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灯行》千帆过径

42、起始亦是终

　　韩决一行慢悠悠回到羌城已近十一月，刚修整不过一日，大梁王都便传急召令他速速回京。临行前，他又命人送密信去往西桑。
　　彼时，时沿同周元瑾正闲坐于韩决落脚的驿馆对面的茶楼里。看着翻墙而出的暗卫，时沿问：“拦么？”
　　周元瑾端起茶盏，“从前你做决定几时问过我？”
　　时沿一愣，深看了他一眼，“大哥这是愿意认我了？”

　　“你几次三番试探，由得我不认？”怀英又摇头道，“不必拦了，羌城之战避无可避。”
　　“你既知晓这一切，又为何千百载轮回困于此间？别告诉我是因为那命格？与你命格相连的女子是安和公主？大哥是只有神界的记忆而失了神力？”时沿连珠炮似的追问。
　　所谓命格，于凡人、于下凡的天神而言，那是斗破天也斗不过的命，可于已然恢复本身的神，那大约就是栅栏比脑袋还宽的牢笼，困不困得住，不过看那颗心罢了。
　　每一次从往来灯回到冥界，就是周元瑾挣脱命格的最佳时机。

　　“你这孩子，何时好奇心这么强了？”
　　时沿不悦蹙眉，“我早长大了。”
　　怀英也慢慢收敛了笑意，他虽没了神力，区区命格却也困不住他，只是……“她心结未解，我怎好离开……你们来这，是出什么事了？”

　　“神界出事了……父亲不见了。”时沿三言两语道出虚天之战始末，怀英听后神色凝重，自责道：“是我考虑不周，我早该回去。”
　　时沿只摇头道： “虚天战发时，你尚在第一世，我倒是庆幸你那时不在神界。”

　　一时间，气氛凝重，时沿知他仍在自责，便也安静呆在一旁不再出声。他目光无意识地向外飘去，却见驿站里一个不算陌生的身影匆匆走出。
　　“大哥，那人可是羌城副将何其？”时沿脑海里不由想起往来灯外青离说的话，射中周元瑾的剑来自羌城方向的不止一支，想杀他的还有别人。

　　怀英往那处看了一眼，“是。”
　　“他也想杀你。”说罢，时沿便要起身去追。
　　怀英却拉住了他，“随他去吧，我若不死，我们怎么出得去？”
　　时沿回身看他，“那安和公主呢？”

　　怀英微微一顿，冷静道：“她从前那般，是误以为我的死因她而起，如今有你们一路相伴，抽丝剥茧，此结……当解。”
　　“心结可解，情结当何解？”时沿看着他，却是头一遭从他脸上看出了迷茫……

　　*

　　时沿回到木屋时，朗星已高高挂上枝头。
　　他推门而入时，青离坐在门前围栏上，幽幽将他望着。时沿不由脚步一顿。
　　青离昂起精巧的下巴，“你单独行动了。”
　　“我并非……”时沿刚想辩驳，却忽然想起什么，轻叹道，“我错了，我是想着回来与你解释。”

　　青离哼唧两声，撇过头去不看他。
　　时沿单手撑着围杆，轻巧落在她身侧，“我和我大哥去韩决屋前闲坐了会。”
　　青离耳朵微动，却还是不出声。

　　时沿顿了会，挥手筑了道屏障，而后言简意赅道，“韩决给西桑送去了密信，我要拦着，大哥不让，羌城副将何其是羌城之战时射出另一支箭的人，我要杀他，大哥也不让。”
　　“他为什么拦着呀！”青离听得稀里糊涂地，“不是……他承认是你大哥了？”

　　时沿细细道明原委后，青离仍是不解，“阿瑛一心救他，他为何……”
　　“青离，生死别离，他们须得一生一死，我们才能出去……身为神界将领，大哥他离开神界太久，该回去了。”
　　“可是……我答应过她的啊。”青离喉间微哽，她侧过身子，慢慢蜷起双腿，将脸埋了进去。她也知此事无法强求，但到底不忍那个女子再一次心伤。
　　时沿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心里没来由堵得慌，他只道：“可事到如今，他们的结局该由自己来定。”

　　点点疏星挂在树梢，光芒渐淡。这一方天地静得落叶可闻，可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本该沉睡的南荣初瑛额间微闪，睁开了迷茫的双眼。
　　她这是做梦了么？
　　命运相连……
　　生死别离……
　　他们需得一生一死，我们才能出去……
　　这一道道声音远得似从天边传来，却又近得似响在她耳畔。
　　许久后，她眼底渐渐清明。

　　*
　　相安无事又过了几日，临近日暮，天方和青生寻到竹屋，后头还跟着怀英。
　　甫一入院中，天方便忍不住叨叨，“可算是把那郑王盼走了，今日难得一聚，咱们一定要一醉方休！”
　　竹屋内，时沿推门而出，看了眼青生怀中的大酒坛，不由挑眉，“老祖宗何时偷的？”
　　醉仙酿的香味丝丝缕缕飘来，萦绕鼻尖，这酒分明是出自神界。

　　“嘿！这酒没你份了！”天方气得拿鼻孔对着他。
　　“师兄，我姐呢！”青生兴奋地叫唤。

　　屋内，青离早已听到了动静，只是……她为难地看向南荣初瑛，“我不知道他们会把他带来，你若不愿出去……”
　　南荣初瑛淡淡一笑，“我没事，一起出去吧。”
　　青离捉住她的衣袖，眉心微蹙，“阿瑛，我……”

　　南荣初瑛回身认真望着她，“阿离，今世能走到这一步，多赖你们相助，我心中已是感激万分。这几日，我也想了许多，接下来的路，该由我自己走了。无论结局如何……”
　　青离抿了抿唇，终是没再说什么。时沿说得不无道理，事到如今，他们的结局该由自己来定。

　　南荣初瑛释然一笑，倾身拥了拥青离，“谢谢你，阿离。”
　　青离轻呼了口气，唇角又扬起了笑。她拉起南荣初瑛往外奔去，“师兄说得对，今日难得一聚，我们该开心点！”

　　院中已燃起了篝火，柴木的焦香混着酒香四溢，四人围坐在一起，齐齐朝门口看来。
　　怀英坐在最外端，隔着火光，他看向门口那道白衣倩影。恍惚间，脑中浮现羌城城门上的那一幕。
　　当时凄风萧瑟，而今篝火燃燃……
　　当时远远对望，而今近在咫尺……
　　当时耳畔久久萦绕着她凄厉的呼喊，而今……

　　“怀英。”
　　一声轻唤猛然将他从回忆中拉回，怀英看着身侧不知何时落座的少女，一时仍有些恍惚。
　　南荣初瑛低眉浅笑，火光映衬下，那双眼愈发明亮，她端起酒杯轻轻往前一推，“这杯酒，敬怀英兄救命之恩。”
　　怀英喉结微滚，同她一道，将酒一饮而尽。
　　南荣初瑛又添了杯酒，“这杯，敬各位一路相助之情。”

　　几人将杯中酒干尽，天方趁势活跃起了气氛，从一路稀奇见闻扯到了从前昆仑学艺的趣事，不过后者大多都是青离、青生、时沿三人的年少糗事。
　　青离好面子，追着天方要堵上他的嘴，时沿在一旁间或绊天方两脚，而青生只在一旁傻乐呵。一时间，欢声笑语逸满了竹屋，直至繁星撒满夜空。

　　青离闹够了，歪倒在时沿肩上，掰着手指头细数他从前坏她好事的时候。
　　时沿安静地听她数落。他心想，醉仙酿的酒劲还挺大，不然他怎会没力气“教训”她了……
　　另一头，天方正硬拉着青生教他术法，显然也都醉得不轻。

　　怀英看着这一幕，不由摇头失笑。
　　“从前，他们也这样么？”南荣初瑛轻声问道。
　　怀英一时没听清，侧头疑惑望去，却不知两人何时已靠得这般近，这一侧头，鼻尖堪堪撞在一处。
　　酒香熏人，南荣初瑛眼中蓄起蒙蒙的水雾，两人对望了许久，鬼使神差般，一个低头，一个仰脸，慢慢靠近……

　　“呔！”天方的大掌猛然落下，生生将二人隔开，“你们两个毛娃娃，哪个老头门下的！不好好学术法，竟在这！竟在这……唔唔唔……”
　　时沿连拖带拽，将天方和青生带里“案发现场”，而后又迅速回来抱走醉醺醺的青离，“二位继续。”

　　继续……
　　南荣初瑛只恨不得将脸埋进篝火里……
　　怀英轻咳了一声，问道：“你……今后有何打算？”
　　南荣初瑛闻言一滞，片刻后语气轻快道：“看遍大好河山，吃遍天下美食。”
　　怀英轻笑道：“倒也自在逍遥。”

　　南荣初瑛拿起树枝拨弄着篝火，状似不经意道：“大梁京都名冠四海，怀英兄可愿邀我一游？”
　　怀英垂眼看她，“羌城离京都不远，你若愿意，这几日我便带你去。”
　　“那……还回来吗？”
　　怀英顿了顿， “羌城这处……还有些事需要打理。”
　　南荣初瑛强忍下喉间涩意，“那便……不麻烦了。”
　　柴米快烧尽了，酒也一滴不剩，二人静静坐在一处看星星，没再言语。

　　许久后，南荣初瑛忽觉腰间一沉，只见一双修长的手正将一枚玉佩系上。
　　怀英抬眼看着她，眉目舒朗，温和一笑，“补给你的生辰礼。”

　　*
　　转眼间，到了虚天之战那日，西桑还是发来了战帖。
　　战帖刚至，天方便火速赶来竹屋，“不出所料，这次的由头是周元瑾暗害安和公主。”
　　南荣初瑛身着白衣，手握长剑，她向几人深深行了一礼，“几位留步。”

　　她走后，天方看了眼心情沉重的青离和青生，无奈叹了口气，“这一关还得她自己过。”说罢，他唤出天方石，显现战场景象。
　　此战同前几世一般，先是与西桑大军在月落河交战，而后西桑退兵，周家军回城。只不过，这回少了韩决阻拦，周家军得以进城休整。
　　天色将暗时，乌泱泱西桑大军再度来袭，怀英领兵出战，羌城戍边大军于城楼助阵，一时间火光漫天。

　　青离突然道：“阿瑛呢？”
　　天方石中显现的场景，无论是城楼之上亦或是战场中，都没有那道白衣倩影。
　　天方也察觉出不对劲，他立刻令天方石去寻南荣初瑛的踪迹，却是在战场中发现了她的身影。
　　只见南荣初瑛身披战甲，隐匿于混乱西桑大军中，她在刀光剑影中左躲右闪，视线却紧紧锁着羌城城楼的方向。

　　青离不由惊呼出声，“她是想……”
　　忽的，天方石中景象万变，快得将青离的猜测生生截在了喉间。
　　城楼何其放箭的一瞬，南荣初瑛跃上了怀英的马，替他挡下了那一箭。

　　怀英瞳孔皱缩，他急急回身欲接住她，却被她猛力推下了马背。
　　落马的那刻，他听见无数利箭刺入血肉的声音 ，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可到此刻他才明白，从前那万箭穿心之痛不及今日万一。

　　遥远的天际银光乍现，将南荣初瑛那张鲜血斑斑的脸照得分明，战场瞬间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