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立春-冰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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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弘治十年。
金陵城南，夫子庙，秦淮河畔。
立春第十日，虫已出，河鱼负冰而游。
自门西至夫子庙烟花巷，骑马不过半柱香时间。
俗语曰[立春宜夜卧早起]，此时日已当空，街却依旧冷冷清清。除夕的气氛尚未散尽，空气中泛着淡淡烟火气息。
街角拐来一辆小驴车。
前方的小厮一边敦促着驴子，一边打着哈欠，空气清冷，小厮却突然打了个喷嚏。
“我说二少爷……今儿是不是太早了？”
小厮揉着冻红的鼻尖，扭头冲着后面的主子抱怨。
“人家订的就是今天，马上就到了。”
主子声音温和。
在驴车后面的主子是个年轻男子，二十三四的年纪。身着银灰色的毛皮夹袄，看似朴素然而质量上乘，束起的发收在同色瓦楞帽中，打扮显得有些过于素净。男子五官端正分明，眼神如茶般清澈温润。
此时他只是拍了拍捆得结实的货物，小驴车上数个包裹皆打点齐整。
通常送货，主子都是坐在车上叫小厮赶车，此人却在车后扶着车身一道慢慢走，于是想抱怨的小厮也就不好意思再说，只搓了搓手，又催了下驴子。
二人与车转过一处弯。
前方道路正是桃叶渡，不远即是渡口，与贡院街相邻的东南角有一处茶馆，外貌清雅，门前黑漆烫金的招牌，上书[清风雅乐]四字，字体颇有飞扬神采，不知谁书。
门前一小厮正在清扫残留鞭炮屑，见二人来了，向里一声招呼，门内便迎出一位笑盈盈的女子来。
这女子年约二十六七，面若桃花，乌发如云，松松挽了髻，粉色长裙摇曳生姿，一件大红夹袄更是衬得她身段纤细窈窕。
黑漆美目转了转，便笑道：“可是卓云轩的料子么？”
小厮答了一句正是，又介绍道：“这是我们二公子。”
“卓宁鹤。”男子抱了抱拳，“可是程老板？”
“小女子程静语，唤我静语便可。”女子笑嘻嘻，“跟我来，车子赶到边门，这儿地方小不好看货。”
金陵自古便十分繁华热闹，后朱棣迁都后，金陵便一直是江南大城，十朝古都，六朝繁华，至今仍生生不息。
虽称应天，金陵却是自古以来沿用的别名，百姓皆以此称呼。
秦淮多佳人，文人墨客也多聚集于此。
而门西多织造，卓云轩为此间十分有名的布料云锦铺子，目前生意皆由长子管理，次子则精于裁剪。
今日次子卓宁鹤送货至[清风雅乐]，正是一段故事的开始。
驴车自边门被赶进茶馆后院。
“二爷，您怎么有兴致亲自送货？”程静语笑笑问道，一双眼上下打量卓宁鹤，满是好奇。
“叫宁鹤就好，我年前才从苏州回来，大哥说过完年要送的货太多，就出来跑腿。”卓宁鹤温文地笑，脱下帽子，未束起的发尾落于肩上，衬得面目清俊。
小厮忙着打开捆好的布匹与毛皮料子，静语一一检视。
“鹅黄淡紫，桃红粉绿，数目没错，姑娘们该高兴好一阵子了。”翻至毛料，“这两年的水貂皮都不怎么好，这次的货不错嘛！哪儿来的？”
“好像是西域商旅顺道带来的，觉得好的话，下次我再带点过来。”宁鹤解释。
边门附近就是另一间酒楼，此时方才开门迎客，店小二打着哈欠。对面再走半条街，便可见游廊画舫脂粉之地。
宁鹤与静语闲聊了几句，静语便回屋去取了钱袋来算着数目。
清风雅乐是二层小楼，一楼布置着桌椅，墙上挂着字画，二楼则是住在这里弹琴唱歌的姑娘们的闺房。
通常立春十五日各店家方陆续开张，偶有提前开张招揽生意的铺子，卓云轩与清风雅乐皆属后者。
此刻二楼几扇小窗陆续打开了，有隐隐的丝竹之声传来，应该是姑娘们在练习。
静语将钱递到宁鹤手上，又言及近期布料的价格。
小厮百无聊赖地看着驴子。
天气尚有些冷，冬日余寒尚未褪尽，此时墙外街上方有些许人声，鸡鸣犬吠，车轮粼粼。
头顶上有扇窗子吱一声开了，静语听得上面有打哈欠之声，抬头笑骂：“澈，你总算睡醒啦？”
“静语姐……春困嘛……”头顶上传来还没睡醒的迷糊嗓音，宁鹤抬头，见是个年轻男子，眉眼飞扬，气质俊秀清朗，头发只绑在脑后成一马尾，睡眼惺忪地搭在窗边向下望。
“日上三竿还不起床？”静语双手叉腰，“快去梳洗，今儿你再偷懒就没酒喝！”
“不会吧……”男子挠了挠头，看到一旁宁鹤一脸好笑地看热闹，随手抱了抱拳以示礼节。
宁鹤回礼，静语笑着对他说见笑了，这是我家琴师。
此时二楼的窗子只剩一扇未开启，琴师澈向那边望了望，连带着静语也注意了一下。
哐啷！
一声响动，从那扇关闭的窗扉中传来，似是桌椅翻倒的声音。
随后又一声闷响，隐隐传来说话声，窗子猛地被撞开了，一个身影撞上窗沿，突然跌落下来，一声闷响。
小厮哎呀一声就奔过去，静语与宁鹤快步跑过去，是个年轻女子，衣衫微乱，容貌娇美却面无血色，双眼空洞地望向天空，破败地躺在硬邦邦的地面上。
“我……我去叫大夫！”小厮显然被吓了一大跳，战战兢兢地转身就要跑。
宁鹤伸手拽回人来，“先等一下！”
静语拨开女子额前颊边的长发，探了她的鼻息，宁鹤看到她耳中流下血来。
“来不及了，她死了。”静语十分镇定，转头看向二楼那扇窗子，宁鹤看向方才琴师的房间窗户，人已不见，其他窗子中姑娘们探出头来，其中一个似要尖叫，被静语制止了。
“大家先回房，生意还要做，这件事我处理就行。”静语向众人宣布，蛾眉紧锁，这时听得又一阵响动，死者跌落的窗台边，琴师探出头来，“静语姐。”
“说。”
“是王富商与绪木。”琴师也是眉间纠结，似在压制着怒气，说罢指了指屋内。
“卓二爷，”静语转向宁鹤，语气凝重，“您的小厮信得过吗？”
“信得过，是叫仵作？”宁鹤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请仵作在晚上来。”
宁鹤便向小厮作一番吩咐，还特别叮嘱不能声张，小厮虽心惊胆战，还是得令去了。
静语叫来馆中一个小厮，小厮也是大惊失色，取来一匹旧棉布盖着尸体，静语便扯了宁鹤一同进茶馆后门，径直上了二楼，第二间房房门紧闭，推开门，只见内里一片狼藉。
琴师正在里面等着，身边凳子上，坐着两个瑟瑟发抖的男人。
“王富商，”静语先向微胖的中年男人行礼，随后又向另一个年轻男子点了点头。“绪木。”
宁鹤先打量王富商，此人一双眼惊恐地注视着静语，服装也是随随便便，看起来就像迷恋上美人而大把花钱的金主。另一边的被称之为绪木的男子很年轻，与宁鹤年纪相仿，五官还算俊俏，此时抖得如同筛糠，衣衫有些旧了，想必家境不甚好。
“请告诉我怎么回事。”静语尽量平静地发问。
“那……那个……燕现在怎么样了……”绪木声如蚊蝇般地问。
“死了。”
“果然……”王富商顿时颓丧，整个人矮了下去，赖在凳子上。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我向她提出要收她为妾……”王富商声音也有些颤抖，“但她不大情愿的样子……我们就坐下来边喝茶边谈，然后，这小子就进来了……”
“大吵一架？”静语盯着绪木，绪木低下头去，“看来果然吵了。”
“然后……然后……”王富商欲言又止。
“扭打起来了？”静语看着满屋狼藉，花瓶碎了，茶壶杯盏饭菜都打碎了泼了一地，椅子有一把倒在地上，桌子被掀翻，床罩和帘帐都被扯破，连梳妆台上的首饰盒都打翻在地。
“扭送官府？”静语冷冷地说。
“我不是故意……”王富商这么说着，在收到静语刀子般的视线后又把后半截话吞了回去。
“请回吧。”静语说着让出了位子，两人默默起身离开。
琴师关上了房门，静语掏出手巾擦了擦额前细小的汗珠，小厮已送那二人出了门。
“请问……”宁鹤先前被静语扯了一同到了这里，此时觉得再不说不行了。
“抱歉哪，让你看到这等丑事。”静语勉强扯出一个笑来，“还望卓二爷见谅。”
“我不会说的。”宁鹤心知静语要他保密，毕竟正月里死人很不吉利，传出去这里的生意怕是做不成了。
“多谢，澈，开门迎客吧。”静语吩咐道。
一旁琴师颌首，转身去敲二楼的其他房门，“快点！要开门了！”
里面一一传出姑娘们的应答声。
此时宁鹤派遣的小厮也跑了回来，在主子耳边悄悄耳语一番，宁鹤转告静语后，得到肯定答复。
“静语姐，布料送来了吗？”一位姑娘走上前来。
“送来了，怎么，你想看？”静语已然恢复常态，对她笑着说。
“当然要看，我那衣服旧了，不再做件怎么行。”这位姑娘眉眼飞扬，温柔妩媚，与琴师容貌酷似，笑嘻嘻道，“这位是？”
“卓云轩二公子。”静语介绍。
“哎呀，是卓云轩的裁缝呀！”姑娘笑道，“替我裁一身春装吧？”
“悉听尊便。”宁鹤淡笑。
为这位姑娘量体裁衣之后，宁鹤被送出门去，清风雅乐这个茶馆挂起了茶的招牌，陆续有客人进入。
姑娘们也坐下来开始唱小曲。
入夜，清风雅乐。
白天的喧嚣全部远去，清冷的空气再度环绕而来。
死者静静地躺在木板上，脸上身上盖着白布，姑娘们默默垂泪，琴师站在一边不发一语。
静语问仵作：“怎样？”
“颈骨骨折，头骨骨折，是撞击致死。”仵作说，“手腕有淤痕，大概是跟人扭打所致，还有……胃里有一对金戒子，虽然不是致死原因，但……”
“我明白了。”静语拿出赏钱给了仵作，唤来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抬了口大箱子，将人悄悄运出城去，在城外棺材铺买了口薄棺，草草安葬。
“吞金？”琴师托腮思索，“既然是扭打中被推下去，为何又要吞金？”
“应该不会两个人都……”静语说了一半，觉得不妥，“你觉得是谁？”
“不知道，得递个状子让知府查。”琴师随口说道。
“知府？恐怕查不出什么来吧。”
“我觉得都有问题。”一旁容貌与琴师酷似的女子说，“也许其中之一一时愤怒，打算杀人灭口，将罪过推到另一人身上，这也是有可能的。”
“没错，”静语说，“这几天再去问问，看到底是谁。”
“没想到这么早就……”琴师喃喃自语，“她还这么年轻……还未嫁人就……唉……”叹了口气。
“世事难料，”静语道，“不过此事万万不可说出去，有人问起她，只说是被某户人家收作妾带走了。”
众人应允。
另一边，卓云轩。
深夜，宁鹤却犹在辗转反侧。
今日意外撞见女子坠楼，事情蹊跷，局外人又不好多问。但此事仍如心头大石，不得其解。
正如老板娘静语所言，此事不可声张，但当时所见王富商与绪木，究竟是谁最终下手伤人？
天气依旧寒凉，桌上新裁好的春装样子这两天便可送去，但似乎没有理由打听此事——谜之所以为谜，正是不得解的时候最有趣味。
此事蹊跷，盘旋心中，久久不散。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立春-冰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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