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桫椤月色

1、蝴蝶

　　微雨过后的下午，密密爬山虎的白窗下，黑胶唱片机轻轻地歌唱，八仙花在庭院中盛放，白石的□□上有青蓝色的水洼。
　　浴缸里温热的水中，殷红的血液雾状的散开，切口很深，用的是他忘在那里的剃胡刀片，却并不是很难过，毕竟心里——他给的伤要深得多。意识慢慢地淡去，终于可以忘掉并不值得的爱和伤——傅小婉怅怅的吁出一口气，然后被撕心裂肺的哭喊震痛了耳膜：
　　“婉儿！醒醒！不要吓唬妈妈！”
　　模模糊糊睁开眼，看见雕花点金的床帏，豆色青纱帐，七色的避邪香囊挂了一床，黛玉般气质的母亲，著青花绣百蝶儒衣，抱着自己，泪流了一面，背后站着娘的贴身丫鬟莲娘。
　　——原来又做梦了，庄生蝴蝶，醒来还是楚王国傅氏长女，傅小婉抿嘴一笑：“娘，莲姨，我做梦了呢。”
　　“婉儿！”这一世的娘，容貌婉约，如江南山水的美丽，秀发迤逦，如蜿蜒流水的柔滑，不可思议的居然和前世的母亲可以重叠，只是多了青濡袄，金簪花，叫做柳轻媛，是这一世的父亲的侧室而已。
　　“你可吓死我了！你……你叔叔他怎么能让你一个八岁的女孩儿看那样的事？你整整昏迷了两天。”娘紧紧拥住傅小婉，哭得哆嗦“我就你一个命根子，若你有个三长两短，娘可怎么活？”
　　傅小婉一怔，才隐隐约约想起入梦之前的事来——。
　　半月余没有下雨，夏日阳光凛凛的撒了满室，家塾里的空气里燥热得难过，夫子一早在鸣蝉的噪声中昏昏睡去。
　　那个时候，正在临帖，忽被什么人一扯袖子，手一颤，上好的宣花云纹纸便染了一纸墨色，不必回头也知道必是叔父的独子傅沂正：“正儿！闹什么闹，你看，又白写了！” 有些恼。
　　左胳肢窝里冒出个紫金盘螭帽扣束发的小脑袋，极精致的轮廓，偏那双极绚丽的眼，若娇似憨，也不回嘴，只笑嘻嘻的盯着傅小婉看：“姐，你真好看！——先生睡着了，我们出去玩儿，好不好？”
　　“不去！”傅小婉团了写坏的字，装作赌气般又铺上一张宣花云纹纸，“上次你闹着要出去，结果在大街上乱嚷嚷，叫人认了出来，害得我挨了大娘三个月的骂。”
　　“我这次绝对不泄露我们的身份，我保证~！姐——”傅沂正哼哼似地拉长了腔，见没有效果，怏怏地捏了傅小婉的衣角摇晃，磨蹭了一会儿又说“他们说——我爹就要回来了。”
　　“那又怎么？”傅小婉不经意的回答，饱蘸了墨，深吸一口气，准备再次下笔。
　　“我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傅沂正顿了顿，偷看傅小婉一眼“他们说，我爹很凶的。我怕他回来了，我就没得玩了。”
　　傅小婉的笔又顿了顿，一滴墨流了下来，叔父傅矜流掌左衙都将一职，又是楚国王马殷的心腹亲军，镇守边关经年不回，前不久袭了南荆的虞关，一气占了南荆四个城，楚国王马殷大喜之下才诏回庆功……记忆里面也只剩个薄唇紧抿，虽英俊非常却严肃深刻到有些令人害怕的一个人影子。
　　傅沂正不住晃自己的衣角，又一滴墨滴到了纸上，心软了，这字是写不下去了：“那你赶紧换衣服去，不要惊动了夫子。”
　　“姐！那我也要去！”右手边又冒出个棉花糖一样的小脑袋，鲜红的珊瑚珠攒双髻，眉眼之间有玉琢般的光华，细气尖声的喊。
　　傅小婉只觉得有些头痛，果然有傅沂正的地方就绝少不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傅小蝶。
　　“嘘！别闹！把夫子闹醒了就没得玩了！”傅沂正捂住傅小蝶的嘴，直到她乖乖的点点头，三人才嬉笑着偷偷换了平民的衣服的溜出了侧门。
　　正门街是潭州城里最繁华的街道之一，和专门做达官贵人生意的延福街不同，三教九流的人都混在这里，总是熙熙攘攘，热闹不已。一来这里的货色花样极多，往往在不起眼的地摊上也能淘到店铺里也买不到的好东西，二来小吃杂耍也是极多，所以也常有象傅小婉这般官家子弟扮了便装混迹于此。
　　傅沂正一见了那满街的杂耍与吃食，便快活的尖叫一声跑掉了。这一跑，向来极粘他的傅小蝶也小尾巴似地跟着不见了踪影。傅小婉也不着急，早叮嘱过了，就算走散，也都知道玩得累了就到祥福居集合。
　　自顾自瞧着热闹跟在后面漫步，那些在博物馆才能看得到的东西，如今活生生、鲜亮亮的摆在眼前，傅小婉也忍不住不时停下来摸摸看看，不觉手里也抱了不少东西。
　　正看中一把雕紫藤花的黄杨木梳，忽然远远听见傅小蝶的尖叫，心里一紧，连木梳都忘了放回去就循声奔了过去。
　　扒开人群，只见五六个家丁似的人围着傅沂正和傅小蝶，当中一人正上演八点档的恶霸当街戏美人（美儿童）的戏码。
　　只见傅沂正小脸儿涨得通红，护住傅小蝶，声厉色茬的喊：“大胆！哪来的狂徒敢欺负我妹妹！你们知不知道我们是谁？”
　　“站在这窑子门口的能是谁？” 那人生的也算浓眉剑目，身材健壮，偏偏生了个鹰钩鼻，眉宇间便显得说不来的阴秽——傅小婉才发现两个孩子居然是被人堵在正门街鼎鼎有名迎春阁门口，不由得满脑袋黑线——那两个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了？这样子就算不顾羞耻报上家门，也不会有人信吧？
　　“两个都生得着么俊俏，一并乖乖跟爷回去，保你们吃香的喝辣的……哎呦！”鹰钩鼻正用扇子托住傅小蝶的脸，眼睛却不怀好意的死盯着傅沂正时，忽觉后脑勺一痛，帽子便飞了出去，紧接着什么竹根雕的胭脂盒子，土陶蜜饯瓶子劈头盖脸的砸了过来。
　　一回头竟看见个极漂亮的小丫头：皮肤如雪般近乎透明，唇轻轻地抿着，未涂胭脂，却有蔷薇的颜色，粉中带了露的光泽，拧着眉，一双眼睛熠熠生辉，说不出的潋滟，竟有孔雀翎一样流光溢彩。
　　刹那之间，不由失了神。
　　“还不快跑！”傅小婉并不知这人此时所想，一面扔出手中的东西一面对着弟弟妹妹大喊，一面转身往人堆中跑。傅沂正立刻回了神，一把拉起傅小蝶就往旁边的小巷子钻。
　　“给我抓起来！” 鹰钩鼻一见小姑娘要跑，急忙大喊，见家丁没头没脑地窜向傅沂正和傅小蝶逃去的方向，又跺脚急道“——笨蛋，是刚才拿东西丢我的那个！妈的，没眼色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