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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   我六岁那年,江南大旱,整个冬天没下一滴雨

      “河干井枯,赤地千里,民无死所,白骨遍野。”爹总是站在窗边这样絮叨,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活像个说书先生。

      娘也总是说“家里的粮已经没有了,地窖里只剩些羊羹了”说完就要流眼泪。

      我往胡同里跑,找以前那些一起玩“弹弓”的伙伴,但拿着木杈子从芝麻巷子跑到底,

      也只有一扇扇无声息的窗户,

      胡同再也不热闹了,

      有时候直愣愣地往天上看,胡同里的天总是极低极小一片,就像一块破烂陈旧的棉絮。

      整个京城那么大,瓦上竟连一只麻雀也没有。

      后来,娘亲就不再让我出去了,她板着脸色,又不忍心真吓唬我,只能劝道“外面有怪物会吃人”

      声音发着颤,脸色比任何时候都白,好像是在对未知的东西开始恐惧,

      于是我便乖乖地呆在家里,家里那块“京城羊肉铺”牌子也被卸下来,堆在地窖深处,

      那“羊肉”那两个字总是诱得我流口水,但桌上只有那碗兑了无数水,清寡的羊羹汤。

      这汤被寒风冻成块,娘用刀划成三份,最大的一份便留给我,

      可谁又喜欢这连肉沫都没有的羊羹汤呢,

      我常嘟起嘴抱怨“大冬天的吃起来真凉,硌牙!”

      而且没有一点肉味,吃了以后肚子还是咕噜咕噜叫,

      爹爹总是叹了口气,安慰我“这也比外面强许多了,我今日出门去,看到烟袋斜街的桐树叶都被人扒光了”

      外面人的口味都太奇怪了,幸好后海的柳树还没发芽,不然也得被秃噜了皮。

      这一晚,我梦到树上结了好多颗白色的果子,走近一看,每一颗都是只大肥羊。

      “咚咚咚”前门被叩响的声音,

      我猝然从梦中惊醒,光脚爬下床,走到前厅。月色中升,从门的缝隙中看到了一个白色矮矮的身影。

      是大肥羊来了么,

      我舔了下嘴角,兴奋地打开门。

      ————————————
      这是连鸮看到花狗的第一眼,即使很多年后也忘不了。

      他极瘦极虚弱,皮肤透明地快被骨头穿破了,曳曳的月光融在他碎小的发梢上,双眸却渗亮地望着她。

      她甚至能听到他咯吱咯吱牙关碰撞的声音。

      连鸮下意识地就想关门,她害怕极了。可花狗用手止住她,相触的瞬间就松开了她,

      他压抑着自己的战栗,祈求道“...求你...我只要水”

      背后传来衣服摩擦的响声,爹和娘被惊醒,披衣出来看她。

      他们看到门口蹲了一个满面泥垢的小孩也吓了一跳,此时的花狗眼前模糊一片,失水过度的嘴唇干裂,他不停地喃喃“水...水”

      然后再支撑不住,在娘的惊呼声中,一头倒在了地上。

      就这样,连家又多了一个小孩。爹和娘都是普通人,爹是后海这一片有名的羊肉屠夫,最擅长砍骨头,

      而娘专门帮店里算账营生。

      但他们又身为父母,做不到拒绝另一个无辜的孩子。

      羊羹汤被灌了更多的水,然后切成4份,最大的两块留给我和花狗,

      花狗依然还是怯弱弱的,总是偷偷看我。我用眼睛瞪他,他就垂眸低下头

      耍的一手好可怜,

      娘总是这时候劝我 “连鸮,花狗没有了娘亲,又一路北上逃荒,你不要小家子气,姑娘家要有姑娘家的大气”

      然后花狗非常“大气”地把他那一碟子羊羹汤推给我,

      还会眼神亮晶晶地对着我笑,

      这个招摇撞骗的小乞丐,我生气地把碟子推回去“反正都是水,你多喝点!”

      花狗就这样霸占了我在家里的位置,我的床铺也分给他了一半,娘亲甚至还翻出了一床新棉被给他盖上。

      他对爹娘都很有礼貌,虽然现在没有生意也出不了门,但他每天都会去后院帮娘亲清理地窖。

      他肯定打着地窖里那些羊羹的主意。

      但诡异的事情来了,每到月亮到了正中天的时候,就像狼人要开始变身的前兆,床铺那边也会传出压抑的呜咽声。

      我捂着枕头,那声音依然往我耳朵里钻。

      大半夜的为什么不睡觉!

      我气愤地翻身爬到花狗身上,把他捂着眼睛的手拿开,他的眼睛氤氲得格外黑,睫毛上结了好多小水珠。

      一时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我噎了一噎,“男孩子不能随便哭的”

      花狗也愣了,随后反应过来,把我从他被子上抱下来,塞到我自己的被窝里,“冬天不要着凉了”

      我翻了个身,面对着他,故作老成道“花狗啊,我听我娘亲说,人死后,也会跟随着心爱的人飘来飘去,所以你娘亲也没有走,说不定就趴在窗口上看着你呢”

      花狗拉起他的被褥盖住脸,闷闷地说:“大半夜不要讲鬼故事”

      后来花狗有没有再哭我就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花狗轻轻拍着我的背,然后我就睡着了。

      四月的时候,后海破了冰,初春随着雷雨一起到来,

      那雨连浇了三天三夜,后院的大缸都被冲破了,娘和爹就看着院中一片狼藉笑。

      我觉得爹娘一定是疯了,

      粮草从南方运了上来,马队一路路穿过长街,厚重的车轱辘声碾在青石砖上彻夜不停。

      花狗带我去街上看南方来的钱粮官。那些人骑着高头大马,帽子上有花翎,说不出来的神气。

      “好威风啊”我眼巴巴地羡慕,“南方风水果然养人”

      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中,花狗用仿佛在看花痴的眼神鄙夷地看着我。

      我拉了拉他的手,

      “花狗你不高兴吗,有了粮,你就可以南下找你亲人团聚!”

      花狗垂落眼帘,一副确实是不开心的样子“我吃惯了羊羹,不会再回去了”

      果然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京城羊肉铺”的牌子被我们从地窖里拾出来,擦干净挂上。爹爹老了,砍骨头不利索,所以花狗顺理成章地留下来学徒,

      花狗依然还是很瘦,手腕还没羊腿粗。所以他举着刀砍羊腿的时候,

      我一般会尽可能离他远一点,避免误伤。

      花狗 “砰”地砍下一刀,然后就像是背后有眼睛, “连鸮,你今天再跑到后院去,羊骨头就不给你留了”

      然后又恶狠狠地砍下一刀“你顶着锅盖来也没有用”

      知道了,烦人精。

      我躲在门口偷偷看花狗收拾羊肉,他已经算得上娴熟了,刀刀锋利见骨。

      但把所有的骨头下锅后,还是会扶着桌板轻轻喘两口气,然后一边扭着手腕,一边小心地把刀具收起来。

      等我跑进来,嚷着喊饿。

      开春的羊肥瘦兼有,在锅里炖的肉丝酥烂,香气随着白雾雾的蒸汽飘满巷口,

      我和花狗乖乖地蹲在厨房,像是两只开荤的老鼠。

      “递碗”

      花狗把骨头上的肉剔给我,然后开始独自吮骨头。

      不愧是命中带“狗”字。
      ————————————
      家里的生意越来越好,后海的柳树起起伏伏,钩子上挂的羊腿卖了一只又一只。

      其中不少是以前烟袋斜街的老主顾,还有很多是鼓楼另一边来的。

      实在是太忙了,花狗握刀的手腕缠上了紧绷的白布条,手上不时也有伤。

      那些等羊肉出锅的大娘们都很心疼: “花狗你不要急,我们得闲慢一点没事”

      然后话题一转,偷偷凑过来,眼珠子转的比谁都快: “花狗你那么俊,在胡同里有没有心仪看得上的姑娘,姨帮你打听打听”

      呵呵,以为蹲在角落里的我听不见吗,

      花狗眉眼带笑,嘴角上翘地回道 “姨,不用替我操心。”然后转头看我, “连鸮,过来帮我搭下手”

      “也是,确实不用操心。不知道多少姑娘特地从鼓楼后边跑来买羊肉”大娘提着新鲜出炉的羊肉道了声谢,走了。

      我就说最近怎么那么多来买羊肉要滋补美容的姑娘!!

      花狗!

      我怒气冲冲地看着近旁这张张祸国殃民的脸,看到他无辜地向我耸了一下肩,

      “下次你来前面和我一起卖羊肉”

      “?”

      花狗声音低沉,带着哄骗: “然后他们就会被你的脸吓得不敢来了”

      !!!

      我气得要去打他,他用手拉住我的手腕,我下意识地一挣,听到花狗 “嘶”地一声吸气,

      我连忙不敢动了,

      花狗把手掌伸出来给我看,抿了一下嘴唇,有些委屈地小声说“伤口破了”
      ——————————
      夜半,夏蝉发出微弱的,隔着草丛唏唏嗦嗦的声音。

      我轻声跑到花狗床边,从怀里拿出草药膏。

      我们早就分床睡了,花狗长长的眼睫盖下来,没有表情的时候唇角平直,睡梦里也不太高兴的样子。

      白天我让花狗自己涂药膏,但他好像很忙,一转眼就忘了。

      但不涂药膏花狗会疼,羊肉可能就砍不动。一想到这些,我就愁得睡不着觉。

      于是我秉持着忧国忧民的善良原则,慢慢地撕开绑在花狗手腕上的白布条。

      爹爹那把刀,又大又沉。砍羊骨头的时候,手腕上要用很大的劲,所以花狗的布条绑的很紧,方便他发力。

      现在下面一片青紫的勒痕,我用手指抹了一点药膏,涂在有淤血的地方,然后慢慢的揉,小心翼翼地把那些淤血搓散。

      花狗的眉眼皱了一下,我做贼似的赶紧趴下身,

      如果被他看到了,太影响我在他心中正直冷酷的形象了。

      幸好他的呼吸声依旧很平稳,我一寸寸地慢慢抬起头,看到花狗眼神渗亮,正好整以暇地盯着我看。

      他的声音带着哑: “大半夜的,是在我床前跪安吗”

      !!!太丢人了

      我抱着药膏就想逃,就听到他在我身后慢悠悠地说: “不帮我涂完,我就把大半夜你看着我睡觉的事告诉大娘”

      谁都知道大娘们是整个北京城最八卦的物种,

      我只能十分屈辱地再次蹲下,花狗侧身躺着,一手支着头,一手展开伸到我面前。

      “你这个无赖!”我瞪了他一眼,又挖了点药膏,涂在他掌心的水泡上,轻柔地摸匀,

      花狗被我闹醒后也不困, “连鸮,你知道老北京有首童谣吗”

      “什么”

      “天长了,夜短了,耗子大爷起晚了。天塌了,地陷了,小花狗儿不见了”

      花狗朝我笑起来,月色把他的侧脸勾勒的极为好看“小花狗哪也没去,一直在这呢”

      我觉得脸上很热,心里像是蹿了簇小火苗,说话都带着结巴:“那...那你知道另一首童谣吗”

      花狗安静的看着我,像是很认真地在听我说话,

      于是我颠啊颠啊地小声唱出来,“小气鬼,喝凉水,砸破了缸,喝不到水,趴在门口吃羊腿,原来是个饿死鬼”

      花狗说 “这是你编的吧”

      “才不是”我低头把药膏从他的手腕涂到掌心,十指贴近的时候,像是牵住了他的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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