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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向晚潮生(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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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时有时无,滴滴嗒嗒,缠绵入骨。一梦醒来,只闻得檀香隐隐,令人身心俱净,一个声音犹如石上清泉,流出潺潺佛声:“------只是将自己现前身心世界,一眼看透,全是自心中所现浮光掠影,如镜中像,水中月。观一切声音,如风过树;观一切境界,似云浮空。”
小莲声音蓦地插了进来,奇道:“高姐姐,我知道佛都是很了不得的,说得都是真理,但有些也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这话的意思,是说什么都是假的。可是明明小莲是真的,高姐姐也是真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嘛。”
高女侠淡淡道:“佛说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人之本心,原是空空而已,心生迷障,便将六尘境缘,种种幻化,认以为实。”
小莲倒吸了一口冷气,困惑道:“既然什么都没有,那人还活着做什么?跟死了没什么两样嘛。”又点点头道:“化就化吧,能够叫人着迷,也是好的。不空大师说过,随缘感应,音现色身。”
高女侠声音已有点愠怒,端容道:“密宗以供养佛身为名,收敛资财,归为己用,说什么男为智慧,女为三味,主宰者能调,大染欲大乐,荒淫之至,佛所不容!”
小莲顿时噤声,过了好久才道:“高姐姐,人们常说什么轮回转世,你这样精研佛法,想必定能得道成仙,修成金身,免却轮回之苦。”
高女侠声音已趋平缓,淡淡道:“我幼习禅宗,一直以飞升为终身渴慕,如今却似初明禅中之意。即生死并非要义,成仙亦非圆满,佛心既然即是本心,若不得解何谓真我,又算什么得道呢?”
室中空寂,半晌才听小莲苦恼道:“高姐姐,佛理都太深奥了,小莲实在缺乏悟性,你说了半天,我还是越听越糊涂。不过姐姐说佛要空空,那便是心要空空,唉哟,什么都没有,吓死人了。”
高女侠声音振作了几分,略略有些欣喜,道:“小莲这话颇得禅意,不错,吾清净心中,本无一物,更无一念。”声音突低,怅惘道:“以佛真法身,犹如虚空。但为什么,没有越修越少,反倒越修越多;没有越修越真,反而越修越迷?善哉我佛,缘与一切众生,弟子今心--------”语气渺渺,渐不可闻。
楚楚听她语气仓惶,心中不觉奇怪,随即又明白了,听说修行便是不断破魔障的过程,总难免有个想太多的时候,有心解她烦忧,开口笑道:“我倒曾经听过化俗讲经,高僧我是不认得,有句话倒记得清楚,此心即是佛,佛即是众生。故而应遇缘即施,缘息即寂,又何必想得太多?”两人听到她说话,一齐转头来看她,见她摸索着想要起身,一左一右,急忙来扶。只是高女侠明明比小莲还快了一拍,临到头来,却是小莲扶住了楚楚。
楚楚略略有些失望,笑道:“我觉得身上轻松了好多,头也不晕了,只是身子还没什么力气。但也不能老躺着,迟早长出白毛来。”凝目望向高女侠,却有些沮丧地发现,后者早将头转开了。她为免尴尬,佯装以手去拢鬓发,却觉手腕上银光一闪,定晴一看,原来是那只镯子不知何时已重新环在了自己右腕上,本来只是松松绕在那里,眼下似乎短了一截,紧了很多,仔细去看,却原来往里面扣了进去,伸手去拉,纹丝不动,竟似是个死结。她心中顿暖,也不管她不理会自己,凑过去靠在她肩头笑道:“姐姐,如今你遇着我了,就先施给我吧。别的不说,怎么能打赢,你倒是教教我呀!”
小莲呀了声道:“谁敢惹姐姐呢,小莲帮姐姐去揍!”转了转眼珠,突拍了自己的脑袋道:“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个疯子!”楚楚应道:“正是呢,不过这人其实甚是可怜。”小莲嗯了声,溜了她一眼道:“大概确实可怜,否则姐姐为什么赖在那里那么久,都不肯回来?”
楚楚面上一红,嗔道:“哪里是我不肯回来,是我身上突然有些不适,实在熬不下去了--------我是有些疑惑,回头要好好问问,究竟出了什么岔子。”看高女侠眼中无波,不知怎么觉得有些心慌,赶紧再解释道:“你以为我蹲在那里看什么,那个大少爷,他身上真的有蹊跷,若是我没看错,他不知中了什么人的锁阳之术!-------唉呀,阿弥陀佛,忘记了高姐姐是出家人了,罪孽罪孽!还有你这丫头,跟你说了也是白说!”
小莲撅嘴道:“你忘记我是从哪里出来了,这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明白得很。锁阳是吧,就是说他不举!怪不得他婆娘没法生育,你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看了看高女侠道:“不过姐姐你还是不要去,那是个武疯子,高姐姐就怕你又捱了打。”突听高女侠叹息了一声,道:“不错,原应遇缘即施,别说是人,蠢动凡灵,与诸佛菩萨,一体不异(意思就是动物与佛是平等的,没有区别),如来当普度众生,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何况就我看来,这雷霆风虽是痴儿,行事倒还端方,整个人正气凛然,不似奸恶之徒。你既然看出其中的蹊跷,想必有解决之法。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你之举手之劳,他人顶上甘露。”看了楚楚一眼道:“你倒是个慈悲的性子,此处反是我之不及了。”想了想,又面露踌躇之色道:“其它倒还罢了,唯有一条,如今敌我不明,小霏将你托付给我,若是有个万一----------”
楚楚听她称赞自己,简直心花怒放,没有一处不妥帖得舒服,又听她担忧自己,明明身子已经好转,都觉得飘飘然如在云里雾里,陶然得不能自已,忙道:“姐姐,没事,我会小心。”摇了摇自己的手腕道:“我有这个呢,即便万一有什么,姐姐不是马上知道了么?再说了,治疗这锁阳之术,是用行针之法的,先要将病人控制住。他都不能动,自然不会伤着我了。”看高女侠颇有些愁眉不展,心下倒越发愧疚了,拉着她低声道:“姐姐,都是我和欧阳不好,耽搁了你修行。我从来任性,一味想着自己,叫你担足了心事,我知道错了,以后不会让你再操心了。你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可关心我呢,我自己出事倒没什么,若是害了你,可怎么向欧阳交待呢?”
高女侠喝道:“有我在此,你怎会有事?休要胡说八道。”被她拉着,极无可奈何地转头来看了她一眼,低低道:“亦曾知修道之难,如针锋上无边身菩萨,似藕丝悬须弥卢之山(意思是针锋上怎么有这么多菩萨呢?藕丝怎么能把须弥山悬挂在空中呢?形容困难的程度)。也知解惑寂然,岂有一物当情(意思是所有的疑惑解答了之后,自然达到了空寂的境界,没有一个东西放在心上),然则取舍皆是难得,以至种性邪,错知解,亦愚痴,亦小呆--------莫非是未了因需还宿债?弟子终不得悟------”
楚楚忙出声问道:“姐姐是不是觉得修行的条件不够好?也是,这里吵闹得很。姐姐需要什么样的?我替你去办。”
高女侠苦笑道:“小霏说得不错,离世俗不过心怯,断凡缘岂为勇夫?我想过了,既然避之不得,不若与之。在欲行禅知见力,火中生莲终不坏。”声音渐低,道:“然则,也许是我高估了自己-------”
楚楚听她语气悲苦,如同身受,大为同情,偏偏不知该如何劝解才较妥当,突然想到了地下人开口闭口也是禅,结果还是躲在下面不见天日,心中一动,道:“姐姐,据我想来,若是痴儿,自无苦楚,大慧之人,愈往高处便愈容易迷惘,也是人之常情。想来开悟强求不得,功到自然成。姐姐你何不随缘就喜,放开心怀呢?若是太重得失,大约也不是道了。”
高女侠遽然抬头,失声道:“道友言之有理,我以为将得,其实反倒失之------”突然看清楚眼前分明是楚楚的面容,不觉一呆,蓦地叹息了声道:“怎么是你--------随缘就喜,喜倒容易,随怎么随?”将牙一咬,别转头去,轻轻道:“孽障----------”
楚楚有些疑心,心想:怎么听来,竟有些像是说我的?想了想又释然,对佛家而言,世事皆需看破,自然都是孽障,放下心来,笑道:“是了是了,什么都是你的孽障,你早些都看穿了,舍了我们去便是。”高女侠眼中一冷,全身顿僵,楚楚心里暗叫坏了,如何又得罪人了?正无法间,突听门外喧哗一片,一个声音冷冷道:“丘炜,名义上我还是你主子呢,怎么我妻室因医治我大哥得了病,上下都知道了,我倒反而不能进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