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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英雄末路短 ...

  •   再次见到曹操,他却并未躺于病榻之上,相反,他竟是在揽月亭外支了一张软榻,斜靠在一棵垂柳之畔,温一壶薄酒,默默看着那僵死的枯枝在寒风中摆动,曾经叱咤天下的身子,此刻却是格外的苍老与疲惫,脸色惨白几乎一丝血色也无。

      “魏王……”司马懿轻声开口唤道,引着洛水缓缓走近。

      “原来是仲达啊,过来坐罢!”曹操却只是悠然一笑,转过头来,一双眸子依旧明亮得恍若能透人心底,早已全白的鬓发胡须,悄然随风舞动着,那六十余年的沧桑尽皆书写于其中,却是格外的令人摸不透,也看不懂。

      “魏王,有一位故人想要见您,不知您可否匀出些时间来面见一番?”司马懿只是礼貌的向曹操做了个揖,一边走近,一边将洛水所在的方向指与曹操。

      曹操微微点头,转过身来定睛一看,竟似微微愣了一愣,眸中闪过一丝令人看不懂的复杂波澜。

      “原来是秦公子,一同过来坐罢,你我竟已有数年未见!”曹操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稍稍向后挪动一番,为洛水让出位置。

      洛水默然落座,曹操却只是随意的将她打量一番,抬头转向司马懿的方位:“仲达,麻烦你去帮我取一壶酒来,我要与秦公子对饮叙旧。”

      曹操的言外之意,司马懿自是听得出,便只是悄然抱了酒坛离去,并屏退了曹操周围的所有侍从与下人,只留曹操与洛水两人静静坐于亭内。

      洛水见得他的动作,心中却也明白了几分,便只是默默垂头而坐,直到曹操斟出一觚温酒递与她,唇角微笑竟可称之为温和。

      “甄夫人,此处无人,你难道没什么话想要询问老夫么?”曹操的话音笃定,一双眼依旧睿智,闪动着几分理解,几分无奈,看上去,竟浑不似即将离去的病人。

      “魏王当真是料事如神,妾身确有不少话语询问,”洛水将自己近些年来的疑问大略总结一下,想了一想,便只是自顾自的开口问道:“我只是有些好奇,为何您会选择子桓为继。”

      “如果仓舒不死,那个位置理当属于他。如果……子建能泯灭心中最后一丝感情,坐上那个位子也是必然……只可惜,那份执念,他宁可死去也不愿放弃。”曹操抬起头,似是有些哀伤的看着她的脸:“甄夫人,这一局我们摆了十五年,直到如今,我才不得不承认,你赢了……”

      洛水微微抿唇,轻声道:“魏王,敢问……您为何会做此选择?”

      曹操悠然喝了一口杯中之酒,眸光平静中暗藏冷冽:“我的这个位置,是靠着与人争抢,与人拼杀而来。为此,我甚至不惜杀死曾经的不少友人,袁本初便是其中之一。所以,我要的后继之人,必然要有那样的心狠,方可守住我曹家江山。”

      “近几年来我回顾此生,忽觉当年环姬的事情是我一直的愧悔……我曾经以为江山在自己心中位置最重,孰不知在我做出这份抉择的时候,心中却依旧是痛的……环姬和仓舒的言语谈笑时常入我念头,让我几乎无从控制自己的心绪——皇权,江山……位高多孤寂,以子建的心性是决计不可能受得这份约束的……所以,我能做的,便只有成全他的想望,不让仓舒的悲剧重演。”曹操继续说着,眸光中却带了一丝伤感的意味:“只可惜,在我大去之后,我竟是无法保得子文与子建两人的安全。”

      “魏王,您留下青龙帮的部分势力,难道不是为了……”洛水故意没有将下半句话说出口来,想来曹操应当是能够懂得。

      却不料,曹操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之色,反问道:“青龙帮,前些日子子桓不是方才带人将其剿灭么?留下青龙的部分势力,其实……”

      不知为何,曹操并未继续说下去,只是颇有些审视意味地打量起洛水模样。

      洛水支吾一声,忽而明了青龙一事竟是与眼前人毫无关联,心中有些好笑,却又不便明说,只能暗自藏于心底。

      默默看了她一会儿,曹操忽的轻声问道:“仲达,他一直在帮你罢!”

      洛水看得曹操双目,讷讷许久,还是颔首同意。

      “真不曾想,不仅子桓与子建的斗争被你操控于手中,就连我,也险些被你蒙骗了……真是可惜了,倘若你是我曹孟德的儿子,那个位置我会让你来坐。”

      “丞相或会惊讶罢……我与子建一样,我心中有执念未了,那个位子,包括母仪天下之位,于我来说不过云烟般飘渺。我做了这么多,不过是为了守护住自己心中在意的东西罢了。”洛水闻言只是浅浅一笑,心中有些折服于曹操的洞察能力——她与曹氏众人的恩怨纠葛,他竟全部看在眼里,犹如幕后之眼,默然观察,却从未让她发现过他的存在。

      “那样……也好,”曹操笑了一笑,动作却依旧悠然,眼中似有一种类似于诡谲的情绪悄然闪烁:“甄夫人,当初我强迫你嫁与子桓,引出这种种事端,你可曾恨过我?”

      “恨过,不过……不是现在。”洛水看一看手中的酒觞,沉默片刻,只是微微举至唇边,轻抿一口。

      “甄夫人,我已时日无多。大去之前,我却有一份疑念未了……你,是否爱过子桓?如果你当真不爱他,又为何要留下他的性命?以你之能,取他的命,怕是轻而易举。”曹操轻声说道,眼中闪烁的神情,状似多情,实则无情。

      “我也不知道……应当是恨的,可是……不知为何,我却依旧不愿看见他死去。”洛水悄然垂下头去,轻声道。

      “你这样说,我却是欣慰。子文和子建的性命交托与你手,我自是放心。”曹操忽的笑起来,笑容有些不怀好意,将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一番,却并未说得太多。

      “这……”洛水对这份奇怪的嘱托有些起疑,却见曹操唇角缓缓上扬,一丝浅浅微笑转瞬即逝。

      “夫人如今拥有的力量,保护他们两人,难道还不够么?”

      曹操的话语让她猛然怔愣,沉默良久,却只是默默垂下眼帘,并未答话。

      “这便是您留下青龙势力的意义所在么……不过,既然您如此说,我便……尽量去做。”洛水口头虽答应着,心中却暗暗腹诽:只可惜曹操托付错了人。如果他知道她在明年便离去,还会将这份担子扔到她头上吗?

      “其实不管怎么样,我都会这样做的。”顿了一顿,她轻轻补充了一句,右手探入袖中,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那已然温热的玉佩。

      好在,曹操至少给了她如此做的机会!

      曹操听闻洛水补充,只是不置可否的笑了一笑,端起酒觞,浅尝辄止。

      那酒觞尚未接触到唇瓣,便听得一声压抑的呻吟,紧接着,酒觞瞬间坠落,当啷一声,青铜的表面沾了些许灰尘,酒香散落满地。

      洛水被吓了一跳,讷讷地伸出手来欲要搀扶,曹操却猛然捂住头,面色渐渐泛红,双目紧闭,似是极为痛苦。

      “来人啊,魏王……”洛水提高了声音,刚想唤人,曹操却伸出手来拉住她,微微向她摇了摇头。

      “不用找人来,你的医术,我相信。”曹操只是看了她一眼,轻声道。

      洛水垂眸,与曹操悄然对视。他的眼中依旧带了一丝隐忍与谋划,淡淡盯着她,似是有些欲言又止,一丝复杂的笑意悄然闪现于他的唇角,终归于无。

      她心中似是明白了什么,却只是微微点头,修长的手指按上曹操手腕,默然闭上双眼,静静听脉。

      听了一刻钟,她的双眼豁然而睁,眸子移向曹操,满眼的不敢置信。

      “魏王,您……”她被那脉中隐藏的事实震慑,嗫嚅了许久,却仍旧不知该如何开口。

      “是锁魂链,对吗?”曹操悠然一笑,似是全不以自己的生命为意。

      洛水又是一怔,只眼看着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瓶子,浅笑玩弄。

      “这是世间仅存的一点锁魂链,还有一些在子桓手中。解药,早就被子桓毁去了。”曹操见得洛水疑惑,便轻声解释了一句,唇角的笑意倏忽冷如刀锋,其中竟似包含着一丝赞许之意。

      “子桓他……总算是明白了啊!”

      洛水心中震惊,抬头看着曹操,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魏王……动手的人……是子桓?”惊愕间,她竟是连话都说不完整,只能结结巴巴的小声说得一句。

      “并不是他,那毒,是下在酒觞上的……这便是当年杀害华大夫所使用的酒觞,当年我因此事后悔莫及,便一直使用那时遗物,时刻提醒自己莫要再做错事,却不料我自己竟也会被此毒夺去性命……我只是倦了,想歇歇……”曹操淡淡笑道,眼中竟似闪过一丝无奈:“有些时候,我竟会觉得子建是对的……我的身边围绕着众多人物,可是,那其中……又有几人曾对我有过真心,我忽然有些想不明白,我活了一辈子,得到的,究竟是什么,能够带走的,又有什么……”

      洛水微微垂下眼帘,心中喟然长叹。

      再怎么说,曹操都是一个人……

      是个人,便总会懂得寂寞。

      沉默了一会儿,她心中忽有一丝疑问未了,便贸贸然的问出声来:“魏王,您……如今已位极人臣,为何不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朝代呢?”

      “哈……无甚原因,我只不过……是无法舍下自己的女儿罢了!倘若我篡位,我的女儿们,又该如何是好?”曹操轻声说道,声音极柔和,同时,那双闪烁着算计精芒的眼微微垂下,唇角微勾,竟是做出一个苦笑的神情:“这份骂名我不愿承受……”

      洛水垂下头来,忽而觉得有些疲惫。

      她当下便不欲多说,只是撑着桌案站起身来,向曹操做了一个揖。

      “魏王,告辞了……今日的谈话,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曹操张了张口,有些欲言又止。

      “还有,那只酒觞,可否借我一用?”洛水转过身,刚迈出一步,心中便猛然想到了什么,只是转过头来,轻声恳求道:“还有,不要告诉子桓,好么?我只是想尽我所能维护著身边人的安全而已,魏王您应该知道,子桓即位后会做出些什么……”

      曹操听闻她之言语,眉心似是有些惊讶之意,只是片刻时间,神色便再次如常。

      待得曹操点头,她便径直接了那案上酒觞,整理好衣襟走出亭子。

      心中仿若有一块大石挤压,种种沉重的心绪,却是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刚刚出得亭去,司马懿便迎上前来,有些焦急的问道:“小洛,如何了?曹操……他没为难你吧?”

      洛水不欲多谈,便只是轻轻将头一摇。

      “你现在要去哪里,回去秋萝园么?”司马懿似是认真想了想,少顷,只轻声问得一句。

      “不了,你先回去罢……”洛水缓声回答,声音中加了几丝沉郁之意:“还有,告诉我杨德祖葬在那里,我想去看看他。”

      司马懿微微愣了一愣,沉默片刻,眉间神色似是有些挣扎之意。

      良久,他还是轻叹一声,开口说道:“杨修被葬在漳河之畔的竹林里,就是那个文人们时常把酒言欢的所在。你若要去,便快去罢!”

      此时二人刚好出了曹操府邸,洛水抬头将司马懿深深睇视一番,思索片刻,还是微微颔首,唇角闪过一丝微笑神色,眉心的沉郁似是散去一些,那道皱痕,却是依旧醒目的刺眼。

      “去了那个地方……你别太难过便是。”走出几步,洛水忽听得身后司马懿略带些叹息意味的语音,身子微微一颤,却并未转过头去。

      王粲与刘祯等人死于建安二十二年的那场瘟疫。那时候她被曹丕囚禁,根本无法出得秋萝园,便也只能眼睁睁的听着他们死亡的消息,回想起先前把酒言欢的恣意,心中暗自悲伤,却又爱莫能助。

      接下来,最得人心的杨修也离去了,死于半年前……

      竹林中的萧条景象,她心中早已有了些许猜想,心中不是不痛,更多的,却是无边无际的茫然与无奈。

      一路走,一路想。

      过了没多长时间,漳河景象便近在眼前。

      走过那条熟悉的小路,转过一个大弯,竹林便近在眼前。

      那间茅屋由于无人修葺整理,早已裹满了蛛网与灰尘,冷风之中,破了个大洞的窗纸哗哗作响,听在她的耳中,竟是格外的孤凄与衰败,仿若无声的呐喊。

      这间屋中留下了她太多的回忆,快乐,甜蜜,痛苦……

      很是应景的,一阵撩拨声音悠悠响起,带着一丝缠绵,一丝婉转,那首曲调她并不熟悉,演奏者所用的乐器也并非古琴,但是……那样的演奏风格,她却是说什么都认不错——深入于骨血之中,猛然出现,惊起回忆如昨。

      紧接着便是一阵轻轻的吟诗声音。狂风之中,那音调断断续续,几近于无,她要费尽全身力气,才能将它听个大概。

      “置酒高殿上,亲友从我游。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乐饮过三爵,缓带倾庶羞。主称千金寿,宾奉万年酬。久要不可忘,薄终义所尤。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

      洛水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敢相信那人竟会写出这等奢靡的宴会场景,更是想不明白他为何要写作此诗。

      曲音一转,由先前的悠然从容,转为深深的寥落与孤寂。与此同时,吟诗的声音亦高亢了些,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与悲戚。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

      听得最后一句,洛水心中陡然剧痛,一阵久违的悲伤之意猛然苏生,让她突然站立不稳,只能轻轻扶住破屋的墙壁,捂住嘴唇强忍泪意。

      “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最后一句,竟似痛苦过后的超然,隐藏着一丝似有还无的轻叹,仿佛一份本出于无心的安慰,让她心中略略平静了些,向前走上几步,不多时,便看到瑟瑟寒风之中坐于一座新坟之前的人。

      曹植静静坐于杨修坟前,手中不多见的执了一把箜篌。此时,他只是轻轻弹着手中的弦,发出一阵“铮铮”的声音,冷风之中,犹如哭泣。

      “箜篌引……”洛水下意识的说出声来:“这首诗,应该叫箜篌引。”

      她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静坐的人听见。

      曹植猛然转过头来,看向她所在的方向。

      洛水见无法隐瞒,便只能缓缓向前走了几步,来到杨修坟前,细细一看,那碑上题字竟是曹植的手笔。

      再看看其余的坟碑,她有些意外的从中找到一座为曹冲而立的碑。

      “此曲既为箜篌所奏,取名箜篌引再合适不过……”轻叹一声,洛水只是默默拿出手中的物什,轻轻放于杨修墓前。

      那是一束开放正艳的红梅,恍若凝固般盛放于杨修坟前,花瓣上带了点点晶莹,似有幽香浅浅,循风而来。

      “箜篌引……”曹植将这个名字重复几遍,唇角忽的闪出一丝类似于微笑的神色,那笑中掺了太多的无奈与伤感,陡然看去,心中更添沉重。

      “这个名字,真好听!”

      言罢,他却只是默默垂下眼帘,右手微微握紧,似是在竭力克制着什么。

      如果历史没有错,这一次……怕是她最后一次看到他。

      洛水微微抬起眼来,与曹植目光相交。

      岁月无情的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他的眼角,也悄然出现了第一丝细纹,而她,却似被岁月遗忘,仿若那默默绽开于花园角落的素梅,孤芳自赏,悄然承受风雨摧残。

      只一眼,便知曾经的一切尚未改变,那份执念,经由这十数年的磨砺,历久逾坚。

      天色,早已接近迟暮。虚弱不堪的身子早已经不住冷风的吹刮,四肢更是隐隐的痛。她知晓,再站下去,自己的身子便再无力气,只能离去。

      转头之时,她竭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回头。
      *** ***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六日清晨。

      洛水静立于桌前,下笔如飞,少顷,便有一幅水墨风景洋洒铺陈。

      一个下人脚步匆匆的入得园中,刚一见到她,便自顾自的急切说道:“甄夫人,魏王病笃,请您入府一见!”

      洛水抬起头来,却颇有些意外的看见了脸色不甚好看的曹丕。

      “好,我跟你去便是了。”她只是默默将曹丕打量一番,却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静静放下画笔,随那传信的下人悄然离去。

      她没有看到,在她离开屋子的时候,曹丕缓步走到书案前,将她刚刚画好的山水画作悄然卷起,收入袖中。

      洛水随了那下人的脚步,不多时,便入了曹操府邸。

      曹操果真是病危了,有出气没进气。她却只能默默地听了脉,为他封上穴位减轻痛楚,却无法挽救他的性命。

      一边的卞夫人早已哭成了泪人,曹丕和曹彰各自携妻子站于一边,默然不语,曹植只身前来,见她入内,却只是神色复杂地抬眼一观,旋即移开眼去,几个小些的孩子更是抱在一起嚎啕大哭,更不要说曹操纳取的十数房姬妾。

      接近半日的时间,曹操一直都处于半昏半醒之间,神智不甚清醒,一双眼再不复先前的锐利,剩下的,却只有无边无尽的迷茫之色。

      洛水不敢离去,便只能默默守候于曹操病榻一侧,垂首不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4章 英雄末路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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