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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离怀别苦(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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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蝴蝶风筝,连翻了几个跟斗,终于迎风扶摇而上,飘飘荡荡悬于蓝天白云之间。应怜半靠在床沿,手按在菱花水镜背上,根根都在簌簌发抖,嘴边有一丝极苦的笑意,举头望天,低声道:“若是能跟了风筝去了,倒也出脱苦海了。”旁边刚替她漱完口的小莲眼睛还肿着,闻言眼圈先红了,哽噎道:“怜娘子慈悲心肠,自然福泽绵延,何必镇日里提着这茬?” 应怜微微笑道:“我自己的病,难道我不知道吗?就算还有些日子,无非吊着这口气罢了。依我瞧着,这裴姑娘倒是个好人,你今后便好好服侍于她,可莫再顽皮任性了。”
小莲扑嗵一声跪在地上,死命摇头道:“小莲哪里也不去,就算到了阴曹地府,也要跟着怜娘子。”后者失笑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死心眼?我如今心安得很,你就让我痛痛快快走,也不成吗?”
却听门外有人轻笑道:“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怜娘子是有福之人,岂会这么容易就死了呢?”房门开出,一股甜香卷了进来,欧阳霏走在最前,楚楚跟在后面,红娘亦步亦趋,含笑踏了进来。
小莲使劲往脸上擦拭了几把,急急站了起来。应怜在床上刚要欠身,楚楚已靠到她身畔,搭了搭她的脉络,又在她身上看了又看。应怜握了她的手道:“不必再烦劳妹妹了,应怜自幼孤零零来到此间,从未有姐妹兄弟,素来形影相吊,性情又兼孤僻,可谓生人难近。如今看到妹妹,不知为何,竟仿佛看到亲人一般。可惜我是个福薄的,不能多与妹妹亲近-------”手伸向头上,颤颤巍巍,拔下一枝翡翠棱花双合长簪来,只见其上以碧玉镶就一双蝴蝶,光华波动,流转熠熠,竟是不俗的宝物。她以手轻拭簪身,那翠色越发明灿,仿佛就要润透出来。她转向楚楚笑道:“姐姐身无长物,只有这枝簪子,是平素我心爱之物,若是妹妹不嫌弃我这个姐姐,便请收下,也算是我这个便宜姐姐的一份心意。”一面说着,一面急咳起来,忙以罗帕掩住,但见得血红点点,宛如血泪。待得喘息稍定,她便强自俯身过来,定要插在楚楚头上。小莲站在一边,不断垂下泪来。
楚楚本待推辞,见她此景,反倒落落大方,任由她将碧玉簪插在鬓边,欠身笑着谢过,然后笑道:“姐姐不妨放宽心,这也不是什么大病,我这里有灵药一枚,保管药到病除。”说罢,探手伸入怀中,取出了一个白瓷瓶来,倒在手上,却是猩红如血的一粒药丸。
欧阳霏极是好奇地打量这丸药,红娘却已吓得变色,扑过去拉着楚楚的手道:“我的好小姐,你莫不是愁糊涂了?我自幼跟在你身边,哪里能够不识,这分明是顶级的鹤顶红,见血封喉,怎么变成灵药了?”应怜呆了一呆,小莲已跪在地上,使劲向欧阳霏磕头道:“裴姑娘,你大人有大恩,我们姑娘也不是故意要病成这样子的,你就行行好,放她一条生路吧。”
欧阳霏满头雾水,看她头都要磕破了,将她按在一边,望向楚楚。后者点头道:“红娘说得不错,这便是毒药中堪称最烈的鹤顶红。急病还须猛药,别看它剧毒无比,对付怜娘子这病,却是对症下药,保管药到病除!”
连应怜都听得呆住,良久,苍白的嘴唇嚅动了下,苦笑道:“妹妹此话也是有理,应怜这等残废之躯,又何必再耗费裴姑娘的心力。”伸出手来,便要去取楚楚手上的药丸。楚楚闪身避过,笑道:“确是,你若是一再要死不活,简直等于慢性自杀,与其如此,还不如就此服毒自尽。就是不知道你这点执念,纵然到了九泉之下,还能不能解脱?”
应怜面色如雪,手指颤颤巍巍伸出,点了楚楚道:“妹妹却是何意?难道你知道什么?”一口气提不上来,双眼顿时上翻,眼看就要即时昏厥过去。楚楚手疾眼快,掐在她人中之上,又往她嘴里倒了颗菩提还魂丸。后者总算回过气来,面上一点血色都无,几乎是瘫软在床背上,满眼惊惧之色,死死望着楚楚。楚楚摇头轻笑道:“谁都有秘密,也有权保留自己的秘密,这都是每个人的自由,谁都无权阻拦。我只是想说,你这样拖泥带水,最是怯懦不过,同样做女人,我实在看不过去,为何姐姐就不能不干脆点?”
应怜呆道:“干脆点?”楚楚点头道:“不错。这世上之事,凡事都要靠争取所得,天天望穿秋水,能管什么用来?当然欲擒故纵,也是一种本事,但很明显姐姐你自己先栽了进去,牵肠挂肚,早就输了一截。既然如此,还不如大大方方,伸出手来,取我所取,欲我所欲,接下来怎么做,不用我说了,红娘!”
红娘已经明白过来,哦了一声,忙站到应怜床头,掰了手指,嘻嘻笑道:“正是,这个我最精通不过,可以开班授徒了。怜娘子,方法有很多种,就看你怎么做了。其一,是包试百灵的方子,就是死缠烂打,不追到手,绝不罢休!”顺手拍了在旁边发愣的小莲一下,瞪眼道:“姐姐在教怜娘子追男人呢,你好好听着,保管将来有用!”
小莲眨巴了眼道:“男人也可以追吗?不是等着他们追上门来吗?怜娘子有教过小莲哦,要矜持,凡事强求不得。”红娘拍手道:“一般情况下,矜持是没有错的。但是这世上之事,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就好比做买卖,买东西,若是不主动出去看,都要等人家送上门来,恐怕就要错过你最想要的东西。”
小莲连连点头道:“对哦对哦,小莲很喜欢东大街王二麻子的什锦豆腐涝,但他的手艺好,每日里都早早卖光了,如果小莲不一大早去排队,根本就吃不到。”红娘抚了她的头顶道:“还是小莲有慧根,要知道女人想要男人,就要比张网捕鱼,围山狩猎,不能都指望天上掉馅饼的,因为老天爷不可能都围着你转,也要讲究个公平,把所有的好福气都给你了,别的女人怎么办?”
欧阳霏噗嗤一笑,向床上一看,却见应怜靠在床头,头虽然半垂着,从来青白的面色,却有一丝极艳的胭脂红泛起其上,给她平添了几分生气,眼睛望着地上,耳朵却直竖着朝向红娘。后者洋洋自得,坐在床榻上,口沫横飞,只差没有搁起二郎腿来:“有本书上说过,男人这东西,世上虽然很多,可惜十个里面,倒有七个是傻的,第八个还是个呆子,第九个嘛,却是十恶不赦的坏蛋!”
小莲趴在她腿上,好奇地问:“那剩下那个呢,是不是十全十美?”红娘点着她道:“剩下那个固然不错,可惜谁的眼睛都没瞎,都知道是百里挑一的好东西,你想啊,好的男人如此稀罕,俗话不是说么,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简直是稀世珍宝啊。既然如此,自然是人人都爱,你说,是也不是?”
小莲点头道:“对啊对啊,人人都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东西好坏在哪里,可既然如此,肯定是大家都抢,又该怎么办呢?”红娘伸出手来,将右手紧握成拳,犹如宣誓般道:“还能怎么办,自然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早点将他变成囊中之物。只要他是个识情重义的男子,你还怕他不认账?这样便又说到了刚才那个问题,追男人嘛,没有三板斧是不行的。”
小莲头点得犹如捣臼,道:“刚才姐姐说了,一板斧就是要死缠烂打。”红娘拍手道:“对啊,烈女固然怕缠郎,男人也怕女人紧追不舍啊。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只要女人品貌皆优,尤其是像怜娘子这种解语花放在面前,就算是铁石人儿,都有动心的一天。最怕就是故作矜持,什么都不肯摊开来讲,而要男人去猜。你想,既然是好男儿,都是做大事的人,谁有那么多耐心来猜你的心思?即便是猜到了几分,俗话说,女人心,海底针,谁也不可能都是聪明绝顶,哪有那么容易猜得全呢?”
应怜头都快垂到褥上,红娘笑咪咪将她看了又看,清了清嗓门道:“二板斧也不稀罕,就是要以柔克钢,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只要心如磐石,对方也不是使君有妇,先入为主,自然定有百炼钢化绕指柔的一日。当然了,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是要做第三者,非要插入彼此恩爱的夫妻之间,强抢人家良人,破坏人家夫妻感情这种事,红娘是极为不齿的,总觉得要遭报应。但怜娘子这般花中君子,哪里会做那么没品的事。这分寸嘛,就是要若即若离,若有若无,虽然在他眼前,却不可围着他转,将追变成被追,才是真正的本事。”
小莲撅嘴道:“怎么听不懂哎,只知道韦先生说过,什么三姨太,四姨太的。”红娘笑道:“总有你懂的那日,慢火出细活,可急不得。三板斧是最要紧的,也是宝鉴上再三强调的,就是若要爱人,先要爱己。自己都不爱自己了,谁还觉得你可爱呢?凡事都要积极去争取,做最好的打算,也要准备好最坏的结果。实在不行了,还要懂得放手。卑躬屈膝,送上自己的尊严给人践踏,是最不可取的。虽然如此,凡事都还没开始做,就先开始放弃,却更是懦夫行径。至于自轻自贱,又恋恋不舍,以至于变成心病,倒还不如服毒自尽来得干脆。不过人之生命,来之不易,父母所赐,几世积累,才有幸到人世走一遭。纵然父母眼下不得相见,总还有见到的一日,若是先放弃了自身,将来双亲寻来,岂不是白发人要送黑发人?九泉之下,难道不问心有愧?”
应怜泪如泉涌,点点滴在锦褥之上,楚楚接过口来,柔声道:“我听说过一个故事,一个人在沙漠里迷了路,渴了三天三夜,他一直在努力地找水,但到了第三个晚上,他走得又疲又乏,简直筋疲力尽,看到四周都是砂石,觉得自己不可能再找到水了,便任由自己躺到了黄沙里。后来人们找到他的尸体,发现其实水源就在他一步之遥,只要他再坚持一下,就可以喝到梦寐以求的水。只可惜,他走了千山万水,偏偏少迈了这么一步。”
应怜猛然抬起头来,黑水银般的眼中满是泪水,宛如梨花带雨,动人至极。楚楚拍了她的手笑道:“每个人凭自己的信念活着,人生何等寂寥,能够有自己渴慕的事,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既然幸福也并非遥不可及,不去尝试一下,姐姐就不怕将来留下遗憾,变成心中永远的伤疤,想起来便痛不可遏?裴姐姐不是心狠之人,也不会在乎身外之物,就当我们在此结交了一位姐妹,朋友有通财之德,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应怜哽噎着点头,手紧紧握着楚楚的手,只差没有在其上印上红痕。楚楚也极怜惜她,柔声道:“只要你打开心结,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你无论想到哪里,我们都肯帮你。雷家就算了吧,说罢,你想到何方去?”
房中一片寂静,只闻得应怜吸气之声,听得最后一句,她连连摇头,幅度之大,频率之高,差点晃得楚楚头都晕了,她疑惑异常,不觉望向欧阳霏,失声道:“你是说,你想去的,就是雷家?”
应怜使劲点着头,眼睛巴巴望着欧阳霏,好像生怕被主人赶将出去的小狗。欧阳霏搔着头道:“我都跟你说清楚了,你既然还想去,我也不能拦着你。只是为何你------难道那雷洛茗,便是你倾心之人?难怪--------不管了,你既然想去,就也由着你,只是你再这样下去,恐怕入不了雷家姻缘使的青眼。”
应怜毫不犹豫,拿起一旁的药碗,一饮而尽,眼看着旁边放着清粥,她连碗端过,大口大口往嘴里填。众人目瞪口呆,看着她将满满一碗悉数吞下,还意犹未尽,拿了衣袖擦干下巴,指了碗道:“还有吗?我真觉得饿得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