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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融雪 ...

  •   却说那晚林黛玉因风雪大宿在了薛宝钗处,贾宝玉冒着风雪回屋里,倒是闹出了不大不小的动静。等黛玉第二日回了贾母处,雪雁和紫鹃你一言我一语把当时的场景描述得绘声绘色。
      “就听晴雯姐姐说,李奶娘不但拿走了二爷留的豆腐皮包子,还顺走了二爷好不容易泡出味儿的枫露茶。”
      “二爷动了气,谁都劝不动,还摔了茶盏,老夫人在前头都被惊动了,遣人来问怎么回事,最后还是袭人姐姐说自己失手砸了才作罢。”
      黛玉才一回屋就听了一出戏,抿了口紫鹃早备下的热茶,皱眉道:“怎的又是这个李奶娘,昨儿嫌麻烦不肯让宝玉吃酒,又没空接宝玉回来,倒有空给她的宝贝大孙子抢吃食。”
      雪雁正替黛玉的手炉加好新碳,见黛玉放下茶盏,忙递过去:“可不是,我猜宝二爷可能是越想越气恼,就听得豁郎一声,待我们反应过来去那边瞧动静,就只看到茶盏摔得个粉碎,溅了茜雪姐姐一裙子的茶。”
      “别说二爷气了,还好薛娘子早早派人跟我们送信,不然我们昨晚见小娘没同二爷一起回也担心得紧呢。”紫鹃虽是说笑手上针线活儿却不停。
      “宝姐姐素来是个妥帖的。”黛玉复端起茶盏欲饮,忽地问道:“宝玉今儿不上学,我瞧他也不在屋里,你们可知他去哪了?”
      紫鹃答道:“据说和秦小郎君约好出去逛逛,今儿一早便出去了。”
      黛玉笑道:“他昨晚闹了一通,自个儿倒是出门逍遥去了。”她从宝钗屋里出来是用过早饭的,今儿不用上学,便让紫娟和雪雁记得添炭火,只卷了宝钗给的《楚辞章句》在榻上歪着看,一看就直到贾母叫午饭方才停下。

      宝钗那头就没有黛玉这么闲适了,今日和黛玉用完早饭后又一头扎进账簿。
      她原本只是热度毒发作略不适,吃了冷香丸便也好得差不离,这账簿才是今日烦忧的根源,她索性直接称病暂时停了学塾的课。薛家如今的商肆虽明面上是旁支亲戚代管,暗地里实际所有人依旧是薛蟠。
      这帐她开始只是看看有没有错误,结果越看越心惊,有的货物拿货的价格比她印象中贵了不少,她思忖,或许有人欺薛蟠年轻做事浮躁不懂行刻意高卖,便打算跟阿兄详说此事,哪知道她阿兄是个没笼头的马,早就脱缰了,每日早出晚归连个面都见不到。
      宝钗无法,只得先请薛姨母亲自出面调了旧账对比查验。这日日忙于看账簿不说,还帮着薛姨母打发了几趟绢肆帛肆来商量来年开春度支的事,这病中修养反倒是比平日更劳累了。

      这一日折腾下来,宝钗草草用过晚饭,稍作歇息,见屋外已风雪已停,就唤来莺儿取来厚大氅,自己捧了烧暖的手炉,往西角小花园散步消食去。
      近日皆是风雪日,主子们惧冷不曾多走动,下人们也是能不出门便不出门,现下除了零星几个婢女匆匆路过,竟只有宝钗和莺儿两人慢慢走着。她们穿过三间小抱厦,过了夹道便到了小花园,因风雪,园中山石草木皆是银装素裹,目之所及皆是雪白一片,路面的积雪大多已经被下人铲掉,想是凤姐早已安排好了。

      宝钗在屋里闷了一日,园中空气冷冽清新,呼吸入肺倒有醒脑的奇效,快行至牡丹花花架,听见有人哽噎之声。
      宝钗心中疑惑,便站住细听,果然架下那边有人。隆冬之际,牡丹花并非花期,篱笆洞儿光秃秃一片并无遮挡,宝钗细看便发现一个女孩子蹲在花架边上悄悄的流泪,身形和宝玉屋里的茜雪十分相似。
      这么冷的天,宝玉屋里的茜雪跑来这里哭,难不成受欺负了。她转一思量,想起宝玉屋里的事自有他的道理,旁人倒也不好多管。
      这么想着便悄悄往后踏了一步,此刻园中无人,寂静无声,厚底冬靴踩到残枝发出咯吱的声响听起来格外明显,惊得还哭泣是小丫头止了哭声,慌忙起身行礼要告退,宝钗见茜雪要走,连忙喊住她。
      茜雪生得杏脸桃腮,面薄腰纤,现下哭得两眼发红,脸颊上还有未拭尽的泪,又显得瘦弱了几分。
      宝钗看她哭得伤心,便把将帕子递给茜雪,茜雪接过帕子并不用,只是摇头任由泪继续落下。
      宝钗知道茜雪是宝玉贴身婢子之一,宝玉又是个对女儿家体贴柔顺的性子,能受欺负的机会微乎其微,便问她发生了何事,那茜雪咬着下唇,点头又摇头,只是不说话。宝钗抚其背,安慰道:“可是宝玉屋里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受委屈了?”

      “二爷对我们丫头一贯的好。”茜雪摇摇头,抽抽噎噎道,“是夫人要打发我出府。”
      这话一说出来,仿佛得了什么力气似的,茜雪抬手胡乱擦了一把脸,把止住泪,又说道:“我家里原就因为穷才将我卖与府里,得了几千文过活,现在家里还指着我的月钱养活弟弟妹妹,现在被夫人打发,没了这份月钱,等家去,家里为了少张吃饭的嘴,十有八九要把我胡乱配男人,我思来想去,现下却想不出什么法子。”
      说着说着似是悲从中来,茜雪好容易止住的泪又欲滑落,却是逞强忍着地不落下。
      宝钗见茜雪这倔强模样心中暗自赞叹,宝玉的贴身侍候的婢女皆是精挑细选,晴雯风流灵巧,袭人温柔和顺,麝月伶牙俐齿,茜雪年纪小平日里不起眼,今日遇上一番大变故,却显得有几分坚韧心性。
      宝钗心中一阵感慨,想着要给茜雪些银钱度日,又觉赠银钱只是暂缓之计,未知缘由,解不了根本,当下只得先温言劝慰。

      忽听莺儿在身后几步之外报道:“林小娘来了。”
      宝钗回头看去,见黛玉裹着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的斗篷抱着手炉款步走来。
      黛玉笑道:“这么冷的天,宝姐姐怎绕到这园子了。”又对茜雪道,“你这丫头不好好在屋里当差,当心又被拿错儿。”
      茜雪揉掉眼眶中欲坠的泪,苦笑道:“拿错儿也就这一次,反正明天就要离府,今后再也没这个机会了。”
      宝钗替她补充道:“妹妹有所不知,茜雪明天就被夫人打发出府了。”

      宝玉屋里近来无甚大事发生,唯有一点风波。
      黛玉心念一动,诧异道:“难不成是为着昨晚李奶娘跟宝玉置气的事,可那事和你能有何关系?”
      宝钗并未听茜雪说起被打发的缘由,听得黛玉提起生了几分好奇:“昨晚宝玉那头又闹出什么动静了?”
      黛玉笑道:“宝姐姐也有消息不灵通的时候。”
      茜雪主动解释:“昨晚李奶娘吃了酒又仗着辈分高,从我们手里收走了宝二爷留着用的茶水点心,宝二爷气急摔了东西惊动老夫人,好容易被袭人姐姐瞒下动静,结果今儿一早李奶娘往夫人跟前不知说了什么,紧接着夫人便派人传话说,宝二爷大了,用不了这么多婢子,让我家去。”
      宝钗黛玉一听这理由,心中明镜似的,两人对视一眼皆明白对方亦是明了。
      宝钗心中一动,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对茜雪正色道:“李奶娘年高,打发又你是夫人做的主,便是你宝二爷也改不了的。”
      见茜雪一脸苦楚,她继续说道:“你若是想继续有份月钱供养弟妹、不被胡乱配人,我倒是有个出路给你,只是需得你抛头露面与市井之人往来,必要时候还得低声下气,断不会如同在府里这般养在内宅有脸面,你敢不敢选?”
      茜雪一怔,回道:“我从未想过会有这种出路。”
      宝钗摩挲着手中鎏银错金花鸟铜手炉,炉身錾刻了些花鸟奇珍,手感顺滑舒适,价格也不同普通铜炉,这类佳品入手途径自有门道。
      她低低笑道:“薛家世交在西市有些个绢肆帛肆,寻常不招女子,但是贾府出去的婢女,眼见力必是比寻常人强的,你若愿意去看货,我便修书给当家的,干得好,月钱自是短不了你的,有了这份月钱,家里人也不好随意逼你嫁人了。”
      众人皆是怔住,黛玉见她神色认真全无半点调笑意,便道:“这出路一般人可走不了,”又对茜雪道,“若是不愿便不可勉强,薛娘子不是强人所难的性子,你不必担心开罪她。”
      茜雪却直挺挺跪下,仰着头直视宝钗:“我们当婢子的原先干的也是伺候人的活儿,薛娘子肯替我开这个先例,我又有何不敢,只是薛娘子收了我去,不知夫人如何做想。”
      宝钗见茜雪的襦裙浸在雪后依旧潮湿阴冷的泥土中,忙让莺儿扶茜雪起来:“不妨事,夫人打发你走,那是夫人的规矩,收用你是我的规矩,夫人是个和善人,定不会为我收个被打发的婢子用就置气。不过你今日还在府上,也不便太过招摇,你且先回宝玉屋里伺候着,别让他再闹出动静,晚些时候等我的信就行。”
      茜雪点头应了,用帕子将脸上收拾干净,略带歉意道:“娘子的帕子我用脏了,晚些时候我洗干净还给娘子。”
      宝钗笑道:“这就不必了,你留着往后用。”
      茜雪也爽快地接下,谢了宝钗黛玉两人,便回宝玉屋当这最后一日差。

      黛玉见茜雪走远,盯着宝钗细细打量,像是又认识她一次似的:“宝姐姐好魄力。”
      宝钗神色如往常般含笑回她:“颦丫头的嘴能夸人,明天太阳要打西边出来晒雪了。”
      黛玉看了她一眼,把手炉递给紫娟,吩咐道:“紫娟,我的手炉不太热了,去替我换些新碳。”
      紫娟知自家小娘要说体己话,替她拢了拢斗篷,识趣地接过手炉出了园子。
      宝钗将自己的手炉塞进黛玉怀里:“妹妹体寒,先拿我的用着,我们且先寻个地方避避寒风。”

      说完就牵着黛玉的手,拉着她一起去了背风处假山后面一处小亭子。到了亭子,宝钗便让莺儿在前头候着,宝钗一松开黛玉的手,黛玉就略带讥讽道:“宝姐姐自己知避风,倒是把别人往风口上推。”
      宝钗听得黛玉话里有话,索性把话说开了:“妹妹可是在怪我不该让茜雪去绢帛肆做事。”
      黛玉冷哼一声:“谁不知江宁薛家珍珠如土金如铁,若是要帮个婢子,只管给些钱财或者收入薛家当丫环便是,连宝姐姐回长安都是为待选公主伴读,又何必劝茜雪入商。”
      宝钗见她言语中皆是对入商的不屑,冷然一笑:“一时接济终有耗尽,为奴为仆却律比畜产。商虽不入流,好歹是自由身。世道以商为贱,女子从商更是自轻自贱,然此世道又何曾给茜雪更多的路可选。”
      宝钗这番话说得竟是从未有过的声色俱厉,黛玉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终是找不到辩解的话。
      林家祖上虽比不得贾府先人那般功勋,却也是列侯传家书香传世,称得上朱门绣户,林如海更是少年才子,未及而立就高中进士,这士农工商,林家占的就是受人尊敬的“士”。黛玉打小耳濡目染的尽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锺粟”这般,对经商自然无好感。
      她与宝钗关系日益亲密,亦知晓宝钗代母兄插手经商之事,只当她是无奈为之,宝钗方才一番话动摇了黛玉往日的印象。
      宝钗并不等黛玉回答,只是自顾自说道:“商又如何,不偷不抢不过为养家糊口罢了。商贾出身不能入仕,薛家先祖也曾读书入仕,后只因家道中落不得已才经商,到了我父亲这代,为重振家风,不惜把家中生意如数交于世交之家,也要去搏个官职脱离贱商。”
      温润的声音里罕见地沾染上愤懑,侵满了苦涩:“你可知我父亲为官数十载恪尽职守,却因商贾出身到头来也只是个从六品的市署令,又遭奸人构陷被除名,回乡后郁郁而终。”
      “古有鲍叔牙辅佐公子小白成就一方霸业,商贾出身亦能出治世能臣,自古有之为何今日不可为之。阿兄身为男子做不到,可恨我身为女子却不能做,能走的只剩侍选这一条路。”
      “你不必担心,由茜雪做决定,我绝不勉强。往后若是不愿,我便赠她银钱或是为她觅得良人婚配,定不会让她父兄为蝇头小利将她胡乱嫁人。”

      宝钗的话像是巨石,跌落在平静无波的水面,溅起层层波浪,搅浑了清水,荡起一片浑浊。

      她熟知鲍叔牙的典故,却是第一次见“事中人”开口说话,也是她没见过的宝钗。
      黛玉心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打转,当下思绪激荡之余,只觉得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空气冰凉,激得她一阵咳嗽。
      宝钗见她咳得眼中含泪,便不再纠缠之前的话题,忙过来替她抚背顺气,放柔了声音道:“天寒你又怕冷,何必出门吹凉风。”
      听宝钗话里如平日般的温柔关爱,黛玉半是玩笑道:“宝姐姐昨晚才教导饭后要多走动消食,今儿我饭后走动反倒不是了。”
      宝钗拉紧黛玉的斗篷,引着她在亭内的石凳上坐了:“你在屋里走走便罢了,跑出来作甚,平日我让你早睡,怎么没见这么快入耳的?”
      这亭子虽偏僻鲜有人至,下人却也没忘铺上厚棉垫,足见凤姐管家可见一斑。
      “有理的我自是会入耳,只是这习惯一时改不了,宝姐姐无需忧心。”
      黛玉拉宝钗坐在她身边说道:“茜雪之事若是有我能帮上忙的宝姐姐尽管说,宝玉那儿我会让他别瞎折腾。”
      宝钗听她如此回答心下亦是一松,笑着对黛玉说道:“可巧正有件事得麻烦妹妹,晚些时候让紫娟来我那头跑一趟,取我的书信给茜雪。”
      稍作思索,又对黛玉嘱咐道:“书信交给茜雪,让她进西市西南角十字街的丝帛肆,交给管事的即可。”
      黛玉鼓起腮帮子佯装气恼:“薛大娘子够排场,使唤起我的婢子一点都不见外,我就说说客套话,你倒是当真了?”
      宝钗见黛玉装得可爱,笑着伸手揉捏玉腮:“你这嘴才是越来越不客套了,我呀,只要你说我便当是真的。

      黛玉虽同宝钗然争吵了一番,立场看法一时之间无法完全改变,但争论完后反而更知对方秉性,互相看对方也更加似是个知己,不由得又近了一分。

      正事谈完,两人继续待在静谧的凉亭里闲话着家常也不觉无趣,直到紫娟接黛玉回贾母处,两人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日头稍晚一些,宝玉从会了秦钟回来,知李嬷嬷没得到任何训斥反倒是茜雪因昨晚之事被王夫人打发了,自是一番不平,当下就要往老夫人那头去说理,所幸茜雪并无悲色,又有黛玉在旁劝解,宝玉只得收起性子,只是记恨上了李氏抱赃叫屈累无辜之人受累,一时又是长吁短叹又是流泪,将袭人晴雯麝月急得团团转。
      傍晚时候,紫鹃依约去宝钗处取了书信交予茜雪,将宝钗嘱咐的事一一告知茜雪。

      到了第二日,茜雪便向旧主辞行离开了贾府。
      她出府去往西市的那天,是久违的放晴,亦是融雪时分,寒气更为逼人。太阳将泥土路上的积雪晒得流水岑岑,路面泥泞不堪,没有牛车没有轿子,出门抬脚就不得不沾满污浊。
      这是茜雪踏出贾府后,第一次遇到的脏污和寒冷,不过茜雪并不担心,弄脏的靴子可以洗干净,落在身上的阳光也开始渐渐驱散周身阴寒,这些都会过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章 融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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