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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再起风云(四) ...

  •   座上已有人婷婷立起,轻咳了声道:“方公子说得正是,妾身不才,劳烦冒敏妹妹抚琴,试作惊鸿舞,请怜娘子指点。”柳腰款摆,站至中央开阔地,赫然是那惊鸿楼的柳影姑娘。

      琴音袅袅,悠扬而起,仿佛一波碧水微微荡漾开去,风清云淡。白云在山间徘徊流连,青山葱翠,江汉疏清。秦淮河上一片寂静,落针之声清晰可闻,只见得长袖舒展,白绸轻旋,飞舞之间,仿佛见得云蒸霞蔚,铺散开来。柳腰纤细,柔软到不可思议,徐缓舒发间,仿佛云舒云卷,凤凰来仪,轻盈若飞时,又仿佛风摧柳絮,百兽率舞。仰面反俯之际,漫天梨花婆娑而落,只听珠环在不住玲玲作响,蓦地白玉笛已横于唇上,双足旋转如飞,眼前人仿佛要破空而去。方世珲击掌赞曰:“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座上掌声如潮,柳影飞绽开的素柔纱裙犹如睡莲慢慢闭合,琴声幽幽散去,似乎已融于天地间。方世珲复赞道:“敏姑娘之琴音,听来令人忘俗,仿佛见琼楼玉宇,月转东方。怜姑娘,如此曲舞,只有天上有,人间哪得闻?”

      在座之人皆频频点头,柳影微微扬起下巴,颇有自矜之色。突见楚楚俯下身来,将一颗滚落的珠子拾在手中,曼声吟道:“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方世珲紧紧盯在楚楚面上,眼中光芒不住闪动。只见她盈盈双目,宛如一泓深潭,仿佛能将人的灵魂吸吮其中,手持明珠,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柳姑娘舞艺超群,冒姑娘琴声高远,自然毋庸置疑。不过,这惊鸿舞本是梅妃所作,传闻她九岁能诗,十五能赋,及笄便得宠于玄宗,乃是一秀外慧中的才女,我观柳姑娘丰神楚楚,秀骨姗姗,果然大有梅妃娴雅之姿。而冒姑娘兰心惠质,琴声中亦可闻得傲骨铮铮,颇有梅妃遗世之风。”

      座中人闻得此语,看着二美,都觉得大是有理。连柳影和冒敏都芳心大慰,对她平添几分好感,欠身施礼。突听她叹惜了一声,道:“只可惜,很显然两位姑娘都正值大好年华,又兼花容月貌,众人趋之若鹜,前呼后拥,焉能体会秋扇见弃之意。应怜惶恐,总觉得惊鸿舞之佳处,在于梅妃幽怨之意,尽系舞中。一舞惊鸿,繁华如梦。思旧欢之莫得,想梦著乎朦胧。度花朝与月夕,羞懒对乎春风。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也许有些残酷,到了此时,惊鸿舞出尘之姿,始得圆满。不过,这只是应怜个人浅见,但搏诸位一笑尔。”

      座中鸦雀无声,只听得潮起潮落,桨声齐整,愈显空旷。突然冒敏曲身施礼,柳影也跟着躬身,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柳影习练惊鸿舞已有数载,技艺日益精进,却觉越来越乏味可呈。却原来未得舞中意,便失舞中魂。今日得怜娘子指点,茅塞顿开。柳影佩服之至,从此不敢自比梅骨,泯灭好胜之心,折服于姐姐矣。”深深下拜。

      楚楚连连推辞,突听方世珲笑道:“怜姑娘言之有理,但方某却有一事不明。怜姑娘名噪一时,色冠秦淮,自然更无失意之虞,怎么还能体会梅妃长门之怨?”

      欧阳霏斟酒的手不觉一顿,却听楚楚幽幽叹息了声,道:“人生际遇,从来无常。往往我之所欲,难为我得;我之不欲,偏为我取。纵然美如西子,亦不免被范蠡献于吴宫,人前欢笑,人后落泪。眼前花团锦簇,怎知背后风光?或许是应怜杞人忧天,悲风伤月太过,还是不要扰了诸位的兴致。”

      方世珲手中水晶杯猛然一颤,眼看就要从他手上弹跳开来,幸亏他随机应变,立即将其抓回手中。他的目光在楚楚身上一再流连,使得红萼微微噘起了嘴。旁边的雪衣娘格格笑道:“董妹妹,我想看你的霓裳羽衣舞已有多时了,总是不得如愿。今日你既来此,少不得让我们开开眼界。这吟歌便由我越俎代庖,你看如何?”董微失笑道:“啊唷,今日我好大的面子。既然你开了口,还有什么好说?”站起身来。

      磬、箫、筝、笛轮番奏响散序,但听得清喉啭歌,唱响中序。雪衣娘的歌声果然不凡,听来犹如燕子在檐下呢喃,又如细雨绵绵,听来简直让人如痴如醉。磬、箫、筝、笛、箜篌、筚簟、笙齐鸣,董微举步轻盈,婀娜多姿,悠然出场。只见其步摇璀璨生辉,七彩羽衣色彩斑斓,身下淡彩色裙在灯下闪烁着霓虹般的光彩,望去犹如月中仙子。动作轻盈舒缓,手臂柔曼,腰肢扭转,莲足微勾,举手投足,都是一派娴雅温婉,妩媚动人。突听曲调变急,已然入破,歌声铿锵,高亢入云,舞步顿变繁复激烈,只见得款摆的手臂犹如春风里不住飘摇的柳丝,摇曳的腰身仿佛游龙戏凤,羽衣开合之间,犹如霞光忽浮忽沉。船上只听得跳珠憾玉之声不绝于耳,四面水声悠悠,月光淡淡洒落,令人不知今夕何夕。果真是:“舞势随风散复收,歌声似磬韵还幽。千回赴节填词处,娇眼如波入鬓流。”

      红娘喃喃道:“我的小姐,纵然你才高八斗,无所不精,也没法在这里跳出一根刺来。”却见楚楚向欧阳霏俯耳下去,后者目瞪口呆望着她,似乎有些不能置信,终于点了点头。袖上宽袍,似乎涨饱了风,鼓了起来。

      红娘还未明白过来,便见船上猛然刮起了一阵飓风。好个董微娘,神色丝毫不变,风袖低昂,脚下如点云步。谁知就在此时,她身上的羽衣突然招展开来,一根根五彩缤纷的羽毛倏地卷入劲风中,霎时便去得无影无踪。董微娘惊呼声未绝,她的羽衣已顷刻间千疮百孔,简直惨不忍睹。她面如土色,呆呆立在中央,一动不动,眼中泪珠滚动,眼看就要滴落下来。雪衣娘歌声嘎然而止,惊道:“糟糕,这百鸟朝凤衣,千金未得一件,却怎么办才好?”

      红娘拿袖遮了自己脸面,喃喃道:“脱毛的凤凰不如鸡。”已见得欧阳霏眼睛瞪得老大,又转回来看向楚楚。后者倒极沉静,举杯道:“董姐姐之舞与雪姐姐之歌,相得益彰,堪称完美无瑕,只可惜舞具逊色了点。应怜在秦淮数载,略有私蓄,曾购得单丝碧萝百鸟笼裙一件,宝刀赠勇士,红粉赠佳人,正好借花献佛,送给姐姐,也算是应怜对秦淮姐妹的一点心意。”在欧阳霏耳边嘀咕了几句。后者向后挥手,不过少顷,便有人送上一百鸟裙,董微娘展开一看,果然富丽高贵,日中影中,各为一色,百鸟之状,并见裙中。众人都是识货的,一时惊羡声此起彼伏。

      雪衣娘呆了一呆,董微娘失声道:“这样价值连城的宝贝,姐姐哪里敢收?”楚楚笑道:“应怜即将远嫁,放在这里也是无用,能为姐姐添姿生彩,与心足矣。”心想本来也是要送给应怜的,如今就算拔光了你的羽毛衣的补偿吧。

      董微娘泪盈于睫,深深拜道:“今日始知娘子高义,董微几年来有眼无珠,实在惭愧。术无止境,德与天参。怜娘子悲天悯人之心,才是独占秦淮河鳌头。”

      楚楚脸皮再厚,也觉老大不好意思,面上晕红,连连道:“惭愧惭愧。”只觉一道锐利的眼风扫过面上,回头一看,却见方世珲转开脸去,向了那顾喜和杨宛笑道:“今日不分胜负,纯属高山幸遇流水,伯乐识得良驹。还请两位姑娘赐舞,让我等再一饱眼福。”

      顾喜娇笑道:“哎哟哟,风向变得快啊,刚刚还吹西北风,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东南风了?”起身道:“长夜已深,不若我与杨姐姐共同献艺,免得耽搁了怜妹妹休息。”

      楚楚本来满腹骄矜之心,至此也完全消失。只见得两人站到舱头,顾喜轻舒广袖,杨宛拔剑而舞。一个犹如龙女凌波,在天池中升腾隐伏,一个仿佛碧海潮生,江海凝光,令天地为之低昂。然则这还不是最奇妙的,但只见顾喜身后立了一个锦屏,屏上悬挂着立轴,她袖管中分持朱毫,回环之间,便落笔其上,不过少顷,便见得兰生其上,浓墨写叶,雄健沉稳,淡墨点花,点滴如泪。楚楚脱口吟道:“芳草碧萋萋,思君漓水西。盈盈叶上露,似欲向人啼。”突听红萼惊呼了声,极是短促,含嗔薄怒,望了方世珲一眼。

      顾喜惊叹道:“怜娘子才华横溢,果然高绝。”沉腕怀钩,将诗句提于画上,并提曰:横波娘子赏鉴。盖上篆印,待得墨干,双手向楚楚捧上。楚楚惭道:“愧无怀絮才,报君赠兰恩。” 杨宛收了双剑,含笑立在一边,道:“不必客气,久闻横波娘子以鼓舞名闻秦淮,若是怜妹妹支撑得住,还请赐舞一观,成全我姐妹今日美谈。”

      红娘的什锦团子卡在喉间,险些咽不下去。已听楚楚笑道:“姐妹们如此厚爱,应怜虽未大好,也要勉强一试。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姐妹们海涵。”扶了案角站起身来,乌溜溜的眼睛转了一圈,落在方世珲鬓边,笑道:“单是击鼓,实在无聊,我瞧着方公子头上这朵红槿花委实不错,不知可否赠于应怜片刻,少顷必当原璧归赵。”方世珲正在沉吟,闻得此言,不觉呆了呆,眼中阴晴不定,这样倜傥的人物,居然怔怔无语。

      那绿衣公子拍案笑道:“只要怜姑娘喜欢,就算是要方兄的头颅,我宋某也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亲自绕到方世珲身畔,取下了他头上的花朵,双手捧着,送到楚楚那席的案上。楚楚嫣然一笑,将花插到鬓上。底下少年哄然叫好,红娘气得不行,使劲在楚楚鞋面上踩了几踩。

      正中间已有人抬上来一直径达数尺的牛皮镶金红鼓,旁边围立着十二小鼓,都是镶金嵌玉,牛皮蒙面,华贵异常。楚楚一个纵身,翩然落在大鼓之上。雪娘子轻笑道:“怜妹妹现在还遮着面纱,就不嫌闷得慌?”

      楚楚不慌不忙,含笑道:“应怜将适大家,规矩甚多,有言在先,要应怜不得抛头露面。今日众姐妹如此盛情,应怜即便闷死在面纱下,也要一舞酬谢知音。”身体飞旋,银罗长裙招展开来,露出底下红鹦莲勾,在鼓面轻轻一点,鼓声叠叠而起,犹如万马奔腾而来,红尘滚滚,蛟龙载日以归,气象万千。

      只见她身躯窈窕,在鼓上忽而跨腿分击、忽而弯腰下击、忽而反击擂鼓、忽而交叉互棰,变幻莫测,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鼓声千变万化,雄浑有力,刚才还是春雷滚滚,顷刻就变夜雨凄凄,转眼又是云收雨歇,紫气东来。到后来,根本分辨不清她在鼓上的身影,只见得一团银光,在其上奔雷赶月,飚驰到极处,忽而铿锵一声,万籁俱寂。银色花萼慢慢拢合,她缓缓定下身形,从云鬓上取红槿花,但见得花开如故,这样激越的舞蹈,竟没有令它折损一片花瓣。

      四周掌声雷动,惊叹声一阵高过一阵。原来不知何时,河边已挤满了人,观者如山,在那里不住叫好。待得侍女将红槿花送回到方世珲手中,他才似乎从震惊中醒觉过来,含笑道:“多年不见,怜娘子技艺竟然精进如斯!”目光如电,似乎要穿透她的面纱。

      楚楚心想,横竖这应怜娘子要嫁入雷家,从此与此地无干,即便有人觉察到什么不同,也无法追根究底,毫不怯场,笑吟吟道:“是人都要进步,一再固步自封,岂不成了傻子么?”刚走到席边,突然皱眉哎哟了声,便软倒在红娘怀里。

      红娘猝不及防,连扯了好几把,才算将她扶住。欧阳霏见她美目半睁,向自己连眨了好几下,早就会过意来,团团拱手道:“怜娘子身体尚未大好,小弟要送她回去歇息,就不叨扰诸位雅兴了。”站起身来,一手提着红娘,一手扶着楚楚,身形翩翩,准确无误,落入了一直跟在几丈开外的画舫中。船头有一斗笠男子,手中竹篙一点,画舫便溯水而去,停到四角重檐亭桥边。不过少顷,这些人影,便逐个消失在粉墙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再起风云(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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