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殿》船底星

2、02 式神送葬

　　李嘉祐没想到会再遇见她，还是在一座坛城中见到她。

　　西西里七天旅程的最后一日在巴勒莫港口，他在深蓝色天鹅绒的木制高背床醒来，前一晚褶皱床单上还在放映丁度·巴拉斯*，现在他身边的床单早已凉透了，洛可可复古的全身镜中只映出他的脸，和昨晚被她揉乱的头发。

　　夏日的阳光淌过木制横梁，李嘉祐随意套了件衣服，踩着铁艺旋转楼梯喊女孩的名字。民宿里空荡荡的，灰白棋盘格的地板都像落了层薄日的灰。

　　她的离开在昨晚毫无征兆，去看晚间歌剧时还紧紧牵着他手。巴勒莫不知在过什么节日，马西莫剧院前铺满了玫瑰，古朴的剧院遵守严格的规定，迟到者要等到中场才准进入演奏厅。

　　梁柱高挺形似希腊古典神庙的剧院外空荡荡，穿着红裙的女孩握着他的手，一圈圈绕着剧院倒退着走。寥寥不分明的弦乐穿透剧院散在空气中，她一直笑着，有时还会环着他的腰低声说话。

　　像他们认识了很多年一样。

　　李嘉祐转身回到卧室，女孩睡过的枕头下压着什么东西，他掀开来，是一沓整整齐齐的钞票。

　　买你七日光阴。钱色交易，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李嘉祐一下握紧了拳，她有够过分的。

　　***

　　他记忆中的穿着红裙放肆奔跑的人，和此刻的眼前女孩判若两人。坛城中的她彷佛卸去了所有锋芒和张扬，时刻机警着周遭发生的一切。

　　他被突然出现的人打乱的一点情绪迅速整理好，重新将目光投于眼前的石阶。

　　通往山头玛尼堆的路不长，石砌台阶的两边扶手缠满了五色经幡，云海翻腾中，仿若走在通往祭坛的天梯上。

　　风变大了，聒噪的导游也安静下来，沉默地爬梯。

　　应璟低声对李嘉祐说：“我们像不像一列主动去献祭的祭品？”

　　李嘉祐也小声回应：“你确定异兽在山顶的玛尼堆吗？”

　　应璟点点头，“在拉则宫殿还不确定，现在离得近，气息已经很强烈了。”

　　李嘉祐突然觉得不对劲，葱绿的山头覆了层白色积雪，四千米高山多雨雾，但不至于出现雪峰。

　　他又很快释然，坛城虽然是复制现实，但总有其蹊跷处。

　　“大美青海团的朋友，咱们加把劲，越早到玛尼堆的人越能受到天神保佑！咱们往前冲呀！”

　　光头僧侣一鼓动，旅游团的小红帽们纷纷加快了脚步，应璟正想跟上，却被李嘉祐一把拉住：“等等。”

　　故溪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她探出脑袋指指光头导游：“没发现他没动吗？那个导游有问题！”

　　“我在塔尔寺参加的散拼团，本来只想搭一程去青海湖，没想到困在这里出不去了。”故溪迎上李嘉祐探究的眼神，“大巴车一直在盘山公路上绕，最后没油才停在这里。”

　　进了坛城，除非这座的坛城宿主异兽死掉，普通人无法出去。

　　她握住李嘉祐的手，声音清糯：“我很害怕。”

　　男人的眸子变暗了些。

　　山头的云层挡住冷日，天色阴暗下来，丝丝微弱的天光穿透灰色重云，似乎要下雨了。离他们最近的是个中年男人，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死死盯着执行局二人。

　　他们被男人挡住去路，警惕地停下脚步。中年男人咧开嘴，笑得竟比哭还难看。他嘴里没有一颗牙，张大的嘴是个黑漆漆的无底洞。

　　女孩吓得退了一级台阶，躲在李嘉祐身后。

　　男人的歪嘴开合，厉鬼似的边笑边咿咿呀呀说了句话，像极了深山老林的古庙中，多年未修葺的残破四天王活了过来，震慑误闯的游客。

　　没有牙的嘴吞掉了音节，听不出他说了什么。一声惊雷中，男人转过身，目不斜视经过缩成只鹌鹑的光头僧侣，复去追赶长长的队伍。

　　乌云密布中一道闪电撕开，轰隆巨响的雷声砸向山头，山头的五彩经幡和风马旗猎猎展动。仔细辨听，呼啸的风声中似乎掺杂了哭泣般的曲调。

　　“雨要来了。”

　　光头僧侣神情古怪的缩到他们身边，“他说的是西宁方言，‘我要回家了’。”

　　“你怎么听得懂？”女孩皱着眉头问。

　　光头僧侣有些不自然：“我在塔尔寺做喇嘛多年了，自然懂的。”

　　李嘉祐留了只耳朵听他们一来一回的争辩，眼睛却盯着那一列小红帽。象征祈福的白色龙达被抛洒在阴云密布的空中，像极了一幕常见的场景。

　　“送葬。”应璟说，“他们像在给自己送葬。”

　　空中撕裂的道道闪电如同长明灯指引黄泉路，鼓擂的风雷声是超度亡魂的挽歌，而空中如雪花般翻飞的白色龙达则是送给引路童子的纸钱。

　　两拨人的距离越拉越大，光头僧侣像只惊弓之鸟抱着脑袋四处张望，女孩则显得淡然不少，只是默默地远离光头僧侣。

　　李嘉祐从挎在腰间的枪袋里掏出格洛/克手/枪，这种奥地利的经典手/枪没有保险栓，能以最快的速度击中目标。他手指贴在了扳机上，既然邪祟的气息盘踞在玛尼堆上，这列亡魂也向山顶进发，他和应璟对视一眼：

　　“上去看看。”

　　袖子被人拉住了。

　　光头僧侣笑得尴尬：“两位，那上面太吓人了，我们回拉则宫殿里躲着不好吗？”

　　“你想回去，我不拦你。”

　　李嘉祐头也没回，他卷起白色制服的袖子，把烫金的领带用人骨笛领夹固定住，应璟也从腰间的枪袋里抽出一把改装过的pp-2000冲锋/枪，两人都做好了战斗准备。

　　“是你带我们进的拉则宫殿，又是你说要去玛尼堆。”女孩低低抱怨。

　　“这是正儿八经的旅游路线。”光头僧侣小心地回瞪她，“我哪知道那些人上来就跟中了邪似的。”

　　一声巨雷，两个人都吓得不吭声了。风起云涌间，空中多了些悉悉索索的声音。

　　“快看！”

　　一道金色闪电劈开乌云，茫茫天际顶端的玛尼堆一瞬被照亮，在四方云动中，走在最前方的老者从山顶一跃而下！

　　“他们在自杀？”光头僧侣被眼前一幕惊吓到。旅游团的小红帽们被什么吸引着，前仆后继地往下跳。

　　他话音未落，李嘉祐已经上前数米，伸手想要拽住最后的中年男人。

　　几乎同时山峰开始震动，地面上的白色细雪像是活了过来，本匍匐在地的雪粒迎风飞起，来势汹汹。就在李嘉祐即将抓住中年男人衬衫的那一刻，一团雪凌空跃起，刹那间凝聚成一支模样怪异的长羽箭，箭柄上悬着一面宝镜冷冷反光，直击李嘉祐眉心。

　　李嘉祐手中的格洛/克蹦出一枚弹壳，长羽箭被子弹击得粉碎，在他面前炸成了雪粒。

　　他扬手挡住四溅的雪粒，撞上手心的一团触感却怪异极了。

　　不是雪，是盐。

　　这里怎么会出现盐？

　　“李嘉祐！”应璟一声叫喊，紧接而来的就是密集的枪声，pp-2000是老毛子的单兵火器，没装消声器的枪械响声被吞没在风雷声中。李嘉祐几乎在同时后退开枪，山顶上伪装成雪峰的盐粒呼啸着扑来，在空中聚集成千百支挂着宝镜的长羽箭，阻挠他们前进的步伐。

　　“它越想阻挠我们，我们越该上去。”应璟一边打一边说，枪口织成密密的火力网，他向李嘉祐使了个眼色，余光瞥向身后的魂不守舍的人——上面是杀人的风水宝地。

　　李嘉祐扔掉打空的格洛/克，闪身从应璟腰间抽出伯莱/塔，他后退两步护在故溪身前，对两人说：“跟在我后面。”

　　光头僧侣留恋地回头看了眼拉则宫殿，还是乖乖跟在有枪的人身后。

　　他们前进速度很快，山头顶上的小红帽所剩不多，满天乌云滚动中，还在一个接一个爬上玛尼堆坠入山涧。盐晶长羽箭在枪口下打碎又复原，距离他们接近山顶，长羽箭矢们明显焦躁起来，宝镜从四面八方反射刺目的光，绕着他们翻飞。

　　光头僧侣从深红的僧服口袋里掏出一盒桑烟，他哆哆嗦嗦地划着点燃，闭着眼开始念平安经。

　　大地重重地震动着，风声呜咽中有低吟从山涧传来。李嘉祐和应璟身上莫名出现迟钝感，地底有什么东西用力拉扯着他们似的，扣压扳机的手明显一顿。

　　一支长羽箭抓住机会从后方溜过，在一声惊呼中，故溪挡在李嘉祐后心，箭矢穿过了她的手臂。

　　“故溪！”

　　下一刻，四处飞散的白羽箭作鸟兽散，白盐如瀑般倾倒入山谷底。李嘉祐扶着受伤的女孩，应璟扯了一把神神叨叨的光头僧侣，三步做两步奔上山顶玛尼石堆。

　　这里已经空无一人，大美青海旅游团的小红帽全跳入了山涧。

　　“我知道了！”握着桑烟的光头僧侣叫道，“我见过盐湖女神的唐卡中，有手里拿着悬宝镜的长羽箭！是穆瑶洛桑玛女神，福食之尊，茶卡盐湖的守护女神。”

　　“我也知道了。”应璟声音冷冷的，他是土行太阴族的后人，天生能辨别阴阳，“我们要杀的异兽压根不在山顶，而在那座拉则宫殿里。”

　　像是要印证他的话似，一声嘶吼般的吟啸盘桓在不断震动山体，故溪本扶着玛尼堆查看伤口，她被突如其来的震动颠簸摔倒，往后一滚就摔下了山崖。

　　在女孩惊恐的叫声中，她绊倒了光头僧侣，李嘉祐和应璟几乎同时扑身而出，一人拉住一个。

　　李嘉祐握的很紧，但故溪的伤口瞬时崩开，鲜血一下染红了半侧衣袖，她面色苍白地看了眼瞎蹬腿的光头僧侣，无力地说：“他一直要我们回拉则宫殿。”她望着李嘉祐，因为疼痛涌出些泪来。

　　李嘉祐眼中涌起丝怜惜，他想起女孩在西西里翻涌的红裙和明媚的笑，现在却乌发散乱，狼狈极了。他握着故溪的手变得紧了些，和应璟对视一眼下定决心。

　　然后他松开了故溪的手。

　　在女孩惊异又绝望的目光中，李嘉祐又挂上了清冷的神情，应璟之前握在手中玩把的檀香扇如一道利刃，飞啸着扎入女孩胸口。

　　白色的箭矢从谷底而出，覆盖着她落入深渊，在大片的血雾绽开前，李嘉祐和应璟拉着光头僧侣飞身跃回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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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反屏蔽机制的隐喻，丁度·巴拉斯，“情/色电影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