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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幻境 ...

  •   数不清的黑发如松针落下,空气归于平静时,女鬼看清了方泽的脸。
      她喉间咕噜噜地抽动了几下,空白发青的面皮逐渐扭曲成一团:“怎么会是你!你是人是鬼?”
      方泽的目光从那张几不可辨的脸上扫过,未作停留,世间鬼祟他见过不少,也收拾过不少,偶尔遇到一只认得他的也不奇怪。
      他冷着脸一掌将女鬼拍进了公交车红色滚动字幕中。

      人死之后妄念成痴就会阴魂不散,不入轮回游荡于无间,时间一长是很难存续的,为了不被天地吸食掉,便只能借助某些既有事物。
      借助宅子的便成了凶宅,借助古井的就有了鬼井,最凶狠的会借助活人躯体。
      而这只女鬼在找人,所以她借的是流动的交通工具,比如现在的这辆死亡巴士。她或许曾经还借助过别的,或许是车马,或许是列车,但那又如何。
      她敢伤害迟星,方泽就不会再给她留存的机会。

      方泽正欲摧毁这辆被女鬼附着的死亡巴士,却听见女鬼尖利地嚎叫起来。
      “小殿下别跟他走!”
      “他会毁了你的!”
      “小殿下快跑啊——”

      这突来的尖叫声如极夜里凄厉的寒风。
      不仅尖利吓人,还戳心刺骨。

      “她说什么?”迟星手指一蜷。
      不仅迟星,方泽也是一惊,圈在迟星腰间的手也本能地收紧。

      她叫迟星“小殿下”。
      而千年以前,直到那场翻天覆地的惊变发生,直到看到一众“人”乌泱泱地跪在他的阿星面前声声唤着“小殿下”,方泽才幡然醒悟,他从龙泉城废墟中带回来的那个弱不经风的少年,竟然是敌国一直秘而不宣的小皇子。
      这只女鬼认得迟星,也认得方泽,她一定是千年前的龙泉人,关于那些腥风血雨,她知道多少?
      方泽第一次有了危机感。
      那些沾着霜雪的往事,是他最不想让迟星记起的。
      忘记最好,永远不要再记起最好。
      就让它们埋葬在土里,让它们被流水冲蚀。
      干净得如同一张白纸的迟星,是方泽如今最想要守护的至宝。
      他好不容易找回他,好不容易重新将他拥入怀中。
      他等了不知多少年,固执地守着一个美丽破碎的梦,他小心翼翼,绝不允许再出错。

      觉察到迟星的心神不宁,方泽用双手捂住他的耳朵。
      他低垂着头,额头抵着迟星的额心,声音低沉而有磁性:“乖,闭上眼睛,不要听,不要看,不要想。这是一只千年厉鬼,最会用幻境迷惑人心。”
      “静心,凝神。”方泽说着。
      迟星听话地闭着眼睛,心却依然跳得很没章法。
      “别怕,我带你回去。”
      迟星声音干哑,答着:“嗯。”

      “走不了的,走不了的!”女鬼突然发起疯来。
      整辆公交车突然剧烈震颤起来,所有东西开始拆解、散架,座椅、扶杆、方向盘飘浮到空中,数不清的断发缠绕其间。
      “嗡”的一声,耳膜震痛,眼前一切均碎为尘雾。
      这些雾如迷烟一般渗入迟星的眼中、鼻中、口中,迟星顿觉眼前一黑,五感丧失。

      “迟星!”迟星最后听见方泽叫了他一声。
      方泽的气息瞬间被抽离,迟星心中一空,他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着。
      再睁开眼时,他看见自己站在一片虚无中。

      “方泽。”迟星害怕地唤着,“方泽你在哪?”
      没有任何回应。
      极度虚无中,他孑然一身。

      “小殿下。”有人在唤他。
      “小殿下——”
      迟星揉揉眼睛,隐隐看见远处有一名红衣女子,亭亭玉立站在水天间,长发飘飞。
      迟星看不清她的脸,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小殿下,不要跟他走,我们去找先生,我们一起回家,我们一起回龙泉……”

      “龙泉……”迟星心中一颤。
      龙泉。
      迟星记得那座叫做“龙泉”的废墟古城,满城焦土,荒草丛生,他第一次上岛就从那里经过,他还在车上做了个没头没尾的梦。
      梦里,他被一个满身银甲将军模样的人掳上了马,虽然中途醒来,但他还记得那人身上浓稠的血腥味,还有掩藏不住的霸道及猎食欲。
      梦中那种被人掳走、被人禁锢的羞耻感顿时清晰起来。
      未知的害怕,刺骨的冷意,还有连带四肢的麻木感,瞬间将迟星包围。

      迟星看不清那人的脸,却因那银色的金属盔甲瑟瑟发抖。

      女鬼远远看着迟星,声音轻得如同天边靡音。
      “小殿下,你还记得困于琅城的那些日子吗?”

      迟星打了个寒颤。
      琅城。
      一些模糊的破碎画面出现在幻境中。
      迟星仿佛置身其中,又仿佛在看着别的人故事。

      红烛摇曳的内寝,宽衣解带的人将他逼到了床榻一角。
      迟星看见自己眼里噙着泪,唇角肿胀着渗着血,衣袍散乱不堪,柔顺的乌发贴在沁着汗的肩背,他握着一支白玉簪,尖利的一端抵在颈部,细白的小腿在床褥上瑟瑟发抖。
      他蜷起腿,想找一点遮盖之物,可是被褥早已滑到了地面。
      那人握住他的脚踝,一点点往上移,声音威严而魅惑:“说,你是谁!”
      迟星紧咬着嘴唇,不吭一声。
      “扑腾”一声,夜风将窗户吹开,红烛灭了大半,满殿垂幔飞舞。
      迟星慌张地看向窗外。
      一只黑色大鸟从殿外飞过,惊空遏云的鹰唳划破长空。
      那人趁机夺下他手中的玉簪。
      “随便你是谁,”那人按下他的肩头,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滑入衣袍下,他说着,“今夜之后,你就是我的人。
      “整个琅城没人再敢动你。”
      迟星望着窗外逐渐远去的黑鹰,指尖几乎抠进皮肉中,他看见自己因害怕而发抖,他想要叫出声,却很清楚这城中无人会帮他。
      他此刻既是看客,又身临其境,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不知自己是谁,那个人又是谁。
      烛火下的人容貌模糊不清,汗水、泪水混杂在一起,床榻上潮意一片,后来又多了些别的东西。

      画面一度混乱不清,而后一转,另一个场景又扑入他的脑海。
      那仿佛是早秋的深夜。
      夜风掠过指间,是微凉的。
      满城华灯,青草结露。
      迟星看见自己眼睛上绑着一条锦带,被一个人小心仔细地牵着,走在一段很长很长的山路间。
      白色束带在夜风中飘飞着,空气中飘着桂花的香味。
      或许是走得慢了,或许是对方没了耐心,那人索性将他一把抱起,快步向山巅走去。
      那人心情似乎不错:“再晚就错过时辰了。”
      当迟星的脚终于落地,他感觉到那人将一件斗篷披在他肩上,他握着他的肩说道:“琅城有个传说,生辰日这天的子时,是一个人的福泽是最盛最强的时候,若借以天灯,再虔心祈祷,是可以将福泽渡给最重要的人的。”
      “我自幼受万民朝拜,福泽深厚,一个人享着也没意思,分点给你。”
      “你不愿意告诉我你的生辰,那我就以我的生辰当作你的生辰。你不愿告诉我你的姓名……”
      他轻轻解下覆在他眼睛上的锦带,温柔说着:“你有一双这世间最美的眼睛,漫天星河也不及你,以后,我就叫你阿星吧。”
      他扶着他的肩将他转过身去,只从背后拥着他,轻声说着话。
      “子时到了,睁开眼睛,阿星。”
      于是,迟星看到了漫天星河。
      数以万计的天灯从琅城城中一齐升起,漫天灯火摇曳,将天空照得如同浩淼星海。
      “以后每年的这一天,我都会为你点燃满城天灯。我有多少福泽,你便有多少。我要你长长久久地与我在一起。”

      不知为何,迟星心中大恸,似有千斤重物击打在他胸腔。
      他捂着心口,几乎要支撑不了身体。
      他一定毁掉了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毁掉了什么。
      而下一秒,画面又转到了另一个场景。

      清风朗月的暖阁里,他白玉簪发,坐于圆窗下煮茶。
      那人裹着风雪掀帘而入,将一沓书籍扔在他面前。
      “我们来打个赌好不好,赌你能不能在一天之内念完这些书,一个字一个字念出声的那种。”
      茶水呜呜叫着,窗外大雪纷纷。
      “若你赢了,我允你出门一次。”
      素窗之下,一个兴致勃勃,一个清清冷冷,两人无声地对峙着。
      “若你赢了,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一片雪花从窗户缝中飘入,落在翻开的书页中。
      化成了一片水渍。
      清冷的这个终于松了口。
      他甚至笑了一下,轻淡得如同银针入杯。
      他不急不慢地挑出一本书,翻了半晌,指尖扫过那一行又一行字迹,像抚摸着久违的旧物。
      “念给我听,好吗?”兴奋的那个说道。
      他终于开始吟读。
      起初他声音有点哑,像许久未开口说话的小孩在重新练习发音,而后声音越来越清亮,像山间清泉汩汩流出。

      对面那个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听着他,神色却越来越复杂。
      他曾以为他未曾开蒙。
      他找来这些书,一是想试探一下,更多的是想诱他开口说话,谁知,他竟然可以一字不落地念出来。
      他第一次发现,他根本就不认识这位枕边人。
      他捧着书的样子,像极了超脱于尘世的诗人。
      他本不该困于囹囿,本不该被囚禁在这宫闱之内。
      他以初雪煮茶,吟读着世间最通透的句子,却满身都是星夜的孤冷,不带人情味。
      他明明是囊中之物、榻上之人,他明明需要依附着他才能活,他明明应该是委身讨好的那一个,可是他的目光却未赠与对面那人一分一毫。
      偶尔落在他身上的一瞥,都带着悲悯。

      “你究竟还藏着些什么?”对面那个的目光越来越灼热。
      清冷的这个放下了书,噤了声。
      “怎么不念了?”
      依然是无声的对峙。
      “为什么不说话!”他突然怒了,“为什么不肯同我说话!”
      半掩的窗户吱呀响着,一缕寒风夹杂着雪花飞了进来,落在身侧堆叠的白衣上。
      他将人扑倒在满桌狼藉间。
      书页撒了一地,茶水煮干了,点着的焚香烧尽了最后一缕。
      他咬着他的下巴,近于疯狂地探寻着他。
      “你就这么恨我?同我说一句话都不肯。”
      “如果当真如此,你就说出来。”
      “说出来,我放你走。”
      雪白的背脊倚在案几上,磨得红了一大片,他却依然倔强得一声也不吭,
      他终究不忍他受罪,抱着他回了榻上。
      明明那么柔软的一个人,却偏偏如磐石一般坚硬,打不得,骂不得,还要担心他受了伤,化成水,消失不见。
      他一点一点吻过那蜷着的、发红的雪白背脊,沿着脊骨一直咬到脖颈,一半威胁一半恳求着:“不想说也可以,唤我一声,好不好?”
      “就一声。”
      ……
      雪下了一夜,在天亮时停了。
      晨光映在积雪上,照得窗外一片通明。
      有人在被褥下抱了抱枕边人,轻声说道:“初雪已至,早。”

      *
      幻境之中无时间概念。
      幻境之外,方泽已经快要发疯。
      迟星浑身发着汗,伏在他肩头,口中说着胡话,任凭方泽怎么叫也叫不醒。
      他已经陷在幻境中。
      方泽的脸色越来越可怕。
      他回头看向那排红色字幕,手指一翻,女鬼的惨叫声便响彻耳际。
      她的头颅连同割得如稻草般的头发被揪到空中,她的脖子像皮筋一样被拉得很长很长,身体依然被卡在字幕里。
      紫罗兰光占据了方泽的眼眸,那是杀戮者的色彩。
      只需一秒,他就可以将这只厉鬼捏得魂飞魄散,让她再无往生。

      但是方泽不能。
      这种千年厉鬼一旦祭出寄身之物生成幻境,相当于生祭血肉催生幻境,若是贸然将厉鬼打得魂飞魄散,那么她控制着的幻境中的人,也将永远也走不出来。
      “破除幻境。”方泽的表情已然要杀人,“放他出来。”
      女鬼扭曲的、空白的脸舒展开来,声音也由尖利变得魅惑:“你在害怕,太子,方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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