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渡劫从不走心》森麻皈

70、为鬼为蜮03

　　怪物。怪物这个说法，苏绮言也提到过。苏绮言说城里有妖怪，警告阿狸夜间莫要出门。现在，少年也提到了。可见，城里确实有不知名的某种恐怖存在。

　　阿狸起身道：“病情恶化的病人，在哪里？带我去。”

　　黑袍的少年安顿好弟弟，重新戴好兜帽，便领着阿狸出门。和住在第二层阁楼间的黑袍兄弟不同，阿狸这次去见的那个人，住在地下。本来那栋屋子也只得一层，却因屋主过分畏光，所以硬是向下挖开地面，挖出了个小型地窖也似的蜗居之所。

　　逼仄狭窄的地下空间里，充斥着令人作呕的混杂气味。酸臭的、腐烂的，所有一切都在这小小的范围内，进行着闷压发酵。还在入口处，尚未下去，便能听到里头传出虚弱又痛苦的呻|吟声：“好痛、好痛。”

　　黑袍少年十分局促不安地向阿狸道：“大人，您请。”

　　阿狸进入地下，他必须得微微弯着腰，因为挺直了就会撞着头。入目所见一张矮小木床，那上头仰躺着一个身形残缺的人影。紧随其后下来的少年，小声解释道：“他被怪物啃掉了手和脚，被我们发现时，已经过了好几天了。但是因为畸变得厉害，所以伤口没处理也没事……”

　　地上有一层薄薄的黏液，耳畔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液体滴落声。不过那和普通的水滴声不同，这是更为粘稠而钝质的，某种稠液胶滴的动静。滴答，滴答——阿狸的指尖猝然燃起灵力团簇的冷光，终于将这地下蜗居的模样照得分毫毕现。

　　断了手脚的畸目人躺在矮床上，伤口断裂处，不断有透明的液体滴落在地，这正是间隔不断的滴答声来源。他畸变得太厉害了，连血液都早已不是鲜红色，而是成了透明状的黏液。外界的声响刺激到了这个可怜的畸目人，他在床上不甚明显地蠕动起来，痛苦地叫道：“好痛啊，好痛。”

　　和普通的畸目人不一样，此人身上的畸目，居然像发芽一样明显地凸起，有一些凸得特别厉害，白花花的肉柱像是一条蜕皮的白蛇，湿润地顶着漆黑的眼珠在空中扭动、交缠、摩挲着，仿佛异化的蛇群在纠缠交|媾。

　　厉无咎无比厌恶道：“好恶心。这还算是人吗？”随后他十分警惕道，“等等，你不会是要上手去摸吧？”

　　黑袍少年小心翼翼地询问：“这样恶化后的病症，您能救治么？”

　　阿狸没有应声，他此刻的注意力是在地上。确实大片都被透明黏液覆盖了，但有一小块区域却是别样地覆着了一层浓黄的液体，并且还带有一些拖曳痕迹，一直蔓延到矮床的位置，似乎是病人呕吐后，又在上头踩踏造成的，但又好像并不完全如此……

　　“大人？”

　　阿狸问：“你们当时发现他时，是怎样的情形？”

　　一边这样说着，阿狸一边走近矮床，那些畸变的畸目肉柱似乎是感知到了有人的靠近，便似暗处的虫豸被人发现一般，纷纷后缩想要远离陌生人的靠近。

　　黑袍少年道：“姜叔染病之后，就不大出门。一直以来，都由我来给姜叔送饭。我发现姜叔出现异状的时候，他就已经被怪物吃了一部分。我知道一定是怪物干的！因为怪物每次出现，都会留下黄色的黏液。”

　　这个病人，畸变得过于厉害。阿狸尝试回溯改造，竟发现有些困难。

　　沉默了片刻后，阿狸抬了抬手。神缚十三的泛萍浮梗，托着病人和矮床悬浮在半空。随着矮床位置的一点点偏移，原本被床挡住的地面彻底暴露在了人前，与此同时，一起被暴露出来的，还有巨大的无底黑洞。

　　空空的黑洞连通地底，不知通往何方。

　　“这、这……”

　　难怪姜叔悄无声息地就被吃了手脚，原来，这个怪物已在地底活跃地游动着，挖出了可供己身悄潜伏移动的通道。难怪最近那么多的人都死去得叫人倍感匪夷所思，只留声声惨嚎，旁人循声去找时，只见着一滩透明的黏液“血迹”。像这样藏在床底的洞穴，又有多少个呢？是不是天墉城的地下，早就被怪物挖成了网巢。

　　黑袍少年脸色惨白。

　　床底的洞，床头积成一小洼的黄色液体。他眼前似乎浮出这样一副画面。长着黄色脓包淌着脓液的怪物，蠕动着从床底爬了出来，于黑暗中凝视着幸运挑中的“食物”。

　　也许是畸变的程度远还不够，所以尚不足美味入口，以至于它迟迟没有动手，但不成熟的食物气息不断诱惑着它，脓液像汗水一样不断流淌落到地上，它还最终还是忍不住张开了口，啃下一只胳膊和腿，像溜进家中后厨忍不住偷尝食材的小孩，囫囵下咽，然后匆匆缩回地底，怕被人抓住个偷吃的现行。

　　阿狸看着洞口，说道：“不能住地下。”

　　少年满头冷汗，一径应道：“是、是的。”

　　畸目发芽，异常病变的姜叔被搬运到地面。可是，即使屋中用黑布围遮，那一点稀薄的，顺着门窗细缝漏进来的不甚明显的微光，依旧是让这个畸目人发出了苦痛的呻|吟。这个形变得过分的病人，让阿狸一时束手无策，畸变的凡胎□□难以回溯到所谓的“正常”，凡人实在太过脆弱了，也许一不小心，就会让导致眼前的肉躯碎裂，阿狸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减缓此人对光的畏惧。

　　“现在没有办法。”阿狸慢慢说道，“我回去想想。”

　　少年沉默地送阿狸出了屋门。他似乎被那个床底的深洞给吓到，手指绞紧了袍襟，呼吸有些过分急促：“这栋屋子，很不安全了是么？天黑之后，我就应该赶快带姜叔搬离。但是整座城，又有哪里是安全的……如果它能随意挖洞潜入的话，无论是住何方，不都是一样么……”

　　阿狸什么都没说。

　　黑袍的少年一直跟在阿狸身后。他的畸变程度似乎比之旁人要低许多，所以他能勉强裹着黑袍在日照中行走。两人一路前行，没有对话，直至靠近“无棚居”，少年终于停下。他在阿狸身后，看着阿狸的背影，紧紧盯着，像是溺水之人攀着了一块浮木：“大人是为何来到天墉？”

　　他没有得到一个回应。或许，他本也不需要甚么回复。

　　“大人会来救我们的，对不对？——至少病情没有恶化的人，大人会救的，对吗？”

　　回到无棚居时，已近黄昏。苏绮言见着阿狸，也不问阿狸去做了甚么，只是说道：“今日份的针还没扎，正巧碰上，便在饭前扎了罢。有病得治，疗程不能落下。”

　　阿狸也未同苏绮言提及今日遇到的畸目人。入夜之后，他并未歇在置有“骨先生”的卧房内，而是坐在无棚居，所以当隔壁棺材铺里的苏绮言推门而出时，阿狸便悄无声息地缀于其后，像一道暗影。

　　自摸了重度病变的畸目人之后，就消失不见的厉无咎，此时又冒出来：“我早就想讲了。你总穿一身白，这般偷偷摸摸行事的当口，也是一身白，不嫌太打眼么？”

　　阿狸道：“我不会被发现。”

　　“……”厉无咎只好说，“行吧。你开心就好。”

　　视线之中，衣着浅灰色的苏绮言，在月夜下，仿佛一道瘦小的孤魂，游荡在空寂的天墉城内。她目标很明确地拐进了一处住所，然后从里头带出了一个人来。

　　那个人被她用麻绳捆着，月光明亮，将一切照得很清楚。很显然，这是个病变得相当严重的畸目人，比阿狸今日所见“姜叔”还要严重许多，身上“发芽”的眼睛拖出一截，尤其腹部是重灾区，于是看着就好像人的肠子被拖拽出了一般。

　　苏绮言面色沉沉的，她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瓶瓶罐罐，开始着手布置，地上被她撒了不知名的灰粉，然后她又给那可怜的，已经没有什么人样的畸目人，喂了什么药物。她捣鼓了许久，最后从屋里搬出一个小桶——显然，一切都是早有准备。

　　一捧淋漓的鲜血被泼到畸目人身上，这个人终于发出声音，是虚弱的惨叫：“救命啊！救命啊！”

　　白日里，天墉城内无人行走上街，这很好理解，因为满城的畸变之人，俱是畏惧阳光，自然不敢出门。可如今已是入夜，却依旧无一人敢出门夜游，甚是偌大一个城，连个敢点灯的屋主都没有。

　　苏绮言倒完血后，便快速退居墙根阴影之处。贴墙而站的她，表情十分阴冷，和着如此一张憔悴的，黑眼圈深重的脸孔，简直就像是一个徘徊人间的恶鬼。

　　很快，月夜里，有什么东西被沾染污血的畸目人给吸引过来了。

　　“啪嗒”一声，一团脓液掉落在地上，一道黑魆魆的人影自街道镜头走了过来。足足有六尺来高，隐约是个人形，但又充斥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变扭感。像人，又很不像人。

　　起初，这道怪异的人影走得很慢。慢吞吞的，比年迈的老人悠悠散步还要慢的步伐，但走至半道之时，这道身影突然就像是被甚么东西给刺激到了，忽然就用一种非常扭曲的极其恐怖诡异的姿势“跑”了过来。

　　几乎是眨眼之间，那道诡影就扑到了染血的畸目人面前。到了这样近的距离下，这道诡影的真面目终于被清楚看见了。如果说病症加重的畸目人，是身上眼睛出现“发芽”迹象的话，那眼前这个，就是彻底的“发芽”成粗壮的藤条状。端口生着眼睛的无数长条肉柱，盘缠在一起，扭曲地组成一个人形，此时，这个被血污畸目所吸引来的怪物，亢奋地在一瞬间张开自己身上的全部眼睛肉条。

　　厉无咎悚然骂道：“我肏！”

　　蛇样的肉条盘绕之下的包裹中心，是一张生着上下三排利齿的巨口肉块，那肉块贪婪地张开嘴，朝着染血的畸目人咬去，然而就在同一时间，地上铺叠的灰粉忽然爆炸开来！

　　特殊的灰制本是死物一摊，可随着眼下的“引燃”，突然便像是有了生命一般，被吸引到了一处，全往怪物身上附着而去。

　　接二连三的爆炸将那怪物炸成了几段，只是碎裂的肉团没未死去，而是将地上蠕动攀爬着。苏绮言提着早已备好的桶，冷笑着上前，将桶中液体淋在那些肉团上，瞬间一股刺鼻的焦臭味蔓延开来。

　　这些地上的肉团冒着白烟，化成一滩浓水。

　　苏绮言目光扫过地面，最后扬起，落在那被她捆缚着的，用来当做本次行动诱饵的畸目人身上。这个倒霉的畸目人瑟瑟发抖，情绪崩溃：“谁来救救我！”

　　“啪嗒”一声，又一团脓液滴落在地。

　　本来正在惨叫的畸目人仿佛被掐住了脖子，极其惊恐地盯着苏绮言的身后——确切来说，是苏绮言斜后方的屋顶上。

　　怪物。又一个怪物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倒挂在屋檐下，身上的肉条全数张开，像一朵盛开的魔花，极度的扭曲诡异，带着某种只能用恶心来形容的妖异感，脓液滴滴答答地淌落，利齿翕张，兜头便要朝着苏绮言咬下来。

　　反手金针刺出，扎中怪物的苏绮言早对此景有所预料，但下一刹，她嘴角勾起的冷笑瞬间凝固了，一道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白衣身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挡在她和怪物之间。她被人带得转了半圈，那只扑咬向她的畸形肉物妖怪，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给捏得爆裂开来，脓液残肢霎时横飞，却奇异得半点也没落到她身上。

　　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屏障，将一切秽物都挡在了她的面前。

　　苏绮言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应该要有怎样的想法。她不知道。说不明，道不清。种种万般情绪汇集到一处，倒好像只能化成愤怒一样的情绪，像是奔流的岩浆需要寻得一个喷发的口子。她无比愤怒的：“你做什么！谁让你来的！我需要你救么，我早就——”

　　戛然而止的话语。

　　因为，她看见，月夜之下，这一条街上，不知何时，屋檐之上，街道岔口，挤挤挨挨的，趴满了站满了一个个扭曲的人形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