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青》十三槐

14、第14章

　　等陈宝青拎着水回来，长凳上只剩手机、烟盒和火机。场上两人激战正酣。

　　她将水放好，缓缓坐下，双手撑在身体两侧，姿态放松地望向球场。

　　天已全黑透。
　　风裹着夏夜的微燥，不知名的小虫不时疾飞掠过，她抬手挥赶。

　　起初，陈宝青目光散漫，在场上掠过，又飘向别处——刺眼的照明灯、铁丝网格、暗处影影幢幢的树影。兜转一圈，终又落回场内，竟渐渐看出了点意思。

　　她没有坐在场边看男生打球的少女时代，早已过了那份悸动的年纪。心里并无雀跃，也无怦然，只是安静。
　　可她的视线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黏在周荡身上。

　　平日里的沉静褪去，此刻的周荡是活的。他动作大开大合，眼神专注，运球、转身、假动作，果决利落。

　　陈宝青觉得，这样的周荡，有种特别的、带着劲儿的帅气。
　　念头一转，又恶趣味地想，他在床上也很有劲儿，但那是另一种。

　　她看得入了神，呼吸也放轻了，目光只追随着那一个身影。

　　奔跑，跳跃……
　　每一次动作，路灯的光都沿着他绷紧的背脊流淌，明明暗暗。

　　渐渐的，眼前的身影与记忆里操场上那个尚未完全抽条的少年，悄然重叠。
　　他看起来竟和当年一样，鲜活，带着喷薄的少年气，生命力在每一次跃起时迸溅。连他脚下扬起的微尘，仿佛都笼着一层光晕。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捕捉到他嘴角一闪而过的、极淡的笑意。

　　陈宝青静静看着，嘴角也极淡地向上弯了一下。
　　*
　　坐了约莫半小时，惬意的平静被打破——陈宝青腿上已被蚊子叮出好几个包。
　　她分神抖着腿，拧开瓶盖喝了两口水。

　　中场休息，周荡走过来喝水。

　　陈胜抹掉脑门上的汗，看了眼手机屏幕，骂骂咧咧：“操，又催。老说肚子痛，偏偏每次都能拿捏我。”嘴上抱怨，脸上却掩不住担忧。
　　周荡点头：“回吧。”
　　“那我先撤了，嫂子，下回约！”陈胜匆匆离去。

　　陈胜一走，只剩两人。
　　沉默落下。

　　周荡整张脸汗津津的，站在她身侧很近的位置，皮肤蒸腾出的热意混着汗气，潮乎乎地漫过来。

　　陈宝青无聊地翘起二郎腿晃悠，一半是无聊，一半是为了驱赶蚊子。
　　周荡仰头灌水，脚下那颗篮球被他踩着灵活地滑来滑去。

　　陈宝青百无聊赖地盯着他脚底看了一会儿，总担心球会脱脚。等她目光移开，球却轻轻碰了下她的脚边。
　　周荡弯腰把水瓶搁凳上，顺势抬眼看她：“试试？”

　　陈宝青从来没摸过篮球。身高虽有，却跟这项运动毫无关系。
　　她看着球，一时竟幻想出自己运球如飞的飒爽模样。低头瞥见脚上的一字拖，脚趾下意识蜷了蜷。
　　她把球踢回去：“没看我穿的拖鞋？”
　　周荡伸腿拦住球，目光扫过她脚面：“拖鞋也能打。”
　　“你打过？”
　　“打过人字拖的。”

　　他又把球轻轻碰了回来。
　　陈宝青：“可我这是一字拖。”
　　“……”周荡语塞，“那回去？”
　　陈宝青偏要作弄他：“不，现在我要打了。”

　　她站起身，煞有介事地抻胳膊踢腿，严阵以待地盯着那颗球，架势夸张得像要上奥运赛场。
　　“要教么？”
　　“不用。”她一口回绝，“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球一上手，没两分钟，陈宝青脸上的轻松就挂不住了。
　　她不明白，这球在他们手里那么驯服，动作看起来轻而易举。可到了她手上，却成了脱缰的野马。
　　预想中的英姿飒爽没了影儿，现实只剩狼狈。

　　陈宝青觉得自己像在拍一个漏气的皮球。她弯着腰，跌跌撞撞追着球跑，毫无章法。不甘心地尝试了几次，球在手上待不过二十秒就溜走。
　　没一会儿功夫，她就开始微喘。

　　球骨碌碌滚远。陈宝青回头望向长椅——周荡大喇喇坐着，指间夹着烟，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但她怀疑他是在笑自己。

　　陈宝青憋着口气，捡球再试。扑腾着追出几步，不出意料，球再次脱手。这回滚向周荡的方向。
　　她有点恼，又有点臊，咬咬唇，猛地抬头。

　　灯光昏昧，但她看清了——周荡在笑。
　　她很少见他笑。

　　少年时还见过几次，张扬恣意，带着不管不顾的劲头。那时偷偷瞥见，哪怕那笑不是冲她，脸也会发烫。
　　至于后来，他那张脸上罕有波动和情绪。

　　此刻，他嘴角那抹笑与少时不同。亮不过路灯，很淡，却像此刻拂过她的夜风，带一点夏天的温热。

　　陈宝青在原地静立片刻，手掌在裙侧悄悄蹭掉汗湿，才走过去捡起球，抱着走到周荡面前。
　　人到了跟前，他嘴角那点笑意却悄然隐去，恢复了平日的沉淡，仿佛刚才只是光影的错觉。
　　但陈宝青知道，她看得真切。

　　“周荡。”
　　他吐出一口烟，稍抬了下头。

　　陈宝青：“你笑我？”
　　“没有。”
　　“你笑了。”
　　“没有。”周荡表情纹丝不动，语气正经得像陈述事实。

　　若非亲眼所见，真能被他糊弄过去。
　　她盯着他：“别装了，我看见了！”
　　周荡：“……真没。”

　　陈宝青把球朝他怀里一抛。周荡抬手稳稳接住，五指张开便轻易掌控了球面。他将球抵在脚边，掸掉烟灰，反而把她的矿泉水递了过来。

　　陈宝青摆手：“不渴。”
　　“生气了？”
　　她一屁股坐到他身边：“我那么小气？”顿了顿，“之前你不是让我提要求么？”
　　周荡脸上罕见地掠过一丝警惕：“现在？”
　　“对。”

　　周荡静了两秒：“……你再想想。”
　　陈宝青忽然绽开一个灿烂的笑，露出两排白牙：“以后多对我笑笑吧，挺好看的。”
　　周荡试图解释：“我刚真没笑。”
　　“嗯，没笑，”陈宝青语气半真半假，“那以后多笑笑。”

　　周荡没应声，安静地看着她。
　　渐渐的，那目光渐沉，带着点说不清的重量，压人。
　　陈宝青仿若未觉：“很为难啊？”
　　周荡默然，吐出一个字：“是。”
　　“那这样，”陈宝青目光落在他脚边的篮球上，“你也看到我的‘实力’了。我要是投进一球，你就答应我，好不好啊？”
　　“……”
　　“这赌，你不亏吧？”

　　周荡依旧没说话。回想她刚才追球的狼狈样，嘴角想扬，又被她灼灼的目光逼了回去。
　　他低头避开她的视线，才发现指间的烟快燃尽了。凑到唇边深吸最后一口，烟头火星骤亮。随手丢地，鞋底碾灭。
　　他声音平平的，却又透着一丝松快：“那我拦你？”
　　陈宝青瞪大眼：“就我这水平，你还要拦？”
　　“那算了。”
　　陈宝青翻个白眼：“行，你牛。来。”

　　周荡站起身，顺带抬脚将球轻踢给她。
　　陈宝青郑重其事地抱紧球，回头瞄了周荡一眼，拔腿就跑。

　　……耍赖。
　　周荡眼看着她几步窜到篮板下，脸上波澜不惊，慢悠悠踱步过去。

　　刚走出三两步，那边陈宝青已将球奋力掷出。“哐当”一声闷响。
　　他抬眼扫去，球已落地，朝他这边滚来。

　　陈宝青猛扑过去捡起球，一脸警惕：“警告你啊，别过来！”
　　话音未落，周荡步子反而快了，转眼便挡在她面前。
　　他神情散漫，全无与陈胜对垒时的专注，只微垂着眼看她。
　　“别过来！”
　　周荡：“……”

　　陈宝青彻底放弃了滑稽的运球，死死抱着球左右腾挪。可无论她转向哪边，周荡总能快她一步，长臂一探，险些将球抄走。
　　“周荡，你看那边是什么？”
　　周荡顿了下，没往她目光处看，只是看着她。

　　陈宝青险险缩手护住球，松了口气。

　　周荡声音低沉：“有你这么打的？”
　　陈宝青理直气壮，目光瞟向他身后的另一个篮板，诈他：“投那个行不行？”
　　周荡眼皮都没抬：“行。”

　　陈宝青心一横，抱着球佯装要冲对面。趁周荡抬手拦截的瞬间，她猛地急转，几步窜回近处的篮板下，铆足劲将球砸向篮筐。
　　球没如预想般入网，狠狠撞在篮板上，直直反弹回来，呼啸着砸向她面门。

　　陈宝青腹下一痛，看球砸来又慌忙后退，脚下趔趄。
　　眼看要摔倒，一条手臂骤然箍紧她的胳膊，虚浮的身后仿佛撞上一堵墙——是周荡的胸膛。温热，坚实，蒸腾着汗湿的气息。

　　她整个体重结结实实撞了上去，撞得身后人也退了一步。

　　陈宝青稳住身形，扭头抬眼，正撞进周荡的视线里。
　　那双沉静的眸子，仿佛被她撞出了几圈涟漪，荡开，又迅速归于平静。
　　“小心点。”他说。

　　陈宝青顺势将脑袋搁在他肩上，声音带着点狡黠的笑意：“这次……不算行不行？”
　　周荡立刻松开手臂，抬手不轻不重地将她脑袋顶开：“回了。”
　　“不行！我还没……”
　　“蚊子多。”

　　周荡转身捡起球，单手夹在腰间，大步朝场外走去。
　　陈宝青提高音量：“再来一次嘛周荡！这次不算！求你了……”
　　周荡脚步一顿，随即走得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