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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初胜泪千行 ...

  •   曹植府中,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金瓠小小的棺材停在中堂,入眼之处,一片素白。

      洛水扭过头去不看那棺材一眼,只是随手拉住一个唯唯诺诺的下人,冷声道:“四公子如今在何处,快引我去看看!”

      “在……在这边!”一旁的崔罘却是悄声开口,声音细细小小的:“甄夫人,这边来!”

      洛水将嘴唇抿成一条细线,只是随着崔罘的脚步,在府中匆匆而行。

      不多时,三人便到了曹植的书阁门前。崔罘轻声解释道:“甄夫人,夫君他便是将自己关在这个里面,已经三天三夜了,都没个消息,除了给他送饭菜的德祖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够见到他,德祖对此也是讳莫如深,你看这……”

      洛水只是点了点头,不甚在意。右手用力推向书阁大门,门竟是从里面上了锁。她暗运法力将门闩震断,这才推门走入书阁之中。

      刚一进入,她简直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曹植的书阁很大,各类图书一应俱全,可是那几个大大的书架上,如今却是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画像。所有的画,画的都是同样的婴孩,明亮的黑眼睛,或哭或笑,神态传神到了极点。

      看见如此情景,崔罘蓦地就哭了出来,洛水也不理睬她,只是举步向书阁内部走去。

      走过几个大书架,入了眼的,竟是一脸颓唐的曹植,手中抱了个大酒坛,一手拿着画笔,一手托着坛子猛灌。他的身子旁边,竟是整整齐齐的数个酒坛,有的已空,有的尚未开封。杨修站在他身边,第一眼,他的唇角竟似有一丝凉薄笑意,却在听到脚步声的一刻倏然收敛于无形,让她怀疑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这么说的话,他这三天里便一直在喝酒?虽说这里的酒精都是由粮食酿成,度数不高,可是……看曹植如今这样喝,不喝个胃出血才怪,再者说他的身子原本便受不得酒精的刺激!

      “甄夫人!”看见她大步走入,杨修的脸上先是浮起一丝错愕,接下来,便只是守礼地向她作揖。

      洛水微微点头,看看身后,只是说:“我是来劝他的,你先去把崔夫人劝出去,四公子必不想让自己的这副模样被人看见。”

      杨修低低应了一声,深深凝视洛水一眼,唇角一动,似乎是想要跟她说些什么,却终化于一声轻叹。

      洛水只是站在书架一侧,静静凝视着曹植。直到身后的门“咔哒”一响重新合上,她才慢条斯理地向曹植开口道:“子建,你再喝的话,我都救不了你。”

      “我……我不用你救,我谁都不用……让我喝,让我喝,金瓠儿,金瓠……”闻言,曹植的唇角只是逸出一阵轻轻的呓语,左手一举,酒坛便凑到嘴边,仰头,又是一大口酒下了肚,他的面色却愈加苍白,泛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青色。手腕上青紫的血管若隐若现,急速搏动着,显然是已经喝到了酒精中毒的地步。

      洛水敛下眉头,死咬着唇角,忽的走上前去,径直从他手中抢过酒坛。

      猛然被人夺了酒,曹植只是双目张大,无焦距地看向她所在的方向,左手怔怔伸出,喃喃道:“德祖,你不是说,你要陪我……咳咳,一醉解千愁吗?你……你怎么可以……食言?”

      洛水轻轻“啊”了一声,猛然明白了杨修的目的——他是要用这种法子让曹植丧命啊!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子建……子建啊!她又该用什么法子,才能保得他的平安?

      心中虽说有些柔软,有些无奈,种种复杂的情绪纠葛在一起,她却只能尽量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微微转过头去,不去看他。

      “曹植,你看清楚了,我可不是什么杨德祖。”

      心里一生气,她便也不再管什么礼尚往来,只是连名带姓的叫出他的名字,尽量冷声。

      然,话音到了最后,她竟是猛地哽住。

      死咬了唇,一股血腥气陡然冲口而出,“噗”的一声全都喷在了曹植的白衣上,鲜红斑斑点点,竟是无端的触目惊心。

      仿佛是被这陡然一点鲜红惊回了神智,曹植的目光渐渐凝滞起来,一双深幽的黑眸悄然凝于她的身上。

      依旧是那双眼睛,高华如月下怒放的白莲,一抹孤影,浅浅幽香。

      十年余的磨练与困顿,却只让那双眸子愈发的清透与毅然。她恍然回忆起初次相逢时,正是他那双高华的仿若不染尘埃的眼,让她心中微微充实,浅浅温暖。

      他是她命中的劫!

      “子建,求求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她只是目不转睛的与他四目相对,尽量让自己的眼中带上一丝恳求之意。却不期然,那并不需要刻意而成,只一份如绞心痛,便令她双眸含愿,目光清亮似旧时。

      一年了……十年了!

      时间所改变的东西太多太多。然而,这一刻,却在一个不经意间让二人心中接有些恍若初见的错觉,只是。

      他们二人,明明近在咫尺,却似远在天涯。

      “求求你,不要这样……”在他温柔的目光中,洛水恍然迷失了自己,只口中轻轻呢喃着:“你死了,我又该怎么办?我不敢想……”

      他的眸子渐渐清澈,含了一丝震惊,一丝惊怖。良久,竟是急急切切地用力摇起头来,恍若仍旧为分辨清楚这是现实,还是梦中。

      说到后来,先前的凌厉悄然远逝,余下的,除了痛,还是痛。

      “子建……无论如何,你活着就好,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在这世间,我只有你一人阿!难道,你不是最知我的么?你可以为我舍下自己的性命,那么……如果你死了,我决不独活。”

      “不行!”听到她最末的一句话,他猛地站起身来,大力握住她的肩,竟似要将她柔弱的双肩掐碎于指间:“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希望的是什么,我死了之后,也能知道你活得好好的,这就够了,这就够了知道么?”

      说到一半,似是酒毒上涌,他的身子微微颤抖一下,脸色更加难看,却只是带着那恳求表情,死死地看紧她,恍若维持了他如今动作的,是他的整个生命一般。

      微微张口,清泪纷涌而落。

      “你知道的……”强压住心中那痛与幸福并存的复杂情绪,洛水狠下心来,声音极轻极轻:“子建,难道你不知道么,我这个人说到做到……”

      “你看,如果……如果我的仲雍还活着,他……应该也会叫娘亲了吧!”

      颓然后退几步,曹植手中的画笔“啪嗒”一下掉在地上,整个人却似完全脱了力,身子缓缓软下来,悄然倒在洛水的怀中。

      陡然加重的重量让洛水双腿一软,一个不经意,竟是跪到了地上。

      “杨修,你进来一下!”微微控制一下心中种种即将破体而出的激烈情感,她扬声唤道,声音中再不加一丝感情。

      “何事?”来人果真是杨修,他只是默默凝视着晕倒的曹植,那眸子复杂,竟然——仿佛有一丝欣慰的意味悄然闪现。

      是她看错了么?

      洛水微微愣神间,杨修便微微扶住了曹植,欲要将他扶到一边治疗。

      思索片刻,洛水捡起一边的画笔,找了张宣纸便开始写方子。

      出得书阁门外,她将东西递与焦急等候的崔罘。

      一边自有下人从杨修处接过曹植的身子,洛水考虑了片刻,当下便吩咐谢媛暂留,帮助崔罘抓药熬煎,自己缓缓走向杨修处,轻道:“杨主簿,可愿一谈?”

      杨修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微微点了头,随她走至府外。洛水有意找了一处偏僻所在,保证了这番谈话不被有心人窃听。

      看见她如此行事,杨修只是微微垂下眼帘,似是默认了自己即将的命运。

      树影斜斜打落在二人的白衣上,留下一片或浓或淡的暗色。

      洛水不欲绕弯子,便只是自顾的直言道:“杨先生,你如此行事,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杀了四公子么?”

      杨修明显没有想到她会问得如此直接,心中却仍存掩饰之意,表情有些僵硬的淡笑道:“甄夫人这是什么话!你与四公子之间的事情,大约便只有我看得清楚。我怎么会做出这等的事情来?”

      “唉……”洛水故作无奈的轻叹了一声,双眸停留于侯府门口,清透中略带一丝眷恋之意:“你又何必如此,为了袁家,为了袁本初……还是,为了曹子桓?”

      杨修的面色登时便大变,一丝淡淡的杀意流转于眸瞳之中,右手亦隔了衣袍按住剑柄,随时准备出手。

      洛水面色平静,只是轻声说道:“放心,我既选了这种地方揭穿你,便没有将事情捅出去的意思。我只是想问你,你的心,究竟是向着曹家,还是向着袁本初?”

      杨修眼中的杀意渐渐消去,一双眸重又黯然无波。

      “做为袁本初的亲姑侄,想要为袁家报仇,于你来说却也不是甚麽奇怪事情。”洛水状似不经意地盯着树枝。树枝上,缠绕着密密层层的常春藤,一朵粉蓝色的小花,凌着空悄然绽放,小小的,却依旧极固执的吐露着自己的芬芳。

      “我是为了袁家,”杨修给的答案果不出她之所料:“甄夫人,你不也曾是袁家的人么?为何,你竟一点也不恨?”

      “谁说我不恨!”洛水的口气中渐渐带上一丝如冰冷硬:“你究竟知不知道,曹家带给我什么?”

      虽说时间已过了十年有余,她的眼前,却依旧能浮现出建安八年的邺城。泛水灌之时,街边那大张双眼,表情空洞的尸体,饥饿的流民们,那双双如狼般可怖的眼,还有天花,还有杀戮……那是她一生的噩梦,甚至,是生生世世……

      “邺城初破时,我恨不能食曹家人之血肉而后甘,”她微微握紧了拳,指甲死死掐入肉里,尖锐的疼:“那个时侯,我恨自己身边的所有人……几乎是所有人!”除了那个白衣少年之外,在那般无边的黑暗里,他救了她,安慰她,让她的心中渐渐平静……所以,她此后日子里所在意过的人,便只剩了他一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嫁给曹丕?杨修看见她的眸,最后的几个字,却是说什么也出不得口。

      “后来,我渐渐也明白了,”说到后来,洛水竟是奇异的平静下来:“知道么,曹操虽说心狠手辣,不过,那是对待自己的敌人。对百姓,对被他征服的万千子民,他……至少还知道休养生息。”

      “我们袁家的人已经死去了,够了……我真的不愿再看到鲜血!让一个人,来结束这乱世,这不是够了吗?”

      最后一句,极轻极轻。

      抬起眼,竟是谢媛正在向崔罘告辞,欲要寻了她离开。

      踏着一地碎落的音,洛水静静移步离开,只留杨修站于原地,怔怔的,愣愣的。

      不知过了多久,那略有些失血的唇畔,却只是轻轻溢出一个断续的句子。

      “原来,我终是不如你,也难怪,他会……”
      *** ***
      建安二十一年,八月。

      曹操受封魏王,三日后大举出兵,总攻孙吴。

      作为副将,曹丕随征。他带走的人,有正妻郭嬛,三个孩子。

      洛水,包括其余一些妾室全部留于邺城。

      曹植自请命守邺城,曹操沉默良久,终颔首同意。
      *** ***
      八月秋高。

      怒号的风竟是惊人冷硬,吹刮着洛水的脸颊,生痛。

      大军出征在即,曹操站于铜雀台之上,手中执了一盏酒。

      “不灭东吴,终不还。”

      平平静静的一句话,引得众人欢呼声一片。

      “子建,邺城交给你了,莫让我失望。”少顷,曹操将杯中之酒一干到底。双眸坚毅地看向曹植,那目光中尚带了几许谋算,几许赞扬。

      一边的曹丕身穿战袍,裼衣猎猎扬起。俊美而冰冷的脸上,却依旧不带任何表情。

      他们身后的姬妾大队中,洛水只是沉默的看着这三人的表情变化,唇角悄然勾起一丝薄笑,似讽刺,又似悲怜。

      “父王,离别在即,儿臣特作辞赋一首,愿父王评鉴。”似是沉默了一会儿,曹植终还是收敛起眸中的无奈之色,缓缓自怀中拿出一个纸卷。

      风声渐起,似呜咽,又似哀泣。

      清亮的声音,带着几许哀愁,带着几许平和,悄悄然地入了众人的耳,令所有人由不屑,到震惊,再到无法遏止的崇拜。

      “登城隅之飞观兮,望六师之所营。幡旗转而心异兮,舟揖动而伤情。顾身微而任显兮,愧任重而命轻。嗟我愁其何为兮,心遥思而悬旌。师旅凭皇穹之灵佑兮,亮元勋之必举。挥朱旗以东指兮,横大江而莫御。循戈橹于清流兮,汜云梯而容与。禽元帅于中舟兮,振灵威于东野。”

      一首东征赋借由曹植平静的声音念出,并无祝福之意,有的,却是一丝恍若预料到未来般的叹惋。

      理所应当的,此赋一出,众人先是静寂一刹,接下来,无边的赞许之声便悄然自军中的各处传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曹操的嘴角悄然闪过一丝赞许之色,看见曹植那类似于无奈的表情,那赞许便悄然收起。

      一边忽然传来一阵哽咽之声。

      所有人的目光,又转至曹丕身上。

      司马懿的唇角悄然带上一丝了然的意味,看看曹操,看看曹植。

      不管谁登上了那位置,他都只帮对自己有利的人而已,包括甄洛,包括——曹丕。

      果不其然,曹操经曹丕这一番真情流露,眼中竟似也有些泫然了,只是走上前去握住曹丕的手,哽咽不成言。

      不管怎么说,在这乱世枭雄的心中,亲情——也总是占有一点点的席位。只不过,不是最重要的而已。

      一边的曹植见此情形,那面上的无奈之意愈加浓了。

      他却并未出言解释,只是任由曹操与曹丕这父子两人叙述者即将出征的信心与计划,一字一字,一句一句……

      人群中,亦不时爆发出痛哭之声。

      没有人注意到,洛水的唇角悄然带上一丝复杂笑意。

      那笑,似喜似怜。似了然,又似叹惋。

      曹丕真的赢了吗?

      绝对不,在另一个人的面前,他早就输了,输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那个人的名字,叫司马懿。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6章 初胜泪千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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