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南》西空龄

14、见面

　　北平在最后一场雪里，结束了这个冬。
　　宛南已经把给贺横秋的第一封信寄出去了，信里说，“家门口的鹦鹉新学了一句话，不知道是谁教给它的，是欢迎回家，院子里的柳树冒出了新芽，北平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雪，晚上连暖炉都不顶用了，但是第二天就晴空万里，仅仅一晚那些雪就融化在了屋檐，开门的时候一滴滴在了我的袍子上，一点都不冷。”
　　短短几句，句句相思。
　　也是在这化了冬的一天，魏曼要去见她的姐姐了，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乌黑的长发自然而随意的垂落着，耳边还别了一朵黄色的小花，她站在门口问宛南：“好看吗？”
　　宛南苦涩的笑了笑：“好看，”
　　平时因为妆太浓，口红太红覆盖了她原本秀丽的五官，今天跟个女大学生似的，她要去见她的周姐姐。
　　魏曼来到周家，从后门进去的。
　　魏曼来了，周悠原本黯淡的瞳孔亮几分，饶是一路上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看到周悠的这一刻，还是忍不住的难受，心就像被狠狠的揪着一般，哭不出来，看着躺在床上苍白的人，明明那个人的轮廓如此熟悉此刻却觉得天差地别 。
　　他们隔着五米的距离遥遥相望，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魏曼尝试了好几次开口却说不出话，居然失语了。
　　周悠躺在床上，单薄而病态，像一张摇曳在空中苍白的纸，好像下一秒就能破碎。
　　周悠看着魏曼，藏不住的欣喜和激动，就算得知自己已经在生命的尽头了。
　　喜极而泣，周悠流下一行泪 ，魏曼站在门口，光打在她身上，她们好像回到了十五岁，魏曼说：“姐姐，下辈子，我们不要那么苦了。”
　　周悠原本涣散的目光定在魏曼脸上 她仔仔细细的端详魏曼脸上的每一寸，眼睛，鼻子嘴巴，周悠说：“我要记住你，每一个时刻的。”
　　周悠说：“魏曼，我从来不曾放弃过。”
　　魏曼跑过去，紧紧的抓住周悠的手：“姐姐，对不起，下辈子，我们约定好，下辈子一定一定要相守一生。”
　　到底是有多爱一个人，才会期待下辈子。
　　下辈子我等你 ，我在那颗槐树下等你，你一定要来。
　　周悠颤抖着，她已经无力到一个杯子都拿不稳了，但她还是执着着把床头上那个木盒子递给魏曼，她伸出双手，颤抖着，一点一点的献在魏曼面前。
　　魏曼接过木盒子问：“这是什么。”
　　周悠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她现在每说一句话，都是在向最后一口气借机会：“等我走了再看。”
　　魏曼稳稳的托着那个盒子，一句等我走了将她的心四分五裂，原来人喜悦到一定程度或者难过到一定程度都是哭不出来的。
　　周悠还在苍白的笑着，眼神是贪婪的，就像在沙漠行走了很久的人突然找到了绿洲，但是她怕这是海市蜃楼，只敢一点一点的把最后一丝渴望藏进眼眸带走。
　　周悠说：“你走吧，你来过就足够了，这次我好像是真的挺不下去了，我不想在你眼前死去。”
　　魏曼盯了周悠良久，眼神仔仔细细的略过周悠的每一寸，不敢遗漏。才缓缓站起身：“好。”
　　转身，心碎一地，还是强撑着自己，必须要走出去。
　　周悠在后面看她，目光破碎而悠长，再见了，下辈子，我还要如此爱你。
　　魏曼靠在车窗上，眼神好像在看向一个虚拟且遥远的地方：“我原以为此生不见她，便是最后的结果。可是她却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时间和消逝都不是这份爱最后的归宿，我这一生都会如此如此的想念她。”那一段话没有太大的起伏，就是因为太平静了所以更让人心碎，那是一种还有力量的无能为力。
　　人这一生，总以为拼劲全力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可是只有你这样做了才明白这个过程中，你一点点汇聚起来的希望覆灭是多受打压的一件事，所以后来你明白也许有一天可以成功，但是你没有力气了，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在风暴里成长，总有那么一部分人，学会了在风雨里后退到刚刚经过的屋檐。
　　魏曼不是没有努力过，只是都没用。
　　魏曼失魂落魄的从车上下来，宛南今天没有课，一直在门口等着魏曼，当看到魏曼进来，还有她脸上的表情，手里还抱着一个木盒子，那一刻甚至不用她开口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往前走，没有看路，目光是麻木且空洞的，眼神里什么都没有，步子却是稳稳的，一步一步像是走给谁看的一样，所以她在告诉所有人她没事，她很好。
　　宛南在后面看着魏曼走到长廊的尽头，推开门，再把门关上。
　　回到房里，魏曼伸出手落在那个木盒上，看着那个木盒，这是周姐姐给自己的最后一样东西。
　　魏曼的手在细微的颤抖，她有些不敢打开，犹豫了很久还是把那个木盒打开了。
　　里面居然是一堆落叶，在面上的是还没有彻底干透的，应该是她前不久放的，下面的是已经干硬了，要是不小心可能会碎掉，魏曼小心翼翼地拿着最上面的一片落叶。
　　上面还有一行小字
　　23日，晴，我一切都好，希望你也一如往常 ，祝魏曼一切都好。
　　心脏再次被人狠狠的揪了一下
　　第二片——又下雨了，最近的雨下的太频繁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病情加重了，一下雨浑身都疼，我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你吗？祝魏曼一切都好。
　　第三片——我今天去太平里了，那颗槐树还在那里，我坐在下面，我总感觉你就在我身边，可是我一睁开眼什么都看不见，祝魏曼一切都好。
　　魏曼我病了，我好想你。祝魏曼一切都好。
　　我们已经五年没见了，你是不是把我忘了。祝魏曼一切都好。
　　姐姐你怎么那么傻啊，我怎么会忘记你呢？
　　不是和她在一起，在哪里都一样。
　　魏曼从来没有原谅任何人，包括临阵脱逃的自己，她只是把这些都藏进了心里，免得周悠受更多苦。
　　魏曼看着那片片落叶：“你比我勇敢比我执着，我唯一能给你的就是我为数不多的爱，我嫁人为妻为的是生我养我的父母亲，我不曾动心为的是等我念我的周悠。”
　　魏曼没有勇气再看下去了，此刻心如刀绞，急需要喝水，急需要把这股东西压下去，跌跌撞撞的把茶壶拿过来，倒在杯子里，那个杯子是周悠从前送给她的，白色的陶瓷杯上爬满了八颗暗绿色的藤蔓，隐晦又高级。
　　当滚烫的水流倒在杯子里，突然“嘭”地一声，杯子碎了。
　　杯子碎了，四分五裂，散落在桌子上，魏曼呆呆地看着那些碎片，没有发泄出来的情绪终于坍塌，眼泪夺眶而出。
　　“我爱你，我想把心掏出来给你，疼，太疼了。”魏曼蜷曲在地上整个人缩成一团：“太疼了，这辈子都没这么疼过，怎么就没了呢？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就没了呢？怎么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了呢？怎么那么疼啊！我怎么那么难受啊！姐姐你在哪啊？”
　　“这辈子，我都再也见不到你了，这个世界再也不会有周悠这个人了，怎么就没了呢？”
　　“我整夜整夜都在想你，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那个大宅院里，我什么都不喜欢，我不喜欢那里的花，不喜欢那里的草，我每天都在想，如果姐姐在这里的话，我肯定不想天天跟白平惠斗嘴，我肯定也养一盆花，养一只猫，试着喜欢冬天的雪，夏天的风，秋天的落叶落在我的门前，我把他们夹在书里，给你写一封信，我会在信里说，民国21期，太平里的槐树露出了新芽，姐姐，你一路走好。”
　　至此，魏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许多天，她躺在床上不知道自己是醒着的还是活着的，眼泪已经哭到流不出来一滴，嘴唇干裂到起皮，睡不着也不想醒着。
　　她听到了宛南在外面敲门的声音，但是她不想应，她不想说话也不想出去，难受，疼彻心扉的难受。
　　其实魏曼一直都不是一个特别自信的人，是因为周悠的鼓励，她还记得周悠曾经对她说的一段话：“别人给我一点夸奖我就雀跃，别人给我一点否认我就自我怀疑，我不是越挫越勇的人，我必须要别人坚定的告诉我，我很好，并且是在我已经问了一百遍的情况下告诉我，我很好。我并不是非得需要他们奉承我，我什么样我自己清楚，但是我需要这样的鼓励我才能继续在这个拔尖的世界里找到生存下去的勇气。我不喜欢偏激的鼓励，我要那个人把我阴暗潮湿的自尊心拉在阳光下，一字一句的告诉我，你很好，非常好，这些话会一直经久不息回荡在我的耳边，直到我肯定。”
　　周姐姐当初就是这样对她的，给予她爱意也给予她肯定，原来许多东西她都不曾忘记。
　　时间能杀死的只有时间，杀不死两个相爱的人。
　　已经浑浑噩噩了许多天，宛南还在外面敲门，这个小孩怎么那么执着呢。
　　宛南在外面说：“你没事吧，你好歹应一声啊！”
　　她不想应，都别来打扰她，让她自生自灭吧，她一刻都不想活在外面，她只想守着这一屋子关于周悠的回忆，慢慢老去，慢慢死去，好像这样她就不曾消失一样。
　　但是偏偏外面的所有人都有每天来提醒她，她和任何事物都断不了联系，她要吃饭，要喝水，要身体。
　　“你再不开门我就闯进来了。”宛南隔着门板朝里面张望，语气不像是胁迫更多的是担心。
　　“我真的进来了。”这一句像是询问。
　　就在宛南真的准备踢开门的时候，魏曼把门打开了，门开的那一刻，差点没刹住车差点扑进魏曼的怀里，幸好幸好。
　　魏曼一张脸苍白到极致，没有化妆，没有涂口红五官很淡，连同她此刻一样，很淡，没有血色没有生机，明明冬天已经过去了，怎么还如此苍凉。
　　宛南小心翼翼地看她：“没事吧？”
　　太久没说话了，嘴唇全都粘连在一起了，还有些分不开了，暗暗在里面用了几次力后，上下嘴唇被撕裂开了，一点都感觉不到疼，魏曼说：“没事。”
　　她这个样子，看起来可不像没事的。
　　还没等宛南再开口，魏曼说：“所以人在世的时候就要珍惜，想做什么就要做，想说什么就要说。”
　　是啊，所以趁大家都还健康平安的时候，不要留任何遗憾。
　　宛南懂魏曼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