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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章 ...


  •   轧轧连声在甬道中刺耳回响,是机括牵动,压抑、单调,在衔接处尖利而漫长地窜出。橐橐步履声由远及近,伴随大串腰牌与黄铜钥匙撞响之音,空阔,遥远,好似这冗长的甬道,是无尽密林……长风拂林,蛇行其中,奏响这诡谲之音。

      声音日日回荡耳畔,伴随室韦十九年。

      “室韦”在乞颜古语意指森林,于乞颜人而言,森林意蕴着一种神圣的向往,他出生时父亲替他取此名,正是对他给予厚望。

      室韦出身乞颜部贵族——其莫额德族。此族子弟天生神耳,耳音能顺风千里,能察于幽微,能辨于渺茫。室韦也不例外,且是其中佼佼者,不仅能听得外界声音,尚能窥听人之内心。父亲一度因此以他为傲,只可惜他已十九年未听到父亲声音,他甚至忘记父亲长什么样。

      被送入九幽狱,他再未见过父亲。

      其莫额德族人数不多,因得此天赋异禀,不独在乞颜地位尊贵,大多数在可烈狼师军团担任高级军官,父亲便在其中。天生神耳于行军、战役之中,简直如有神助。

      可烈狼师能所向披靡,除却其悍狠善战,其莫额德族人功不可没。

      室韦却被送入九幽狱。

      他是个哑巴,他并非天生哑巴。

      传说其莫额德族在上古之时,与冰森林之神歃血盟誓,祖祖辈辈守护额尔古涅昆,换取非凡的耳音能力狩猎及躲避猛兽,得以生存于这片充满凶险的原始峻岭。后代却叛背盟誓,离开冰冷永冬的额尔古涅昆,驰骋于辽阔自由的草原之上,因此受到冰森林之神诅咒——

      其莫额德族部分子弟伴随着年纪增长,喉腔中部会开始萎缩,乃至于失语。

      室韦是被诅咒的失语者。

      失语者既是不幸,亦为大幸。此族非失语者,无一活过四十岁。

      圣殿大祭司宗释藏向冰森林之神问卦,求神恕之道。得出结果,将一应失语者送往额尔古涅昆当守山人,以消神怒。

      所有失语者送至额尔古涅昆,第一位非失语者活过四十岁,接着,五十,六十,七十……神恕之道奏效,此后,其莫额德族皆尊奉此行,不敢有违。

      室韦十二岁失语之症始见,被送至额尔古涅昆。

      额尔古涅昆底下是上古时代可烈部与乞颜部先祖所建牢狱,由偃氏设计,以迄今已然失传的鬼斧神技凿建于地底。关押罪人,审讯罪犯,犹如地狱般存在,被称九幽狱。

      乞颜部主君每隔五年,便在守山人中挑选佼佼者,送入九幽狱,为守狱人。

      室韦来到额尔古涅昆第一年便被挑中,他能于三丈之外听见人的内心,凭心器的搏跳,结合特殊技巧,以此判断人之所言,孰真孰假。如今,他是九幽狱的刑狱长。

      刑狱长掌机关钥匙,刑罚审讯,此生非死不能离,从此人世烟火成为久远模糊的记忆。包括二百七十位守狱人,无家无室,无妻无儿。他们守着九幽狱的犯人,也被困于九幽狱之中,他们心甘情愿被困于此。

      刑狱长师徒相传制,与室韦最亲近的,从前是师父,而今是徒弟。他早已忘记父亲的模样,但他知道他的父亲是一个英雄,战死于沙场。乞颜部是十三部中最为好战好斗的部族,乞颜人只战不降,以战死沙场为至高无上的荣誉。可烈领着其余十二部已然归属殷朝,如今荣誉不复了,乞颜人成为无耻的叛国者。

      失语者不能为部族奉身于征伐的沙场,视看守此罪恶之所为荣。自老刑狱长死后,室韦顶替师父,成为新的刑狱长,迄今十九年,经过他手的讯问从无差错。

      他审讯过许许多多殷朝细作,为可烈获取无数有利于战事的讯息。他一向以自己所长为荣,唯独这几年,他为此感到痛苦。

      当他在审讯中得知族人大部分成了聋子,他给那个人用上最残忍的刑罚,结果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地验证这个事实。

      当他知道——可烈在崤山一战的全军覆没;殷朝接受可烈的受降礼;可烈广阔的地域、优良的草甸,被统称为殷朝的天山域;可烈最圣洁的圣域圣隐天门,成为殷朝军队的驻军之所;天神眷顾的圣山插满殷军旗帜……他几乎想用利针戳聋自己耳朵。

      这两年来唯一值得他高兴的消息:

      乞颜部拒不受降,脱离可烈,穿越红莲沙海,深入撒马尔干,横跨祁奚山脉,回到这片孕育乞颜人生命的摇篮——额尔古涅昆,以图有朝一日,旗鼓重整。

      人人都说乞颜是十三部的叛徒,不,室韦心道,他们才是狼神命脉的延续。他们带回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殷军的不败传奇,驰狼军的主帅,少年成名的白玉阎罗——“那个人”经室韦之手,关押至九幽狱的深渊。

      此刻室韦正引着一位高壮男子前往“深渊”。

      男子腰背宽阔挺拔,左脸颊被一道深长狰狞的刀疤悚然劈开,自眼角到唇际,掩于浓厚卷曲的络腮胡子里。他的头发中分,梳挽成辫髻横盘脑后,双眼悍亮如兽,颇具威严。

      这是乞颜部主君次子阿日斯楞。

      父君兄长死于崤山一役,妻孥在圣隐天门为殷军攻破时因不肯受降,受辱腰斩惨死。阿日斯楞成为乞颜部新的主君,带领部族脱离可烈,与他所掌的两千狼师夤夜奔逃,冒死深入死海之渊的撒马尔干,摆脱驰狼军追踪,历经万难才穿越祁奚山脉,抵达这天之涯的额尔古涅昆。

      也带来了“那个人”。

      深知不可能拉拢,更探不出密要,“那个人”已失用处,不取他性命,囚身于这九幽狱,不外乎折磨,羞辱,以泄灭国丧亲之恨。

      这一次阿日斯楞的前来殊异于常,往昔来此,身旁均有极亲近的左右随同,此番孤身前来。室韦觉察古怪,并未探究。

      提灯随行着一位少年,今年才十四岁,身高早已越过室韦,他是室韦新弟子库莫奚。乞颜部的孩子膂力过人,十四岁能手格猛兽的不在少数,库莫奚也不例外。他体格壮硕,聪慧敏辨,室韦死后,顶替室韦成为刑狱长的,只有库莫奚。

      甬道两掖各自一排狮头骷颅做成的烛台,大张的狮口里,烛火摇曳不休,色如珊瑚,牙尖已被日积月累的火光熏黑了,一路走来,整条甬道是无尽的血色。

      沿着血色,通向黑暗与恐怖潜伏的“深渊”。

      向下,地势不断向下倾斜,曲折繁复,九条长蛇般甬道,彼此相连,编织成网,十八道门径,深入地底恐有百丈余,如入幽冥。轧轧声必须在甬道中起伏十八回,才能抵达“深渊”。

      每一回起伏,开启一道“囚龙斧”。

      “囚龙斧”是重逾万斤的巨石,必须凭特殊钥匙,以异法组合,方能引动埋藏石壁之中的机括,得以开启。进出只有此途。没有钥匙,哪怕飞天遁地的神龙,入于此渊,也再无腾飞之机。

      无论是异法或者钥匙,皆掌控在每一代刑狱长手中,以命守护。

      前往深渊的甬道错综,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辛、亥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十二回轮动,改变通向“深渊”的路径。机关门户,重重叠叠,时刻变换。又一阵轧轧声响起,骨碌碌,骨碌碌,好似藏住一种无穷尽的危险,左冲右突,几欲破壁而出——

      这是轧轧声响起第十七回,库莫奚突然驻足,不愿再前行。

      甬道中光影晃荡,瑟瑟地晃,是他执灯之手不住在抖。

      室韦见状,手中刑鞭将他连连抽打。

      手背上血痕瞬即显露,库莫奚挺身任他打,绝不肯前行半步。他生得这般英伟挺拔,一直是一个勇猛、大胆的少年,十岁被挑中来到九幽狱,第二年便被室韦选为弟子。

      他跟着室韦两年,给六百八十一个犯人上过刑,何等人间地狱的场景也曾亲见,练就顽石般的心肠,胆小二字与他绝不沾边,这才是其莫额德族的后代,无畏,无惧。室韦对他向来满意,早将一身本领倾囊相授,包括甬道应变天时的轮动规律。

      可自“那个人”出现,库莫奚的胆气仿佛被野兽吞噬。此刻他手里不停打着手势:他是狼神之子,他是狼神之子,神祇不容亵渎。

      室韦越看越恼恨,比划着:“那个人”是犯人,任人拿捏的阶下囚!其莫额德族多少人命丧他手,阖族血仇不共戴天,不是什么狼神之子!

      库莫奚一味摇头:其莫尔德得罪了狼神之子,才遭惩戒!

      室韦狠狠抽打他,想把他被吓破的胆气抽回来。阿日斯楞握住室韦的手,叹了口气,用乞颜语嘶嘎道:

      “罢了,怪不得他。”

      确实怪不得他。室韦瞥了眼阿日斯楞脸上的伤疤,收鞭颔首比划道:是,主君。

      “那个人”被关押在玄铁铸就的囚车,带到额尔古涅昆。这是无数人心头的阴影,生怕他逃窜,拴狗一般锁住他头颈手足,此外手足筋脉也一并挑断。

      一路并未生变数,阿日斯楞将他带到九幽狱前,解开玄铁囚车,在迈入九幽狱的那一瞬,他遽然暴起——

      那是雪色取代月色的一夜,那么冰,那么冷,在这撒泡尿命根都会被险些冻坏的地方,雪色总是泛滥得收不住。特别亮,像混合着刀剑利刃,人被泡在其中,连眼睛都要被雪光刮伤。

      他耷拉着眼皮,像死了一样,为左右两名军官架臂而行。一度意气风发的脸白得凄冷,瘦得可怜,歪着身子,身背佝偻,双手布条一般低垂,双膝之下似软泥,根本立不直,沉重拖沓于地,拉出两道长长的拖痕。

      室韦与库莫奚领着守狱人上来交接。在进入的那一瞬,破布一般烂掉的人,倏地被神明赋予力量,两名军官以目不可及的速度身首异处!

      鲜血啪嗒泼溅库莫奚脖颈,恰似一把红刀劈砍而来,手一沉,一个军官的头颅恰恰落在库莫奚手中。脸上神容犹在,一双散瞳的眼直勾勾地锁住了库莫奚。

      待看定了,才见“那个人”手中不知何来一根铁丝,直切阿日斯楞头颈。

      若不是室韦凭借耳音之敏,及时推阿日斯楞救命的一把,此刻阿日斯楞已然身首异处,绝非仅仅在脸颊上留下这道疤。

      那一场堪称血腥的孤狼反噬,死掉三十七名体壮如牛的守狱人、两名军官。

      他腾挪的身影好似一道捕摄不住的风,以室韦的耳音,手臂的乌木弩向来例不虚发,却连连落空了十余回,才将他射中。

      淬满血药的毒箭射穿他肩胛,也几乎压制不住他,室韦从没见过这样的怪物!

      他周身散发凌厉的“风”,几乎能将近身的人给凌迟成碎片,那一时刻室韦仿佛瞧见吞噬万物、所经之处人畜绝迹,与冰森林之神相抗衡的瘴魔重现人世。

      近身目睹那一场景,库莫奚吓得连续三天魂不守舍,此后便一直说“那个人”是狼神之子。

      他的手足筋骨为阿日斯楞亲手掐断,一个血肉之躯的凡人究竟如何凭空重续筋骨,谁也想不明白。将他锁入“深渊”,阿日斯楞再一次扭断他手足筋骨,套上玄铁铸就的手足喉颈镣铐,任是拔山举鼎的英雄,铜浇铁铸的金刚,也挣脱不得。

      镣铐至此绝不离于他身,哪怕是行刑之时。

      室韦掌九幽狱的刑罚,在此之前,没有人能在他双手撑得过十日。可一个多月了,室韦在他身上施加过譬如梳沐之刑等上百种酷刑乃至巫刑,他从未发出一声,更从未见他脸上流露任何痛色,哀怜乞命的神容就更别指望。

      这不是人!

      室韦心道,这是一个怪物!

      施刑过程,室韦根本听不到他心腔搏跳的异数,也听不见他的心音。好似被行刑的根本不是一个人,是一具死物。

      室韦留下库莫奚,与阿日斯楞一齐前往第十八道囚龙斧,将钥匙插入一个个匙孔,异法扭转,盘旋,轧轧声响之后,进入“深渊”。

      踏入深渊的一刹那,寂寂的一刹那,室韦浑身一悚。

      血色般的烛火弥补满眼,他耳中听不到什么,周身好似被一道血色屏障隔开,把现世与异域彻底隔开。一股不知从何而生的恐惧向室韦包抄而来,直到双目落入一抹雪光,恐惧感几乎要将室韦撕裂。

      不见天日的“深渊”底里,哪儿来的“雪光”?

      八道粗大的玄晶铁索将囚笼悬于中空,雪光凝于囚笼之外。

      那不是雪光,那是一个人。

      一道如雪细缎接连两道铁索,人轻盈如一朵云,飘浮一般,立在雪缎之上。长长银发垂委至足下,不动,一身雪色银纹的宽袖长裙,裙尾空悬,也不动,犹如天山一抹错影。

      自古以来,进入“深渊”只有一个途径——经由刑狱长引路。

      这人如何至于此?

      室韦立在第一道囚龙斧前,便能以耳音辨察“深渊”动静,这是刑狱长基本技能,可此刻人就在他眼前,他聋了一般,听不到这人的存在。好似这就是一抹雪光,一缕空气。

      空气是有重量的,劈头盖脸围困他,打压他,很重,很重,扛不住就等着被活活压死。

      哪怕被活活压死,室韦也记得住他的荣誉与责任。他是刑狱长,他守着这座九幽狱,绝不能令任何一个犯人走失于他之手,这是他的耻辱,耻辱比死更不可承受。

      他强压着胸腔蓬勃欲出的恐惧,抬起微抖的手臂,僵硬地扣中臂弩机括。他没有留意到阿日斯楞脸上的叹惋畏惧。

      利芒破空而出——

      至于中途,凝住了!

      弩箭在半空凝结成冰,顷刻碎成冰屑。

      那人回首看来——来的好快!

      一道明光破开深渊里烛火的血光,撞入室韦眼底。啪嗒一声响,室韦从不离身的钥匙跌落在地。他仓皇欲俯身去拾,但拾不起。

      他动不了,浑身以可见速度凝结成冰。

      这一刻,他看到雪光的面孔。

      她仍旧悬于细缎之上,立在囚笼前,面上神容,像有冰雪聚凝,成了一张莲形模样的冰晶面具,隐隐散着丝缕寒气。面具覆盖处,独露双眼,眸波微转。未遮处体肤清透如冰如雪,绛唇展笑,清弧眩人。

      室韦蓦地记起一则古老传说。

      它传播于篝火旁每一位年长老嬷嬷絮叨不清的口齿之中。

      可烈部与乞颜部起源祁奚山脉以东,一道连接冰封永冬之地的活水,养育了可烈与乞颜的先祖们,那是碧落河的支流,被称为永生之水。

      碧落河将绝人烟的永冬之地与永生之水,分隔而过,斩截永冬之地令人无法生存的冰寒与不可索知的危险,它是上天怜悯苍生划下的神河。越过碧落河,踏入永冬之地,如入碧落黄泉,没有人能够活着走出来,这是碧落河之名的由来。

      上古时期,先祖们临碧落河而居,抬首便能望到碧落河另一端高耸的山脉。有一座山脉,时而有,时而无,先祖将这山唤作神隐山。某日,先祖看到一个女子孤身渡河而来。女子体肤透明,一头长发晶透如雪,众人见她样貌迥异于旁人,又凌空渡河,自那绝人烟之地而来,尽皆惊异。

      部族中正值瘴魔肆虐,每日病死者不计其数。病重垂危者经女子触手一抚,生机焕然,先祖认为女子为冰森林之神派遣而来的使者,尊之圣女,为之建筑圣殿。

      每一代圣殿大祭司,便是与圣女交流沟通之人。

      其时,中州旸灭祈亡,伊祁黎建夏,都朝安。先祖们得圣殿神诏指引,越过祁奚山脉,尊伊祁黎为共主。圣女亦奉伊祁黎为圣,代代相传,忠于夏朝圣主。

      乃至夏朝灭,伊祁皇室遭屠戮,圣女后代回归永冬之地,助力狄戎抗衡西秦。狄戎之兴由此而始,遂于圣隐天门,重建圣殿,尊圣女后代为天君。

      每一代天君象征,雪肤银发,手握雪魄冰莲,面凝雪魄冰具。这也是狄戎神圣的象征,室韦忽然想起库莫奚比划那句:

      神祇不容亵渎。

      意识到时,却已然晚了,他周身凝结成冰,心脏也在渐渐冷凝。呛啷一响,地上的钥匙已被她隔空攫入手中。她将身回转,面向囚笼,开启步入。

      囚笼里传来铁链碰撞的声响,“那个人”动了,一身血污,头发结扎,徐徐抬首,一张脸惨白如死,一对乌珠红如血滴,落在那若雪一抹的身影上。

      她手温柔抬起,轻轻抚上“那个人”满是血污的脸额。

      那一刻,铁链剧烈一震,如风雨雷电,遽然而至,无数断裂的铁链飞击四下,“那个人”镣铐上的铁链崩裂断开,他攫住她的手——却生生被凝住了。

      暴起的劲“风”,令肌肉筋骨嘎嘎地一损胡涂,室韦被吹成碎片。在破碎的前一刻,他耳中听到她嗓音带笑,伏在“那个人”脸侧,吹气般低低道:

      “又见面了,我的小情人。”

  • 作者有话要说:  祝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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