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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坠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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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相信梦里面的人说的话吗?”
那是一个非常温柔的傍晚,帮自己捡起皮球的少年有一双非常温柔的眼眸,像极了倒映着黄昏天色的清澈湖泊,又像是凝固后的千年琥珀。
也许这一刻从远方送来的风太柔和,太温暖,觉得自己这时候应该回家的东野响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将心中的疑惑变成言语,讲述了出来。
“你是我的梦中人吗?”
“怎么会呢,我是活着的人哦,现实存在的。”
东野响说完就感到自己被揉头了,这份互动隐隐打消了他心底生出的悸动,甚至松了口气的想,这位亲和的大哥哥不是妖怪,而是货真价实的人类。
但是这样想的他,不经意间看见少年望向城市远方的眼神。
还年幼的他无法辨别那份复杂,只觉得这目光仿佛融化在黄昏的光影里,天顶火烧云熊熊燃烧,他张开手就能拥抱整片天空,却任由一段风,送走他真正的心声。
东野响觉得这个大哥哥是个非常神秘的人。
具体神秘在什么地方。
也有一部分取决于后面几次碰面的地点。
有时是公园角落,有时是废屋门口,也有时是在初次见面的山顶……顺着白色的围栏一直向上,经过许许多多级台阶,会在风与云,与傍晚昏黄的湖面中见到这名衣衫单薄的少年。
他总爱孤僻的呆在视线触及不到的位置,然后让看见他的人惊艳一生。
许多许多年后,少年的面容已经在记忆中变得模糊,昔日的光阴却因此温柔起来。
一些本来被幼时的自己遗忘的字字句句,在这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却莫名的回想起来。
就像是他和自己初次见面时,对自己说出的那句话。
“你相信梦里面的人说的话吗?”
梦吗?
这一夜,东野从熟睡中惊醒,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索性打开提灯,戴上眼镜,拿起一件外套走进书房。
唉,人老了本就没有多少睡意。
就着提灯温暖的光芒,东野在老旧的笔记本上留下一行字迹。
梦。
是虚幻的。
当时,那个人为什么要这么问自己呢?
回想起来,大哥哥这个人也一直非常神秘。
从未见过他的家人,也没有看过他和别的人说话,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呆在人群以外的角落,若不是那双手拥有温度,或许……他会怀疑自己认识的这个人是不是……不,不能这样去想。
东野响复杂的心情影响了下笔的力度,在笔尖即将戳穿纸张,墨水快要污染纸面时,他突然停下挣扎,诚实的,用一种恳切的态度,将这一行字记了下来。
[有时候,我觉得他不像是人类。]
看着天空的时候……
眺望远方的时候……
静默着不开口的时候……
他的灵魂像是已经从躯壳中离去,前往某个不知名的目的地。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尚还年幼的东野响不懂少年人身上的愁绪,仅仅是喜欢呆在这个过分安静的玩伴身旁,有时只要看着他,就能从他口中听到许多许多故事。
说来,他突然想起曾经某个被他讲述出来却有点儿特殊的故事。
彼时日本刚经过战乱不久,人民期待精神上的安抚,故而各种各样的作品横空出世,字里行间仿佛融入了作者的一部分灵魂般,慷慨激昂!
像是反战之类的言辞,在那时已经不是被必须消灭的思想,各种各样的文字构筑出一个奇妙昳丽的日本文坛。
生在那个时代,东野响很喜欢听故事,尤其是这个少年给自己讲述的故事。
和别人的文字不同,从他口中吐出的句子充满了真实的色彩,仿佛……这并不是一个虚构的世界,而是一群有血有肉的人所生存的另一个战场。
所以每次东野响都很认真,非常认真,认真到让少年生出逗弄的心思,给他讲了那样一个有些黑暗,有些悲伤,充满了古怪的故事。
也是唯一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
那过分真实的色彩,压迫到东野响心灵的绝望,全部、全部止于纵身一跃的一跳。
东野响当时脑子一片空白,想问讲述故事的人。
那个叫太宰治的人死了吗?
还是被救下来了?
讲故事的人没有说下去,示意这个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东野响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思考,太宰治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呢?
那个瑰丽的仿佛宝石一般,充满着斑斓色彩的奇妙城市横滨,到底拥有怎样的魔力,让那么那么多的人爱着“她”?
在小小的东野响心中,太宰治的生死就像是箱子里的猫,在少年把真正的大结局说出来前,他的生和死被禁锢在那纵身一跃,一个非常奇妙的状态。
这种特殊而神秘的感觉具备独特的吸引力,尤其担负上生命的重量滞后,哪怕这只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但因为过于有血有肉,令东野响不止一次想从少年口中得知这个故事的“结局”,可又不止一次的想让这个状态继续保持下去。
正因为这一日日来的辗转反侧,太宰治这个名字给东野响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既然故事中的人物,可以因为作者的一个“戛然而止”变得暧昧不清。
那么本身就暧昧不清的梦,梦中是否也存在着一个,会对做梦的人说谎的人呢?
……
因为下雨的缘故,热爱玩闹的东野作为一名闲不下来的孩子,还是打起伞,踩着水花出门了。
当然,他的目的这次不会再是山顶那有些危险的地方,而是找到河边的稻草棚。
只是用多余的稻草搭建起来的东西,挡不住风,却多少能减少雨水淋湿地表的面积。
远远看去,少年仿佛站在雨中。
雨色湿润了他的眸发,桥下加快的水流声则湿润了他的声色,他看起来像是一头大型飞禽栖身在这狭小的避雨之地里面。
简陋的茅草弄脏了“它”华美干净的羽毛,雨水顺着优雅洁净的身形滑落,淋着雨幕,却听见天地的声音。
高雅洁白的美丽禽鸟,眨眼间变成了站在茅草棚下冲自己招手的少年。
东野响眨眨眼,以为是雨幕花了自己的眼睛,将飞溅的水流当成飞鸟张开的翅膀。
因为自己跑过去,落在头上的手掌还是那么温暖,像是在暖烘烘的羽毛中刚拿出来一样……
这一天,他听见少年给他讲了一个关于妖怪的故事。
这次妖怪有个奇怪的名字,叫“梦鸠”。
生存在梦中的毒鸟,会趁着梦的暧昧不清在各个时间中流浪,没有巢,没有同类,天地之间只有这一只梦鸠。
而所有梦鸠都有一个“梦”。
这个梦就是——坠亡。
只有梦鸠坠亡于梦中时,下一只梦鸠才会在原本的那只梦鸠的尸骸中孵化,然后变得更为强大。
“梦鸠是追逐死亡的妖怪,它们的生是为了死,死亡既是新生。”
“梦鸠一族从不屈服,故而世世代代,向死而生,为的就是终有一日成为高高在上,尊贵无匹的存在。”
“但是,这宿命的沉重,常常会令人喘不过气来。”
“如今这一代的梦鸠已经降生很久了,而在它之前有多少只梦鸠,飞到那高高的,梦的高空,然后孤注一掷的坠落……”
“当生命结束的那一刻,新生命的啼鸣掩盖了尸体死亡时发出的哀声。”
“我为梦鸠……迷茫……”
少年说着别人的故事,却像是在说自己的故事。
如果当时的东野响仔细听下去就好了,但是当时的他没有那个耐心,他非常想知道,梦鸠这种鸟儿到底是什么样子!
少年微笑着摸摸他的头,“梦鸠有一身纯白色的羽毛,反射淡淡的银白色光芒,成年之后,羽翼边缘的羽毛色泽会逐渐加深,整体看起来像是花瓣一般的淡粉色,眼眸是梦幻的色彩,和梦境的天空一样,拥有许多,许多种色彩,这些颜色被包容到一起,就变成了暖烘烘的棉被,沉睡的梦境,传说被梦鸠进入梦中,做梦人会在梦中陷入长眠,直至梦鸠离去。”
东野响目露憧憬,小小的人托着下巴道:“一定是非常美好的梦吧。”
少年愣了愣。
东野响没有看出他的错愕,而是自顾自认定了一个结果。
“因为,不是美好的梦的话,怎么会有人一直不愿意醒来呢?”
小孩子有些单纯固执的语气,令少年人在短暂的沉默后轻笑起来,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苦涩。
“其实梦鸠也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梦,只是被人这样请求了……”
“有人在做自己的梦,而梦鸠在做别人的梦。”
“梦里的人,是会说谎的。”
少年的那一声叹息,像是他每一次讲述故事时那样,轻而易举的让人感受到那份过于真实的血肉。
……
东野响一直想知道少年口中的那个骗子是谁。
但是不管是多么好脾气的少年,在这件事上始终闭口不谈。
后来东野响渐渐也发现了,这应该是少年所保守的那些秘密中的其中一个。
既然是秘密,他肯定会守口如瓶。
不过……还是好想知道啊。
天空晴朗,鸟儿高飞。
区别于黄昏之时的暧昧与危险,梦鸠很少见的在大白天闯入一个人的梦。
不,也不能说是梦。
它只不过是意外的,进入到一个人类的生活中。
对于妖怪而言,人是复杂的,生命短暂,却总热衷于在那转瞬即逝的时间里,弄出连妖怪都会大吃一惊的精彩!
梦鸠栖息在梦中,别人做梦,它做着别人的梦。
而做梦最多的就是人类,到了夜晚,千家万户的灯火点亮,它会路过各种各样的梦境。
是噩梦,心情好它会留下一片羽毛,驱散那恶意的阴影。
是美梦,它会驻足观看那些在梦中出现的小小幸福,羽毛也会因此越发鲜亮。
它总是随心所欲的,那些传闻它会将栖息的梦的主人带入永恒的沉眠这种事情,它不觉得自己会去做。
因为哪怕是一个人,短暂的百年光阴,对它这个种族而言,随便处置了也会好浪费。
因为终究要“坠亡”的,所以梦鸠是非常珍惜生命与时间的一个种族。
要拖一个人类长眠,同时也就意味着自己要在这个人类身上浪费百年光阴。
梦鸠小小的做了一下计算,觉得……亏了。
有这个时间它更愿意去挑选美丽的梦境,欣赏各种各样的天空,寻找自己最终坠亡的场所。
可就是这样巧合的,它路过一个“无梦之人”的梦境。
之所以无梦,是因为这名人类长达四年不曾休息,那空洞的精神世界令梦鸠惊叹不已,仿佛欣赏艺术品枯萎凋零后的特殊姿态。
它围绕着他打量,仗着不为人所见,长久的在他生活的地方驻扎。
这种事对妖怪而言太简单了。
毕竟妖怪和人类一向如此,居住在同个世界,彼此之间却仿佛是异界居民,唯有一些特殊的人能窥看到另一侧的奇妙景致。
像它面前的这个人就没有这个能力,哪怕他在人类之中好像是非常危险,可怕的家伙,梦鸠依旧不觉得自己需要担心什么。
短暂的停留,让梦鸠敏锐的察觉到周围的梦的气息,属于梦的气息稀薄的像是它的错觉,但是对于梦之一族的飞鸟而言已经足够了。
它很惊讶,它这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类能在夜晚以外的时间编织梦境,这股惊讶甚至让它一反常态的在这名清瘦的男人面前跳来跳去,细长的颈子弯曲,梦鸠想确认这个阴郁的男人究竟有没有看见自己。
当梦鸠宝石般美丽的眼眸对上那只深邃的鸢色瞳孔时,冰冷,死寂,像是已经丧失了全部生命力的盆景,具有美感,却已然失去最美丽的生机景象。
极为突然的,梦鸠张开自己足有一米多长的翅膀,将这个男人拢入在羽翼之下,像是在哄他入睡。
如果是这个人的话,梦鸠想,它愿意许他长眠。
在深沉,黑暗,但却足够温柔的梦境中沉睡,哪怕肉身会渐渐虚弱死亡,但精神,灵魂却一定会在满足中酣然不醒。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纠结于自己什么时候动手的梦鸠,某天突然察觉到梦的气息已经大到恐怖的程度。
可以说,这里有一个梦已经诞生了。
梦鸠担心那个人类,那个叫太宰治的人类,张开翅膀,仿佛梦境之神的飞鸟展露无与伦比的庞然美丽,逆风飞舞的翎羽,在天空中留下彩虹般的绝美景致,居高临下的视觉,让它找到了那个人。
人类也会追逐死亡吗?
梦鸠来不及去思考这个对它而言极富有意义的疑问,身体向着坠落的身影一同坠落。
这个天空并不美。
暗沉的像是这名人类见不得光的灵魂。
这里也并非适合安眠休憩的场所。
大衣撕裂风声,肉/体即将被绞碎的呻/吟太过吵闹。
沉眠需要宁静,美梦需要温柔。
从楼顶坠下,身体从指尖开始变得冰冷,这种温度令人悚然。
太宰治阖起眼睛,仿佛安心了一般放任自己坠入深渊。
这里从始至终只有一个梦境。
梦鸠驻足的梦境。
别人做的梦,梦鸠做着别人的梦。
在看不到的角度中,梦鸠扑向太宰治,这个男人的灵魂在那个瞬间就被它带走了。
栖息在别人梦中的梦境神鸟,扬起长长的颈子,看着被太宰治编织的梦所笼罩的城市。
织田作之助。
它终于看清这个黑暗的梦中幸福的时刻。
啊。
这不是一个噩梦。
这是一个美梦。
梦鸠这样想着,合拢翅膀,任由身体在这个梦境中不断坠落。
“鸣——!”
一声清脆的鸣叫。
新的梦鸠诞生了。
……
少年送东野响回到家门前,雨水打湿了他的肩膀。
东野响想邀请少年回家,下雨天很冷,进来喝杯热茶吧。
但是不等他开口,少年又一次眺望远方,沾着雨水的清隽线条令东野响失神片刻,还是他妈妈见他傻傻的站在门口将他叫醒他才结束刚刚的恍惚状态。
而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那名神秘的少年。
不管是废屋,鸟居,公园角落,还是山顶……
东野响费力的跑到山上,同样的黄昏,清风,火烧云遍布天际,却少了那一个惊艳了时光与岁月的少年。
东野响捡起一根非常美丽的羽毛,在少年经常眺望远方的位置。
而现在年老的他将这一切记录下来,那一篇篇小故事被他整理了书籍出版,但是那个没有结尾的故事被他和这一根羽毛一同珍藏在书架上,像是他小时候做过的一个又一个梦境。
当年的那个问题他已经不再好奇,就像是不再好奇箱子里的猫是生还是死。
他现在只想再见见那名少年,然后亲口对他说——
“这一次,你还是一个人吗?”
不管做什么都孤单一人的少年,这才是笼罩在他身上最大的那个秘密。
也正是因为这个秘密,东野响才总是去找他,听他讲述各种各样的故事。
将最后的段落做了个收尾,使用太长时间已经隐隐发热的提灯被他关上,差不多觉得困了的老人蹒跚着回到床上。
合起眼睛后,在那令人安心的黑暗中,他好像又一次感觉到那带着淡淡暖意与温柔的气味,和孤独一起,存在在那名少年身上的味道……
……
梦鸠,妖神属,二十岁成年,成年后羽翼为赤褪则红,无惧时间,可在梦中跨越轮回,逐梦逐空。
生时则鸣,死时则啼。
一息千年,一呼万载。
寿命不定,坠空则亡。
每一只梦鸠,呼吸一次就在梦中度过千年时光,呼声出来,更是万载年华转瞬而去,没有极限的寿命,唯有坠空之时,才是死亡之日。
追逐天空,寻觅梦境的神鸟,在坠亡之后,于喜爱的人在黑暗的梦境中陷入永恒的沉眠。
————梦鸠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