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秋风》说不清楚的小夏

1、第 1 章

　　西山真的是B城这座大都市里最为不伦不类的地方，二十年如一日，这里聚集着这座城市里最富有和最贫穷的两批人。
　　是真的，这很神奇。因为风景好而被开发成别墅区的房子里住着最无忧无虑的小孩，而不到几公里外的村子里，许多人还仍在为能不能摆脱窘迫的生活而忧愁。
　　于晓洋十二岁的时候，从最贫穷的村子里搬出来，走进了最富有的别墅里。
　　他以为，如果有一天自己能够改变自己生活在那片平房中的命运苦海，一定是因为自己努力的游，游得足够好，游得比所有人都好。可事实上，带离他走出那片原属于他的忧愁的，是妈妈的手。
　　深秋的时候西山的风景最美，漫山遍野的树木颜色间错，于晓洋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他知道如果在阳光灿烂的日子向西望去，山就变成了世上最转瞬即逝的美。
　　后来他们搬进了别墅，走廊里开向西的落地窗给漂亮的西山加上了最精致的相框。落地窗很大，从楼上绵延到楼下，似乎能框住所有。
　　也框住了他。
　　那时候于晓洋才明白，忧愁是无法彻底根除的，逃脱了旧的，也会迎来新的。
　　如果说他从前要讨好的只是自己的命运，那现在这个目标正在一点点具象化，变成了具体的人。许许多多的人，讨好新学校里的老师，讨好那些贵族公子哥儿…当然，最重要的是讨好能让他好好活下去的人，新家庭里又一个新的爸爸，还有一个比他小了一岁的弟弟。
　　之前学校里的老师对他说，他什么都好，将来一定会成功。
　　可从来也没有人告诉过他，什么是好，又怎样才是成功。

　　或许新的学校有点奇怪，又或者从前的他生活的理念很奇怪。这里的小孩不会因为学习好而受到喜爱，学习差的孩子们也能狐朋狗友的聚在一起互称知己。而于晓洋觉得自己是这里最奇怪的人，因为他既没有因为学习好而被排挤，也得不到学习差的朋友的青睐。他独来独往，只是活得像是个透明人一样。
　　似乎他不应当被划分为好，因为在这里，无论他怎样努力都不会成功。
　　但此时他直到他又更在乎的东西。这是他第一次住宿，一周回家一次，所以那时候他120以内乘除法算的非常好，他把每天拆成24小时，每过一小时，伴随着回家的欲望更胜一些，他也可以确认他离回家确实又进了一步。
　　虽然那并不是他真正得家，但那里至少有他的亲人。

　　但是后来，他再也不算了，因为再也没有亲人等他回去了。
　　那里只有一个令他恶心得继父，一个为了展开新生活而努力摆脱她的曾经的母亲，还有一个似乎因为没有人喜欢他而与家中气氛同仇敌忾的冷漠弟弟。
　　即使后来弟弟又长大了些，和他上了同一所中学，每周日去与每周五往的路线完全重合，于晓洋也尽力避开那个他无法从亲缘上认定的弟弟。
　　如果今天季风心血来潮坐了校车，他就去挤公交；如果季风要从走廊里经过，他会拐入离他最近的拐角…他确实不擅长处理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人建立起来的变质友谊，这一点已经在这个学校印证了无数次，更何况还是一个注定卑微而又扭曲的友谊。
　　最近妈妈不知道在害怕什么，对自己讨好的目光比如蛇蝎，拒绝亲近甚至害怕与他交流。于晓洋大概理解母亲，虽然他也知道作为母亲，她这样做并不好。但作为一个懦弱的女人，却并没有错。
　　于是他极其善良又极其恶毒的沉默，希望自己的存在感低到几乎融在走廊的玻璃窗里，这样既善良地帮助了她，又以几近断腕的方式恶毒地羞辱了她。从那一刻起，他放弃了自己生命中最后一个亲人。他不在乎一时的卑微与孤独，他也不在乎不值得在乎的人的背叛。即使西山的夜晚很凉，他也不想再要什么所谓的保团取暖。
　　于晓洋当时只有十四岁，即使对未来有着百分之百的迷惑与担忧，但胜在年轻气盛，可以在无数次跌倒之后无数次爬起，他以为自己依然有了成为男人最必要的坚强。
　　他现在不过是在另一个角度看西山的秋天，他现在不过是要摆脱另一份忧愁。

　　又是一个秋天的时候，于晓洋考入了B城的重点高中。然而不似私立的贵族学校人人都有宿舍，他不得不做个选择，每日花费四个小时的路程只为回到一个令人窒息的卧室，或者承了继父突如其来的情，在高中旁边租一间房子。
　　承了人家的情，自然就会有要报的恩。于晓洋如今连母亲都不喊，却有些时候会迫不得已喊季东宏“爸爸”。在某个突如其来的夜晚，从某个深秋的雨夜开始。
　　那天于晓洋和季东宏都忘了关窗，冷冷的秋风裹挟着雨水洗刷着肮脏的心灵，使得于晓洋对看不见尽头的未来畏缩不前。
　　有时候于晓洋在困惑，是否是自己对未来有着太多不切实际的憧憬，才会如此备受打击。是否他的忧愁才是现实，那些所谓的成功，都是活在励志故事和社会教育的义务中。
　　他曾经想去逃，但却不知道自己能够逃去哪里，他是如此的无能，没有办法给自己一条活路。
　　后来他有些消沉，抑或者说是有些认命。活该自己懦弱又不堪，因为他本就是懦弱又不堪的。他无数次在梦里承认自己的懦弱，又想借助幻觉隔断自己的呼吸。可真正懦弱无能的人，是连了结自己的勇气都没有了的。
　　他畏惧选择，因为过往的无数次印证着他每一步选择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不，其实没有这么绝对，可当一个小孩从没有得到过认可的时候，他又拿什么理由信任自己呢？他每每想努力做自己的主人，就会被剥夺的连自己都不剩。从平房屋到别墅，从贵族学校到出租屋。他就像是束手束脚的怪物，被自己的无数双眼睛观摩，眼睁睁地看着幼稚的反抗。后来他不反抗了，因为他失掉了判断的标准，挣扎到底对还是不对。
　　人在将自我贬低的一无是处的时候，会将自己也默认给他人。他决定把自己寄放在季东宏那里，纵然他直到这不是个好的选择，但事实上这也不是他的选择，他只是随着命运的波涛漂逐进了季东宏怀里。

　　“弟弟可能要住进来。”后来季东宏突然有一天向他提起。
　　原来，冷漠的弟弟也考上了这所高中，又主动提起了那不亲不疏的哥哥。出租屋本来就是两居室，一间卧室是专门留给季东宏随时莅临休息的。现在只不过换了主人，凑巧不咸不淡的话拯救于晓洋于水火，仿似他人的一句话，能够成全他的生杀予夺。
　　他抬头看向这个不伦不类的继父，视线刚一碰上就又调转了方向，证实自己的勇气一文不值。
　　可他想问一个问题，来保护自己最后一层遮羞的布。
　　他意识到自己已然从季东宏的怀里飘出来，又要去向下一个不甚确定的地方。于是他急于把自己从季东宏那里赎出来。
　　“以后你们俩住。”
　　这对于晓洋来说，是恩赐。
　　或许应该感谢季风，儿子是人面兽心的家伙最大的软肋，无形中也成了于晓洋的借口。
　　于是于晓洋尽可能多的讨好季风，祈祷他走到哪里最好都能带上自己，成为他坚不可摧的挡箭牌。他每日清晨会把自己煮好的粥温吞的递到季风面前，又会在百分之百重复的来往路线上多做停留，等一等愿意与自己并行的弟弟。
　　季风也确实做到了，因为一些于晓洋意料之外的原因。
　　“我以为你也是喜欢我的，才会这样时时刻刻地跟着我。你，你要是没这个意思，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说完就想跑，可刚迈出一步又僵住不懂，期望能等到他想要的回应。
　　原来冷漠的小孩子并不冷漠，只是为喜欢的人花费了所有青春期的羞涩与小心翼翼。
　　原来喜欢一个人会这样故作镇定的矫情着，它把少年所有的胆怯紧张藏起来，但同时又剥夺了对待心仪之人应有自信。季风像只刚生下来的小动物，对于晓洋畏惧又好奇，仅凭冲动一鼓作气地出现在他面前，却对如何与他交流毫无章法。
　　于晓洋没有给予什么回应，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有这样矫情的机会。但他同样也没办法拒绝季风，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没有负担的接受别人对自己的好。
　　喜爱与善待总是要得到平等的回应，才不会贬值为贪心与施舍。
　　所以，于晓洋从父亲那里赎回自己，又转手送给了他的儿子…并期待自己有一天能够失去季风的喜爱，来避免自己不得不回应的负担。
　　但不得不说，季风真是可爱，像个小孩。
　　于晓洋自然知道他本就是小孩，但不同于自己的过往，季风拥有小孩子值得拥有的爱——于是执拗的闹脾气被命名为单纯，执着的喜欢他也成为了真心。
　　他虽然不愿意与他走近，却也纵容季风大步向他跑来，纵着他，让着他。如果他心血来潮地为自己满心满意的献上早餐，于晓洋会认真吃完并在心中也珍藏一份他的可爱；如果他愿意在自己身边安心睡觉等自己温书，于晓洋会仔细声音并用眼睛捕捉他睫毛的轻颤…似乎这样能够让他自己也变得生动许多。
　　于晓洋头一次明白，顺应一颗里面放着自己的心，是能够给予人希望的。

　　然而季风还没有等到于晓洋的一句喜欢，于晓洋也尚未偿清自己的回应时，季东宏破产外逃。
　　那个女人也终于想起了自己的亲生骨肉，急忙跑来投奔自己。
　　于晓洋甚至没有同意她进门。
　　即使她恐吓般地把他一切的不堪都在季风的面前细数，他也咬牙抑制着几乎抽搐一般的心跳，拒绝她污染自己最后一次对未来的憧憬。
　　“于晓洋，我是你妈妈，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似乎已知晓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也舍弃了自己，她夺门而出。
　　“你又是怎样对我的呢？”时至今日，几近成年的小孩子终于学会了不用压抑喉咙也可以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或许是因为真的不在意了。
　　甚至不再在意这个女人的生与死。
　　“她就是那样的人。”这是于晓洋对母亲最后的评价，平淡的语气里甚至带着轻蔑和不屑。
　　有些自私，有些不可理喻，有些…让曾经的于晓洋很讨厌。
　　曾经的少年，也对自己和母亲共同的未来给予了无限的希望，他为自己勾画的蓝图里总为母亲留有一席之地。努力学习，乖巧懂事，甚至后来为新的家庭贬低自己…他比所有同龄的孩子都更理智和坚韧的飞速成长。
　　于晓洋忽然想起他把所有的害怕与忧虑都吞在自己幼小的身躯里，起初也是为了家人的。后来家人走散了，他便是为了自己活命，继续咬着牙前行。这时他才意识到，太多的伤已经早已把他包裹的密不透风，丧失了对那廉价亲情的触觉。麻木固然使人冷血，但也不会再让他感知疼痛。
　　他突然有些欣慰。

　　直到有人抱住了自己，他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份即将无疾而终的感情。
　　“我不是那样的人。”季风哭着对他说。
　　他再自私，也愿意为于晓洋流泪；他再霸道，也愿意听于晓洋的。这样的季风，能不能填上那个位于于晓洋心头的大洞，别让风冷冷的把他戳个对穿。
　　让他别这样冷得像个死人，让他喜欢上自己。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于晓洋都觉得世界上只有他和季风两个人。
　　他们想追上人潮的脚步一直走下去，但现实却是周遭的车水马龙从不予人喘息的空隔，总有人会坠落，抑或者被时间淹没。
　　于晓洋勉强考上了一本留在B城，来不及了解大学生活就开始为生存苦恼。季风轰轰烈烈地苦读了一年，高考结束就马不停蹄的打工赚钱。每天早晨他们从闹钟响的那一刻起开始为生活碌碌奔忙，每天晚上也不厌其烦地吃一碗只有时蔬点缀的清粥搪塞时间。起初他们一无所有，只有对未来幸福的憧憬。
　　曾经许许多多的事情毫无怜悯一同砸向他们，迫使他们注定要相依为命的度过余生。
　　后来两个人慢慢长大，放下了多余的憧憬，而生活的苦与痛中品尝最平淡的幸福。

　　秋天又到了，季风和于晓洋去了西山的风景区爬山，这天阳光依旧很好，也再没有框住世界的玻璃罩子。可于晓洋却耐不下心来欣赏，他急着赶上季风的脚步。
　　他原以为季风就像是他生命里的一阵风，只作短暂停留，绝不驻足。可却没想到即使这阵风的世界也经历了地覆天翻，却依旧选择紧抓着他不放手。像是一股暖风爬上了人生的陡坡，遇了冷，受了磋磨，却变成雨降落，落在了一片名为“于晓洋”的土地上。
　　时光晃晃而过，所有人都无法预知自己上一秒的想法会不会在下一秒破碎。
　　于晓洋没有像小时候想象的那样进入最知名的学府成为社会的精英，季风也没有成为知名集团混吃等死的太子爷，现实就是与自己想象的未来有太多太多的不同，我们要接受的不是自己有多平凡，而是自己到底是怎样的自己。
　　但一切都在变好，一切都归于朴素与真实。

　　再谈起从前很多年的挣扎岁月，心疼的人总是会比被心疼的人掉下更多的眼泪。
　　“没事儿，没事儿的。你抬头，看看你哥哥，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男孩在暴虐中成长，在时光里孤独地哭泣，在迷茫的十字路口找不到避雨的屋檐，在一切过不去的时候和自己彼此依靠。
　　他曾经很痛，很苦，很不想在停留在一个没有爱与意义的地方。
　　但是现在他正用他满是伤痕的肩膀去安慰另一个因他而满是伤痕的心。
　　“我真的没事，我们都长大了不是吗？有你在，我就不会有事。”
　　曾经的他们，再坚强也是孩子；现在的于晓洋和季风，再懦弱也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