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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一百二十二章】散亡归不得 ...

  •   逞强……

      韩子高仰首饮水,不顾水渍淋漓而下,他记得陈茜总是说他太过要强,他不知是不是自己自幼起便被人因这脸面上的好处过多称赞,有真心,有嘲讽,还有艳羡不得,导致了日后他总是不肯认输。
      "疼不疼?"身旁的人蜜色脸庞有些担心,到底比他年长,又兄弟相称,这一时侯安都当真视他如自己兄弟一般,给韩子高绑好了肩头伤药,心里仍旧不放心。
      韩子高突然笑起,"疼。疼得受不了,从来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大哥,若说实话,那一日我当真以为自己会死。"
      侯安都怔住,他没想过韩子高突然如此坦白。
      "不用忧虑,我只是……只是觉得前路漫漫凶险难定,子高也不是真的什么都能做到,所以……就这一刻,再无旁人,你我兄弟,便让我说出来……这一路往后绝不再说起,死……我也要死在前线。"
      水渍四溅。
      "剑过肩骨的时候我倒没觉得疼,也许是当时情势所迫,根本感觉不到其他。"少年眉心淡淡颜色映着日光升起,他终究有了一些和年岁相符的表情,蹙起眉来有些疑惑,似乎是探问一般,"大哥以前可曾受过伤?生死危难之时……想起了什么?"
      "自然有过,那会儿想着身后还有同生共死的兄弟百人,我若当真死在乱军之下……这一行散兵再无可信之人,恐怕这一世也要流离四处,寻不得报效之主了。"
      韩子高更加困惑,"我也以为若是到了必死之时……我会想起我当年的宏远,十二岁的时候吧,很简单的心思,那会儿什么也不懂……就想着治好爹的病,让郁书不要再害怕,让我们一家都能平稳生活。可是……"他当日听着削金断玉的利刃破开肩骨的声音,他一瞬间涌出的第一个念头却很荒唐。
      "我当时想起也许陈茜……那柄剑送错了人。"韩子高整好盔甲,"很自私,但是很真实,我只觉得我做不到他想象中的样子,不管他当真是心机算尽也好,当真是想要和我并肩也罢,总之……我做不到了。"
      侯安都沉默无言,荒野之中只有众人探路的轻微响动。
      家乡满山遍野的小小黄花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也许我执念的事情……早就变了吧。"
      所以他重伤醒来才耿耿于怀,他虚弱无法的时候只记得他唯一的真心,侯安都有些明白,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那一句震惊千人的誓言犹在耳畔,陈茜口中字字带血,他若为帝,誓立韩子高为后。

      横绝千古至今恐怕也无人敢出此言。
      他们两个人连天地都不放在眼里,旁人还能说些什么呢?不懂得,不经历,怎么能明白。
      他们个个震惊于这少年果决信念,震惊于他绝不轻易认输的气魄,他们都当县侯一世无心,暴戾非常,却只对这妍丽的人生死相托。
      其实都是为了情之一字吧,忘却此生,万里鸿蒙不过执手云烟。

      "这一次也是,我思前想后……若不是他,换作旁人,我是否会如此笃定要赢,不肯轻易松口,哪怕这手臂废了也要做到。其实我也没那么要强……明明都如此明显。"韩子高微微抿了唇角,一手扶正自己甲胄当身,"好了,无事,侯大哥……子高答应过一个人,此生无憾,一定做到。"
      他深深吸气,努力让自己忘记肩上之伤,那削骨剐肉一般的疼痛。

      歇息不过片刻的光景,突然远处有人惊呼不好,匆匆跑回一把扑灭了平地上刚刚升起的火堆,"似是有人马之音……但并不清晓所来何人。"
      侯安都拔剑护于韩子高身前,低声命令,"上马!"
      军中即刻严阵以待,压低声音急速远离此方。
      刀剑卷起锐风瞬息而至,身后郊野一队铁剂劈砍而来,清除四侧碍人眼目的荒草,"太守所言他们一行最快也不过至此……快些去找!"
      "回禀参军!前方有几处明火刚刚熄灭……灰烬不曾冷透,想是方才之事!"
      马上之人策马而来,剑尖挑起飞灰确认,"哼,他们此行要往会稽去……往东追击!"马蹄扬起断枝残叶,满面烟水迷离,晨起宁国县外一片清冷,守军直往东去追寻几里,眼看就要出了县城范围却不见人踪,"不可能……县侯此行千人,灰烬尚且未冷,怎会行得如此之快?"

      日影挪移,四野无声,同一方地域却暗藏凶机。
      "多亏侯大哥想得细致。"韩子高拂开眼前蒿草,回首相望,"他们该是不会想到我们并未往东。"
      一行突然掉头却往方才林子北侧而去,未曾行出多远只寻了方低地隐蔽起来,侯安都只见林前宁国县守军策马而去,只当自己一行定是要赶向会稽,一路往东追击,"现下绝对不能再行耽搁了,必须快些赶路。"
      韩子高扬声就欲命人上马全速前进,却只看着身前羊鹍目光骤然一紧,那红衣人不禁开口,"羊将军?"
      "等等……"
      侯安都立时也惶然起身,只盯着韩子高身后,"他们竟然想用这等法子……"

      惊天动地的烈焰颜色竟是直映冲天火光……韩子高身后百丈野林空气凝滞,牲畜见火一阵惊啼,"不要发出声音!"羊鹍一把勒紧缰绳,"他们欲放明火惊散马群!"
      发丝激荡,韩子高骤然转身之间火光骤然从东方前路冲出,"他们如此便不怕火势波及宁国县?"
      羊鹍捏紧手间,"恐怕是王僧智下了必杀之令,不惜代价如此!"这简直如同当日陈茜一般,纵火烧林,一旦最后火势无法控制必将酿成大祸,"他们定是知道,一旦我们出了宁国县郊野便再难受阻,不得不痛下决心。"
      可是当日沪渎尚且水汽上浮,燃火不利,如今蒿草丛生,如此纵火阻截,恐怕无法强行突破而出,韩子高一时无法,翻身上马环顾四野,"如今时日紧迫,会稽已相去不远,必须想法往东!"
      火光冲天,浓烈的焦灼气已经被风扬起,韩子高微微紧了眉目,压低声音看那黑烟漫天之势,"羊将军,他们如此,不过便是想要逼迫我们出来断此一行通路,我方不出,他们便不可能停止纵火。"
      羊鹍同侯安都牵马相望,立时有些听出了这少年言下之意,慌忙阻止,"此刻不要妄动!便是我部当真全力冲出……这火顺风而起必将惊马,不可能抢出生路!"
      韩子高并未再答,此方陈氏一行藏匿于低地矮坡之下,眼前蒿草长势凶猛,缝隙之间却见东边马声嘶鸣,竟是阻截人马越聚越多。

      会稽山峦天际连绵,今日乃是个晴日,风过浮云飞散,却也为这火势助长气焰。
      "不能再耗下去了!否则火势渐大更无它法!"韩子高一手绕紧那缰绳,"恐怕如今……不得不有所牺牲,不必劝阻,听我说完!"马上红衣应着春日艳阳竟同那火光一般直烧得人心中不安,韩子高动也不动急急开口,"必须兵分两路,我带少数兵力冲入东侧燃火之处,马群必将受惊脱缰溃逃,而那守军为杀县侯,定将合力围攻,立时他们精力分散,我部余下之人便可抢道,先顺着这条往北之路,再冲过火林往东,全速赶至会稽境内他们便无法再追!"
      "不可!子高你可是忘了当日县侯之言?如今你便是他……若是此行你有了闪失,我们赶至会稽又有何用?"侯安都便知他定是下了狠意,一到关键时刻韩子高便总是出其不意痛下决心,可是此事决计不可,"这一次无从商量,恕我抗命。"
      韩子高正欲解释却见那羊鹍抢先一步接话,"韩侍卫此法确实可行,也是眼下最快引开敌方注意的唯一方法,我部不出,此火一旦蔓延开来怕是连统统要被察觉,敌众我寡……又地处宣城郡管辖之内,王僧智意欲如何我们都只能任人宰割!"
      侯安都立时气极,"依你之意便是放着韩子高冲入火海?那县侯嘱托将要如何?会稽借兵之事你羊将军可否一力承担?"

      韩子高眼见两人竟然起了争执,四下千人声音急促,"如今必须出人引开敌军注意……否则一旦火势渐大烧毁前方林木,我部全军也要被察觉,到时更加无法突破。"听闻此言那少年更加下定决心,"不要无谓争执,听我之命,我先领五百人冲出。一旦敌方被引开注意,将军即刻绕行冲破火势,切勿停留,直往会稽。"
      那黑衣人突然笑起,"你这办法不是不可,只是人选……不能是你!快些上马!"说完径自疾步向后走去,后方俱为侯景降军,这一刻人人隐于蒿草之后,一见羊鹍走过统统垂首,他们还自然还记得当年羊家之势,对羊鹍更不比旁人,心中残留三分敬畏。
      羊鹍命人清点人数,"五百人随我走,其余人紧随陈氏候于此处,一旦前方缺口打开……拼死保护韩侍卫出林!"

      "将军不可!"低呼紧随而来,韩子高突然明白了羊鹍的意思,这先行曝露的五百人定当被王氏围攻,又有冲天大火,简直便是必死之势,"将军此刻不得冒险,比起子高而言……将军于此行更加重要,若是日后行军艰难,借兵指挥一路南下还需将军相助。"
      韩子高说完就欲抢身拦下那黑衣人,却被侯安都一把拉住,他也被羊鹍如此决定震惊,却很快算清利弊,"子高!县侯所托不能不顾,你现下才是领军之人!不能轻易牺牲……"
      那少年猛地回身一口气怒吼而出,"那羊将军就该轻易赴死?浅水城中千人好不容易逃出侯景魔掌,如今一心为我部效命,我眼下便该看着他们去送死?"
      侯安都也万万没想到羊鹍下定决心,一时更不知该如何说起,"不,只是迫不得已,我们必须先保存陈氏实力……"

      三言两语之间羊鹍已经迅速上马冲上低矮的土坡,一身黑衣在日光之下却凛然生威,他再不顾身后敌军搜捕,大声开口,"诸位当年多少都曾于我手下行军,为前朝暴君效命,都当知道我一言既出绝不回头!如今形势所迫不得不有所牺牲,羊鹍今日于此绝不强人所难,千人降军之中……愿信县侯,追随韩子高,愿为他们二人誓死保卫陈氏江山者,便站出来同我去会会那王僧智!"
      突然安静下来。

      所有人藏于蒿草之后只望着上首那昂扬挥剑之人,乖戾笑起的样子竟不像是在说性命相搏之事,羊鹍曾经也铁蹄踏碎山河,一朝为那恶魔效命,却毁尽今生所有希望,如今一路跟随至此,多少人同他一般,原是生无可托,却都被那红衣少年坚定不移的信念所感染,人生在世总当一往无前,徒劳悲哀旧日,顽固不化之人生不如死。
      他们早就该是前朝冤魂,这条命都是韩子高重伤换回,如若不是他,如若不是陈茜,就算那他们这些人还有心气再上沙场为主效命,恐怕也无人敢信,还是刀下尸首罢了。
      "不可!将军千万考虑周全,此去凶多吉少……"韩子高死命想要挣脱侯安都的阻拦,大声叫出,眼睛却看着那层层随风散开的草木之后竟是默然一片,无人反对,也无人再说其他。
      所有人都看着那些同样疲累行军而来的将士,远处宁国县守军呼喊更甚,愈发地集结人马四下搜寻。
      羊鹍自知不能再拖,"愿随我而出者,上来!"

      "侯大哥你放开我!羊将军虽然旧年助纣为虐……但这数年来家人被胁,他深入朝堂却从未向那暴君透露我朝利害!将军胆识过人,若能顺利南下必将大壮陈氏生威!不能……"韩子高单手挣不开侯安都的阻拦,却突然满腔的话全哽在了喉间,只看着那枯黄的草叶之后突然而起百人,齐齐冲上那矮坡向着羊鹍行礼,"吾等愿随将军同去!"
      接二连三,韩子高愣在当场,"不行……这便是送死的法子……"
      他本是打定了主意要自己冲出去,根本想不到那么多,这一时瞳子里映出那火光狰狞而来,竟是浑身一凛,只看着羊鹍大喊,"不可!我未下令你等不能妄动!"

      好不容易活着出来……这些人好不容易活着出来不能轻易送死!
      那些侯景降军却回身只望着韩子高摇首,"我们早是应死之人,当日船上是韩侍卫力保我们一行,如今……我等之中多有伤病之人,理当从我部之中调人而出,韩侍卫不用自责。"
      陈氏众人毕竟是精锐不能轻易放弃,那几位副将竟也不曾想到这些人会如此深明大义,这一时僵住了面色竟也不再多言。
      四野温度骤升,干裂的草茎散发出阵阵焦灼的刺鼻气味,苍茫郊野突发大火惊起满林飞禽振翅而上,扑簌之间那天竟苍郁得让人只觉不可思议。

      这么混乱的人世,天地兀自岿然不动,有所人的性命都不过是纸上墨迹,今日蜿蜒,明日或许戛然而止。
      散亡归不得,掩抑泣山阿,谁能最终剑指天下,登峰而望?
      业火灼气迎面而来,逼仄的无力感让所有人都有些压抑,死亡触手可及,韩子高被侯安都死死拉在原地,他眼睁睁看着羊鹍,为了让其他人能够冲出守军围困,不得不带人扑入火海。
      韩子高选择的这一条路当真不好走,他同陈茜交换的时候都不曾想得如此清楚,可是这一切如此真实地逼迫着他必须接受。

      羊鹍不再多说,"上马!"
      血火半生,挣扎半生,五百人随之上马毫不退缩,那黑衣斗篷早已放下,高额剑眉之上却满是兴奋,"我已多年不曾如此……哈哈!死于我手上之人不计其数,此生必有此一劫,便当我为当年所为赎罪便是!"
      那风中扭曲了的景物被一声疾呼惊破,韩子高清清楚楚听见那黑衣人彻底冲入火海之前所留最后一语,"柳绿之时……请韩侍卫代我相祭!"

      小妹,兄长也许很快便能见到你了……

      谁家红颜,树下折柳,那年你说出城去采胶,是兄长阻拦再三,若有下一次,兄长宁放烽烟千里,也定陪你奏尽人间清歌。

      那红衣在轰然而起的巨大兵戎交错之音中遍体生寒,黯淡的朱砂却凝成了结不开的愤然,"全军听命!前方王氏守军围攻将军一行……一旦缺口打开急速冲出封锁!"
      韩子高不能再犹豫,也没有时间多想,侯安都看着他几乎是惊怒而起,紧紧抿起的唇角全被激出了狠意,"羊将军绝不会白白牺牲,绝不会!"

      金铁交击声如珠走玉盘似的暴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3章 【一百二十二章】散亡归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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