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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再起风云(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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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水,波光如带。夜色中,两岸华灯绚烂,将鳞次栉比的金粉楼台,映得宛如天上宫阙,画舫凌波,溯水而行,但见得粉墙林立于郁郁葱葱之中,梨花开得正妍,粉白的花朵半挂在树梢,半落于碧水,散来一地的馥郁芬芳。隐隐听得丝竹缥缈,遥遥观见婵娟曼妙,正在月下婆娑起舞。楚楚着一身银罗缎装,头上只缀了两朵含苞的玉兰,坐在内舱,看得目不转睛,不觉吟道:“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欧阳霏盘坐在对面,将湘竹帘慢慢垂拢,笑着续道:“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秦淮自南朝始,便是六朝繁华之地,烟花风月之都。这秦淮河上的美女,是一个更赛一个的妩媚风流。”一旁的红娘闻声哼了一声,欧阳霏失笑道:“当然了,如妹妹这等真正的国色天香,自然是藏于深墙高院,哪会置身勾栏卖笑?不过,此地烟月魁首,都是卖艺不卖身的,多才多艺,通音律,擅歌舞,知文史,善答对,可称得色艺双绝。”指了前方一小小的四角重檐的亭桥道:“应姑娘有些脾气,至今仍居在这燕燕楼内,我亦没有勉强于她。”
楚楚抬眼一看,只见得芭蕉卷翠,绿上窗纱,不觉轻轻呀了声,道:“这女子倒是个雅人。”突听花鼓喧天,人声鼎沸,由远而至,楚楚眉头一皱,红娘忙检视了帘幕,,又把楚楚面纱拢好,刚收拾齐整,已见得一只金碧辉煌的巨大花舫迎风而上,来势极是凶猛,眼看就要撞上这小小画舫!
千钧一发之际,船头蹲坐的一头戴斗笠的男子突然起身,手持着一长长的竹竿,似乎是极漫不经心地在江心一点。浪花四溅之际,画舫几乎是贴了那花舫边沿,轻盈地侧转开去,看起来倒像是堪堪错了开去。红娘一颗心险些跳将出来,楚楚已经笑道:“这位小哥儿好俊的功夫,只是眼生得很,似乎不曾见过。”转头一看,只见那男子早回到原位平躺在舱上,对一切置若罔闻,斗笠已被扯到面上,将他脸部盖得严严实实,青色葛袍有一角掀开,半露出底下蜜色的健康肌腱,仿佛是阳光映在上面。
突听有人骂道:“不长眼的东西,没看到姑苏方公子携媚月楼花魁首在此赏景吗?闲杂人等,还不速速退去!”
楚楚愕然道:“花魁首?”欧阳霏笑道:“烟花之地,最喜争芳斗妍,本来这应怜姑娘被品评为秦淮之冠。自她一病不起后,其余青楼鳌首都跃跃欲试,想夺她艳帜之名。这一位,大概也是蓄意来此挑衅的。”扬声笑道:“这位小哥,这么说便不对了,先不说这秦淮河还不是你家开的,还要我们让开,莫非这媚月楼的红萼姑娘丑如无盐,叫人家退避三舍吗?”声音清朗无比,在河边徐徐传递过去。
那人还待再骂,已听一个极有威仪的声音道:“福伯休得鲁莽,这位公子功力高深莫测,想必也是一方俊彦。值此良辰美景,在此邂逅,可见有缘。不如请兄台上来共饮一盏,方不辜负这秦淮夜色。”但听得悉嗦之声,却是自那花舫上垂下来一架木梯,直落在画舫之上,缆绳都是以精铁铸就,底下阶梯黑乌乌的,乍看着不起眼,仔细一看,竟是上好的乌木。
欧阳霏还待踌躇,楚楚已经笑道:“既然此人还有几分眼力,若是再三推拒,倒显得我们狷介了。我倒想看看,这花魁首是怎么个艳法。”欧阳霏略一沉吟,点头道:“也好,你跟在我身后,莫要多言便是。”扶了楚楚起身,从内舱举步而出,拱手道:“多谢兄台美意,如此却之不恭了。”一手携了楚楚,在软梯上脚步微点,已飘飘落在那精美的花舫之上。
只见得花舫长达六丈有余,雕梁画栋,鎏金嵌玉,气派非常。船头高宣着两串巨型南瓜般的红灯笼,仿佛在彰显主人不凡的身份。驾舟之男子皆大笠宽衫,足踏芒履,目不斜视,可见得府中规矩甚严。内以山水屏风分割,四周高悬着粉红色纱幔,金色流苏长长垂荡下来,宫灯飞转,映得幔上的金钱团纹呼之欲出。两侧都是衣着华美的少年郎,正酒至酣处,或划令行酒,或击缶高歌,或着什么也不干,在脂粉阵中坐拥右抱。中间穿梭来去的,都是容貌媚丽的二八女子,行走间柳腰款摆,堪称风情万种。而侍酒的,则是一色的粉霞衣衫的头梳双鬓的少女,个个面目娟好,举止得宜。中央正席上,却铺着一张玳瑁软塌,斜躺着一着绯罗袍青年男子,身畔依偎着一女子,满头青丝乌黑油亮,重重压着飞金翠梅花钿,两鬓都有微卷的鬓发垂荡下来,极之妖娆。石榴石殷红似血,垂荡在她耳际,颈上也是一套的石榴珠链,映在白皙丰盈的肌肤上,分外夺目。水红色的半透明衣似掩非掩,底下是一件极之艳丽的鲜红高腰石榴裙,愈发显得露出的皮肤白嫩异常,让人恨不能伸手去抚上一抚。她侧着半脸,正拈了颗刚剥开的尤滴着蜜汁的葡萄,喂到那男子口中,但见得蛾眉弯细如月,媚眼如丝,借着灯光,甚至可以看清她面上细密的绒毛,甜美得想让人吮吸一口。连红娘都不觉轻叹了一声,船上如此喧闹,塌上的男子却似乎已经听清,欠身起来,头上赫然插了朵盛开的红槿花,映得他极之风姿绰约,笑道:“贵客来矣,诸兄弟还不看座?”向前一看,不觉呆了一呆,连连向楚楚的方向看了好几眼。站在楚楚身后的红娘面色顿沉,气鼓鼓瞪了他好几眼。
楚楚极之纳闷,她素有过目不忘之能,自然知道与这男子根本是素昧平生。见他眼中大有探询之意,倒不像轻狂之徒,不觉极为愕然,往鬓边一按,面纱还牢牢覆在面上,根本只露出了一双眼睛而已,便大觉心定,瞟了红娘一眼,示意她稍安勿躁,手半搭着欧阳霏,坐定在右侧让出的席位上。但只觉四面八方,都有目光定在其面上。她生性豁达,觉得横竖也拦不住人家看她,只要不要阻挡她看热闹就好,丝毫不恼,拿起席上的五色糕投入口中,果然甜香四溢,忙拿了一块塞到欧阳霏口中,任凭他们左看右看,端坐如故。
突听那男子笑道:“原来怜姑娘已经大好了,倒真是可喜可贺。这位必然是一掷千金买下燕燕楼的裴公子了,久仰大名,今日才得一见,果然是品貌风流,人才出众,相逢不如偶遇,就让小弟斟上一杯,向两位聊表仰慕之情。”遥遥举杯,向欧阳霏示意。
红娘勃然大怒,方要喝斥,脚上已挨了楚楚轻轻一点。原来她见那男人错认,一开始虽然吃了一惊,立即便想通,这应怜号为横波娘子,大约是这双眼睛生得极美,而自己平素也觉得己身五官之中,尤以明目为最,大约因为如此,那男子居然将她认成了应怜。她此番来秦淮,本就不能声张,而欧阳霏亦需要掩人耳目,才易姓换名,认错有何干系,只要不生事即可,所以她不但没有发作,还嫣然一笑,举杯回敬。欧阳霏心里暗赞她识得大体,亦跟着举杯笑道:“多谢方兄盛情,实感有愧。”一饮而尽。
她本想息事宁人,谁知画舫上众人目光更加肆无忌惮,简直犹如苍蝇盯上了一块上好肥肉般瞪着她看个不停,令她十分不快,将各色点心都品尝遍后,她便向欧阳霏使了一个眼色,后者早有此意,拱手笑道:“方兄雅意,本不应辞。怎奈夜寒料峭,怜姑娘身子尚弱,不便在此久留,还望方兄海涵。”
男子尚未出声,左侧一搂了歌女饮酒的绿衣少年突然一把将怀中女子推开,摇摇晃晃起身笑道:“裴兄既已携美而归,何必如此藏私。怜娘子名满秦淮,但性情从来孤傲,当年纵费千金,亦难得见一面。今日一见,果如冰清玉润,香培玉琢。如今怜娘子已脱青籍,自更难觅芳踪。眼下月上中天,景色宜人,我等亦应算得风雅之士,不应归于三不见之列,如此吝于一面吧。”
他身畔坐了个白衣秀士,闻言奇道:“何谓三不见?”竟是长安口音。
绿衣少年洋洋自得,道:“姚兄有所不知,怜娘子不光色冠秦淮,品性亦极高洁。裙下之臣,可谓不计其数,但能窥得半面,确是少之有少。传闻她有三不见,日上三竿,不再见客;天公不美,绝不见客,来人恶俗,亦不相见。连方兄,也不过因缘际会,见得她一面而已。故而,我们能在此与怜娘子把盏言欢,可是得了天大的面子。月下看美人,果然灼若芙蕖出渌波,应惭西子,实愧王嫱。怜娘子,这杯敬你!”举起盏来。
楚楚听得有趣之极,附耳向欧阳霏道:“姐姐果然好眼光,挑的可是当之无愧的花中君子。”微微抬起头来,故意极骄傲地向那男子点了点头。后者杯中酒险些泼洒而出,朗声笑道:“多谢怜娘子赏面!”仰头一饮而尽。
突听一娇滴滴的声音道:“红萼久仰应姐姐大名,也曾多次拜贴,怎奈应姐姐声名如日中天,竟无缘得见一面。闻得姐姐色艺双绝,红萼倾心之至,倒想抛砖引玉,求姐姐指点一番,也不枉在此相邻多日。却不知姐姐肯赐教否?”但见就中那红衣女子款款立起,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妒意,紧紧盯在楚楚面上,仿佛想在其上戳出个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