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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君应识我心 ...

  •   第二天,醒来。

      洛水闲来无事,便轻轻取了竖篴,自顾自的坐在了营帐主位,柔声吹奏。

      曲无名,和和软软的,只剩了一点思乡之情。

      这只是中山一地的民谣而已,此刻吹起,却让她格外深刻的想起自己以前所经历的一切,包括在城破之时遇见曹家父子,随军来到许都,曹操的谋,曹丕的恨——

      她从未这样讨厌过如此懦弱的自己,明明那个她唯一想抓住的人,此刻如此近在眼前,她却仍旧没有那份勇气,伸出手,握紧他。

      ——也没有那份能力。

      不知道这样怔怔的吹了多久,她的手臂却突然被人按住。

      洛水悚然一惊,歌曲终止于一阵凄厉的长音。

      她连忙抬起头来,看到的却是曹植略有些惆怅与同情的脸,一时间,竟也失却了语言。

      “不要吹中山一地的民谣了,军中有很多人都来自此地,你这样吹了,他们只会更加难过。刚才我进来的时候,便看到外面一位传令兵被你引得泪流满面。”看见她略有些不解的眼神,曹植只是笑一笑,轻声解释了一句。

      “唉——”洛水长长叹息,却还是听从了他的言语,重又将竖篴收回袖中。

      “关于这一场战役,你究竟做了什么准备?”曹植想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出声来。

      洛水双手微微收紧,指甲刺入掌心,一阵生疼。

      怎么办,该不该信任他——抑或是,该不该将他也拖下水?

      犹豫了半天,她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缓缓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时,目光中便含了泪。

      她这一次冒的险,实在是太大了,如果成功,她便自会逍遥离去,所以说,这件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更何况,她实在是不忍心告诉他,自己在此战之后便会绝足于曹府。

      “这件事父亲不知道,对吗?”曹植看见她的这副表情,心中也猜着了几分,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面色却是渐渐肃然了,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轻轻拉着她,将她拖出营帐,四下寻了一番,总算找到了一个还算安全的说话地。

      洛水稀里糊涂的任由他拖着,轻垂瑧首,心中依旧在天人交战,直到他停下,她的额头狠狠撞到了他的后背。

      经这一撞,洛水猛然回过神来,看见他担忧的神色,心中却说什么也过意不去,原本在心中盘算过许久的事情,此刻竟是一句都说不出来了,只是怔怔的看着他,千言万语堵在唇边,却说什么都无法言尽。

      该不该放手,或是说——她能不能放?

      如果时间仍然停留在四年前,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决不会犹豫,可是,如果换作了现在,所有的一切,却又仿佛不一样了。她甚至有些犹豫了起来,倘若在袁氏城破之后她便飘然远去,这一切的事情,会不会又是另一番光景?

      “子建,如果——此战过后我便不在这里了,你会难过么?”唇瓣微张,吐出的话语却凌乱的不成样子,一句本就不长的话,中途却是因了颤抖断下几次。

      “看来,你已经做好决定了——”曹植的轻叹声从她耳边传来,带着一丝意料之中的痛,还有一点淡淡的释然。

      “曹府虽大,却整日都要生活与机谋算计之中,正如战争,可造就英雄,却不知一将功成万骨枯。”洛水微微咬了唇,竭力让自己的语调平静下来:“我既已得了华大夫亲传的《青囊经》,自然要将他的人生理论和医学精髓尽数奉献与世人。”

      “你去吧,这里的事情,还有我。”曹植笑了一笑,静默一会儿,忽然道:“这几日,我之所以这样担忧,便是因为孙权手下的老将黄盖突然投诚,父亲要在三日后的夜里亲自率所有连船前去迎接。我听说孙权因为一点小谬误将黄盖杖责,一开始还不怎么相信,但军中的细作却将这件事咬得死死,看来,这次黄盖投诚,八成会是真的了!我倒也不是怀疑他什么,只是觉得这样出战有些轻率。”

      “看来,还有三天,”洛水目光渺远的望向曹植的面庞,一双漆黑如子夜的眸瞳,此刻却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极远的远方:“三日之后,我便会自曹军中消失,如果有缘,便日后再会罢!”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打算怎么离开。”曹植想了一想,忽然道。

      洛水重又将目光凝聚于他的脸上,却见他的眸中闪过一丝坚毅,看样子,这件事他算是管定了,当下便不再说什么,只是举步走开,微微回过头去,用眼神示意他跟上。

      一路走,洛水便细细为曹植讲解起自己的计划,以及她想出的脱身之法。

      “三天后赤壁会有一场大动乱?”曹植微微蹙了眉,难以置信地问道:“这几日一直都在刮西风,即便是吴蜀联军打算在这一时刻下手,也没有合适的气候——”

      “别忘了我还保留着一点预知能力……”洛水思索片刻,继续道:“我想在此刻离去,就是因为曹军与孙刘军必定会经过一场大决战,不然——我想无论是曹丞相,还是刘备与孙权,都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刚刚听到黄盖投诚,便总觉得,这就是那个决战的时刻——至于其余的船,那便要看曹丞相的造化了……再怎么说,多条门路也是件好事。”

      “呵!”不知为什么,曹植竟垂头笑了起来。洛水奇怪地抬起头来,却见曹植脸上那一丝藏不住的戏谑,心中一动,她忍不住怀疑的问道:“你笑什么啊,我又没说自己讲的话一定对——”

      “没什么,总觉得你说这话的样子有点像相士!”曹植闻言又是一笑,缓声道:“我以前也研究过卜卦之术,只不过,我现在的能力,还不足以预知未来。”

      “如果我是相士,总要根据卦象来说吧,怎么可能将话说得这么直白?”洛水也忍不住微微一笑,连日来烦乱的心绪,竟也因为这个小小插曲散去了不少:“总之,这大概是我唯一一个可以脱身的机会了,你也看到,我在曹府中只会让你们父子三人都难办。”

      “好,我知道了,”曹植点了点头,却陡然间面色一凝,仿佛突然做出了某个决定似的,目光坚定地看入她眼眸深处。

      “时间只剩下三天了啊——真不知道,这短短的几日时间是否够用——”洛水听得他的一声低叹,心中颇有些疑惑,略含奇怪地看向他的脸。

      “三天后,倘若真的有一场混战,我就跟你一起走。两个人,总要比一个人好办得多。”曹植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口中的话语解说清楚。

      “你说什么?”洛水全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死死看着他:“你——你说的是真的吗?你,你……你难道不知道,你身上……”

      “我当然知道,不过——我知道什么对我更重要。”曹植的笑容浅浅,仿佛是终于放下了心中的一个大包袱:“有件事我从来都没跟你说过,记不记得那日我带你去竹林,后来杨主簿便如是劝说过我,只不过,我当初未曾答应。”

      洛水心中半是惊喜半是急切,怔怔看了他一会儿,勉力克制住内心中应答的欲望,故作平静地说了一句:“你确定你要这么做吗?我费尽心思想要离开曹府,是因为我在这里很痛苦,痛苦的想要死过去了事,但是——你不一样,你有父亲,有哥哥——”

      说到后来,她心中蓦然明白,最后的那句话,出口时便格外嗫嚅。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不过,杨主簿这样跟我说的时候,仓舒尚平安。”曹植只是开口说了一句话,便静静垂目凝视她:“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想做第二个仓舒,或许正如你曾经说过的,飞蛾扑火的自由一次,终究好得过在深院中囚锁一生。”

      洛水静默片刻,还是微微点了头,心绪烦乱的闭上了眼睛。

      不管能逃到哪里,只要不在这里,便好!即便是满目残垣,战火四起,也好过在这富贵家庭之中那完全不近人情的勾心斗角——

      曹植,甄洛。

      这两个名字在历史上如此有名,如同天上最璀璨的繁星。

      但是——谁又知道,隐藏在那鼎鼎大名之中的,竟是两个近乎于垂死挣扎的灵魂?

      “自此以后,这类的事情,我再不瞒你。”

      许久,许久。

      洛水将这个保证说出口之后,心中竟是一片轻松,仿佛终于卸下了一块大石一般,仰头看向他的眼,心中竟是出奇的温和满足。

      这便是她的爱情吧,无边的绝望之中,尚且留存着一个希望。他一眼便读懂了她的苦,如同伯牙与子期般的知音难觅,却又如参商,阴阳两隔——

      闻言,曹植只是微微愣了一下,面上表情似喜悦,又似痛苦。

      沉默片刻,他的面色竟是一变,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竟沉默的转过身,似要离去。

      “不过——实在对不起,我还是不能随你一同离开,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他的声音极轻,仿佛是蓦然间想到什么一般,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痛。

      洛水心中微微一撞,刚刚升起的希望,却又无情的被他的话语击碎。

      他,亦有心痛,更有自责罢!

      毕竟她是曹丕的妻子,他的嫂子,曹丕是与他同母的亲生手足——倘若将她换到他所处的位置,她必定也会备受煎熬。

      其实——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心中不是不痛,却又带着一丝无从改变命运的无奈。

      “没关系——”沉默的与他对望许久,洛水淡淡扯出一丝笑,盘亘于心中很久的一个问题,此刻却突然问出口来,快的让她都是微微一愣。

      “我只是想问一下——几年前你最初接近我的时候,真的不是为了利用我吗?毕竟,我的命格——”

      “决不是。”曹植答得决然:“那个时候我哪里知道你的命,只不过是觉得你有些可怜,便多加照顾罢了。”

      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洛水微微一愣,最后一丝对于他的戒心,也便随了他的话,悄然烟消云散。

      “原来,只是因为同情啊——”她轻声念着他的话语,他的情,她怎么可能看不出真假,只不过——强迫自己相信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至少,还能减轻些心中的痛楚。

      “不,你错了。”曹植没有回头,白衣的背影阻挡了一部分日光,在地上投出一个修长的黑色剪影。

      洛水唇角缓缓挤出一丝笑——这一次,大约是他们首次心思不一吧!她苦心想要遗忘,他却不停的阻断她欲要遗忘的念想。

      “还有……如果我真的在三天后离开,你能不能……把你的原因告诉我……”说到最后,她的话音中悄然带上一丝请求之意,死死地看紧了他,几乎绝望的等待着他的回答。

      然而,他却只是默默地低头离去,双手紧握成拳。

      她心中突然想到祖父曾问过母亲的一句话——爱上冯夷,你会痛苦吗?你会寂寞吗?

      母亲的回答轻而坚定——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母亲如此,她亦如此。

      她从未后悔过自己的动心,只不过——她想将他所背负的东西分担一些,仅此而已。
      *** ***
      很夜了,洛水却说什么也睡不着,只能静静走出营帐,心头烦乱之极。

      在曹军营帐之中盘亘许久,外加每日里有心无心的打探,她早已对曹操的兵力部署一清二楚,并且——十分确实的明白自己那个逃跑法子不会被曹操发现。

      只不过,若要逃跑的话,曹府之中毕竟有郭嬛,还有叡儿和翎儿两个孩子,倘若孩子们知道她突然失踪,又会想些什么?曹府中四公子和甄夫人同时失踪,岂不是又要让好事之人生出不少猜想来?

      怎么办——怎么办?虽说她是真心希望随他一同离去,可是——现在真的不是正确的时间啊!

      洛水想到此处,不由得微微叹息一声,突然明白了曹植不愿离去的缘由。

      她可以放手离去,而他,却情愿留下为她料理好那所有未曾完结的事情。

      她缓缓闭上眼睛,心中回荡的情绪,似喜似忧。

      说到底,还是她亏欠他。

      不知怔怔的走了多久,洛水忽听一阵极轻极雅的竖篴音调,心中不由得微微一惊——难道这里还有什么人会吹竖篴吗?

      忽然想起曹丕的话——“子建是我们兄弟之中唯一一个会吹竖篴的”

      难道,是他——是他吹的吗?

      洛水四下看看,自己竟已走到了水边,正对着那历史上极为著名的赤壁。今夜潮声并不大,是以,整个世界之中,仿佛就只剩了这一曲乐音。

      他吹的,正是她无比熟悉的那一首无名禅曲。只不过,原本足以凝神的和缓音调,此刻却饱含了深彻入骨的思念,还有——一丝淡淡的悲凄与无奈。

      恐怕——她今生都忘不了这个人了吧!

      她本就是一缕游魂,他以一曲琴音抚慰她的寂寞,也让她再也忘不了这首曲调。

      乱世之中,女子命如浮萍,她隐藏在倔强外表下,那一颗早已伤痕累累的心……这一切,只有他看懂了,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法,等待着她,安慰着她——却又如此决绝的转身离去……

      或许,在那首琴音响起的刹那,便是生世的劫罢!

      脸颊有些微凉,她怔怔的伸手去摸,满手的泪。

      抬起头,便是他静坐抚琴的身影。

      凛冽的风吹动他的白色狐裘,裼衣猎猎飘起,整个人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一般,立刻便要在风中飘然远去。

      他的琴音,每一弹,都如同重锤一般撞击她的心。

      洛水静静听了一会儿,总算忍不住哭出声来,却又忙不迭的用手捂住嘴,不愿让他发现自己的形迹。

      不曾想他的琴音微微一顿,立刻停止,同时,他温和的声音便悄然传来。

      “出来吧。”

      他竟知道是她?

      洛水心中一诧,还是抹干净眼泪走出来,静静凝视他的眼。

      清冷的月光洒遍河岸,料峭的礁石拢在月光之中,凛冽如鬼。

      此时,曹植已站起身来,脸庞如白玉雕就,月光下,周身的白狐裘却仿佛沾染了那清冷的光芒一般,遗世而独立。

      “我明白——我都明白了!子建,谢谢你,谢谢你——”看见他温和中隐含了灼热的目光,她的心理防线终究全盘崩溃,猛然冲过去,紧紧抱住他放声大哭。

      似乎是没有料到她的猛然亲近,曹植的身子微微一僵,少顷,却还是温柔的将她环在怀中,任由她哭得全身颤抖。

      “不用谢我,我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郭夫人和两个孩子,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放心的去吧!”等到她哭声稍止,曹植方才轻轻说了一句,小心的为她拭去眼角泪花。

      洛水看见他格外专注的神色,心中微微一甜,忽然用力挤出一丝笑容。

      “放心,以后甄洛这个名字便不会存在,有的,只是一位走遍大江南北,以行医救人为终身之任的江湖郎中。”

      曹植静静凝视她的眼,嘴角缓缓扬起一丝微笑。

      那样的神色,似喜悦,似祝福,又似——羡慕!

      “其实……这也是我的梦想!”

      洛水闻言,只是粲然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赤壁波光隐隐,月华如银子,洒满整个江山。

      汉江岸边,一块突出的礁石上,白衣少年轻轻拥着同样是一袭白衣的少女,微风吹过,衣襟轻轻飞舞,犹如惊起的白鹭。

      时间,仿佛自这一刻定格,又仿佛从此时开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君应识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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