿了护士铃。
      换药的时候,护士惯常要确认一下病人姓名,嘉勉报出妈妈的名字。

      护士问她,你是女儿?

      “是的。”
      “有点像。”

      嘉勉莞尔面对。

      换好又一袋药,嘉勉也起身说要走了,“生病总要治的,任何时候。”
      “王老师人很好,他还希望和你继续走更多的路。”

      说话间,嘉勉从手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这里是我之前的一点积蓄,算是我和王家哥哥平摊这次手术的费用和花销罢。”
      “密码是你的生日。”

      一场会面,局促开始,仓促结束。谈不上辜负,也不必深究原谅。
      临走前,季渔喊她,语重心长,“嘉勉,爱自己多一点,再去爱旁人。”

      病房的门洞开,嘉勉径直出来,眼里蓄着薄薄的泪,淡然地朝王家父子说再会,王家盛情留客。
      嘉勉释然地摇头,其余不作纠缠,只微微叮嘱王老师,“妈妈就拜托您了。”

      因为她也知道,下次再见,杳杳不知期。

      *
      小旗追一般地跟着嘉勉的脚步,“好嫂子,你慢点。”
      一顿步,电梯口,见到她,哭成个泪人。

      这一瞬间,小旗才悟到美人落泪的杀伤力,怪不得老表能被她吃得死死的呢。
      好家伙,顶级的梨花带雨。

      偏他一个字不敢劝。哭吧,哭出来就什么都好了,伤心事留在这伤心地拉倒。

      回去的路上,经过了一座未名的桥,后座的嘉勉陡然喊停车。
      外面还落着夹雪的雨,小旗说,老表交代,早去早回的,今天天气又不好。

      “小时候,周轸送我只猫,丢了,最后就找到这里。”这座桥上。

      嘉勉说,她想在这里重新站一站。

      桥上不能停车,小旗这动不动要南来北往的人,驾照分比谁都看得重要,他草草放嘉勉下来,说下去找个地方停好车,“嫂子,你略站站,咱就下去,好不好?”
      “冰天上冻的,你再冻坏了,我又得挨骂。”

      小旗才去不久,嘉勉站在桥栏杆边,看下面泥灰一般的急流划过。
      耳后有车再停了下来,嘉勉以为小旗去而复返,回头看,一辆黑色奔驰赫然泊停。

      横风之下,密雨如针,
      梁齐众从车里下来,擎着伞,几步路走到嘉勉跟前。

      伞面朝她这里倾斜,亦如当年的口吻,“你和那时还是差不多,往这边上一站,我生怕你下一秒就跳下去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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