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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入侯门深似海 ...

  •   元和三年秋十月,襄州当地的一个普通丫鬟彩儿,嫁给了当朝司空、并以司空和同中书平章事职位出任襄州节度使的于頔作妾。一路上,但只见彩儿一路泪眼朦胧,不言不语,脑海里全是茫然,全无嫁入豪门的喜庆之感。

      前来送嫁的人当中有一位年轻书生,名唤崔郊。似是强忍住伤感的他一路上不停安慰轿子里的新娘:“娘子以后嫁入于家,定是富贵,不必……不必因爱恨嗔痴而耿耿于怀。”
      “奴本不想嫁,奴只想陪着老爷夫人,只想陪着公子。”
      “哪有一辈子不嫁人的,你虽是我姑母的丫鬟,也终究是要嫁人的。”说出这句话,仿佛句句在戳着自己的心,却强要说出。
      彩儿没有继续搭他的话,一路上沉闷无比。

      半年前,崔郊因落第来到姑母家,崔夫人见侄儿心情沮丧,便唤彩儿进来伺候。崔郊一开始并没有注意这位彩儿,直到晚上,崔夫人又唤彩儿前去给公子送茶。彩儿机灵,一会儿便将茶水煮好了。

      “公子,奴婢奉夫人之命,来给崔公子送茶。”彩儿柔弱的声音让崔郊产生怜惜之情。他立刻将彩儿唤了进来。
      只见得彩儿容貌非常,纤弱的身子衬出她面颊上闪闪发光的眸子,而彩儿早就注意到崔郊气质儒雅、俊美的容貌下藏着的是饱读诗书的惊世才华。
      “此茶,煮得甚好。想必姑娘一定煮了许久吧。”
      “才没有,奴只煮了……呃……奴也不懂你们那些文人词汇。反正,这茶当真没有煮多久。”
      二人都因此而将彼此深埋在心里,彼此间的情愫生长开来,却又不能互相表明心迹。他们都有些害羞,都不敢表白心迹。终于,二人在一个月夜都无法入睡,来到后园散步,月光衬着彼此,映入对方的眼帘。

      渐渐地,二人对在夜半无人之时来到花园中私会的事习以为常,也曾共看星辰,也曾约定终身,崔夫人虽有所察觉,但却因家丑不可外扬而只得放任。

      “公子,奴愿意一直陪着公子,奴知道公子为人,等公子高中,奴一定会嫁给一个有功名在身的崔郎。”
      “崔郎也一定永远记得彩儿,记得彩儿哭时、笑时的模样。”

      这天清晨,雨朦朦胧胧的,崔夫人唤彩儿来,说有重要的事对她说。
      “彩儿,这么多年你一直跟着我,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如今你已经到了该出嫁的年纪,老爷和我商量了一下,决定把你许给本州司空于頔,你即日做好出嫁的准备。”
      彩儿听见出嫁,楞住了,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然而自己又能怎样呢?是哀求,还是嫁了?
      彩儿的内心里没有答案,她只是哭着跪下说:“奴愿永远伺候夫人,奴舍不得夫人,舍不得老爷,舍不得崔公子。”
      “你也好意思提郊儿,若不是你勾引他,他怎地会和你做出那么多丑事?”

      彩儿没说话,良久,嘴里只有一句话:“此事都是奴的错,奴知错了,奴会改,还求夫人不要苛责崔公子,他是个好人。”

      “郊儿是好人?他若是好人就不会那样轻浮的对你又吻又抱,心中尽是那淫邪妄念。你原本也是个好孩子,我让你出嫁,也是为了你能够早点嫁个好人家,不要被我的侄儿误了此生。”

      “奴知道了,奴听话,只求夫人善待公子。”

      这一天,崔郊还在原本幽会的地方等待彩儿,可等来的却是姑母冷冰冰的一掌。

      “你个混账,居然敢和我的婢女私会。你也不知道长进。”
      “姑母?”刚挨了一巴掌的崔郊见姑母在此,不得不将千愁万绪收藏起来。
      “你还认得我这个姑母啊,是不是没有姑母的一巴掌,你也要抱一抱姑母?”
      “姑母把彩儿怎么样了?此事和她无关,都是我,都是我……”崔郊跪倒在地,不敢抬头。
      “姑母自然是要给你们拨乱反正,让你们都守好自己的本分,你以后不要找她了,我家老爷已和我商量过了,他和本州司空于頔有交情,她就要嫁人了。”
      “什么?让他嫁给一个已经有妻室的糟老头子,这到底是姑父的主意还是您的主意?”
      “你还敢跟姑母如此说话?我……”说完气不打一处来的崔夫人差点昏厥在地。

      这时彩儿在一旁说了句:“我嫁,我不想让你们为我反目。”说完就转身走了,留下崔夫人和崔郊二人,空荡荡的院子里,竟都不知她何时来的。

      当夜,崔郊来到彩儿的房外,敲门说:“彩儿,我是崔郎。你让我进去,我可以说完话就走。”
      “崔公子,请自重。彩儿即将出嫁,不能和你多说话了。”
      “你让我就在门外,只说一句,就一句!”
      “不了,我倦了,我身子不好,还是先睡了。”

      崔郊无望,只得叹了口气说道:“也罢,明天,我再来看你。”于是转身离去。

      见崔郊走了,彩儿打开门:“你走了,明天就是我的婚期,我们不会再见了。”呢喃完这句,她转身向屋里走去。她停在书案前,看着两人来往的书信,拿起来,手颤抖着将它们都扔入火盆。

      次日,崔夫人才告知崔郊,今日是彩儿的大喜之日。崔郊原本有千言万语,却只能咽在肚子里,不能对任何人倾诉。

      崔郊在酒宴上一个人喝着闷酒,于頔见崔郊年轻而有学识,便来与他搭话。
      “崔公子,听闻你极有才情,不如赠我一行字,也算是给彩儿的嫁妆了。”崔郊见他并无恶意,便随手一笔,题了“情深似海”四个大字。众人都道是贺他夫妻二人成婚,日后能情深似海,席上却只有崔郊和彩儿知道这四个字的真实含义。

      晚上,崔郊离去,他要去京城,去重新考科举。于頔拿着这幅字,来找彩儿。彩儿接过这幅字,看了良久,泪水似泉水般涌出,将这幅字撕得粉碎。

      于頔见状,以为是自己惹彩儿生气了,赶紧好言安慰,而彩儿却说自己乏了,想单独一人静一静。

      一听说于頔纳了一房妾,于頔的妻子又哭又闹的闹到了于頔的母亲家。于家的老夫人素知自己的儿子专横,在从前为地方高官时就有恶名在外,妻子虽然忌妒纳妾,但此时的于頔还在酒宴上,她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撒泼,只得找老太太哭诉。

      于家老母亲来到于頔府上,于頔恭敬的迎接老母亲。虽然在外人看来,于頔一直官声不好,此前捐符载百万钱和纸墨乃是沽名钓誉,但于頔为人,尤其对家室、父母都是尽可能和气、孝顺的。然而他非常不能容忍自己的妻子到母亲处告状,不允其纳妾。

      彩儿听说此事,一直冷淡于頔的她不由的同情起于頔。她知道,于頔自从自己嫁进来后,爱上了自己,自己和于頔其实是一类人——同是爱而不得、无人体谅孤寂的人。

      “彩儿是我于頔此生唯一所爱,母亲,别说了。”
      “可儿啊,你那妻子是你爹给你选的,现在,你就是想休妻,也找不到你爹了。你妻不让你纳妾,你偏要,我老婆子是劝不动你,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彩儿在一旁听见这段对话,待婆母离开时,彩儿问:“相公为何不与她和离?”
      “和离?”听见这两个字,于頔无奈地笑了,近乎疯狂的笑声响彻整个于府,“她愿意同我和离吗?”

      二人无言,只得各回寝宅。

      若说造化弄人,不如说造化有时也助人,转眼间崔郊中了会试,不久,又在殿试上得了个一甲第三十名,可谓高中。崔郊心中黯然神伤,回到襄州,在姑母家小住。姑母见崔郊每日暗自神伤,知道是为了彩儿。姑母见他如此,也就实话实说,告诉他彩儿也还念他,因此一直冷落于頔。

      姑母对他说:“郊儿,你尽管去看她,我也不阻拦,但我有句话说在前头,如果你克制不住,让她被别人说了闲话,对她、对你都不好。”

      此时已是元和六年的春三月,杨柳依依,河畔呈现出一片生气。

      崔郊为见到彩儿,日夜去于府等待。这年的寒食节,天格外清朗,春风伴着心痛之人,崔郊并不知道,两个人该如何相见时,彩儿受主母要求外出采买凉食,崔郊看见彩儿,竟萌生出自己这样不合礼的想法。他知道,自己并非他的夫,自己不能够去见她,远远望一眼后,便准备离开了。

      彩儿见到崔郊,欣喜得直接跑过去拦住他。

      “你为什么见到我要躲着我。你不知道,奴早就被锁在这冰冷的于府中,奴的心,都要冻得彻底。”
      “彩儿,你现在是他的妾,我不能。”
      “奴是他的妾又怎地?奴家都冰冻成这样,你,还不能化为炭火给奴取暖吗?”
      彩儿紧紧抱着崔郊,一个劲儿的哭。

      “好了好了,不哭了,不哭了。”崔郊不觉抱着彩儿,他喜欢她,不仅因为她美丽,更因为她有委屈就倾诉那让人心软到酥了的模样。
      “你不知道,那个于頔虽然人还不错,但他的儿子却让我活得像个无主的魂魄。他那个次子于季友是驸马,却总惦记着我的容貌,他的长子于敏,就因为我之前不小心打翻了他的一坛酒,他就从此对我恨入骨髓,一直要寻机会打我。我一想到那个于敏,和他那个色胆包天的哥哥,我就恨不得自己能早早死去。”

      一旁的路人都看在眼里。由于都认识于家二娘子,却不认识崔郊,人们都议论纷纷。顿时,传言甚广。

      大街小巷,彩儿不守妇道,公然在府门前拥抱其他男子。
      “你听说了吗?咱们家二娘子在府门前拥抱其他男子,现在全城都在传。”
      “二娘子也不知道廉耻,真是。”
      这话让于妻听见了,她欣喜万分:“你们说的是真的?”
      “见过大娘子,我们,我们也是从街上听来的闲话,请娘子重罚。”
      “我自不会罚你们,你们必须给我做个人证,我好给老爷看看,他娶进家门的是怎样一个妇德败坏的□□。”

      说完,于妻扯着两个丫鬟来到于頔面前:“老爷,你看看你给自己选的妾室,竟然当众让你做乌龟。你可真是,怕不是还蒙在鼓里吧?”

      “你这疯妇在这里瞎扯什么?我还要去符衙,你休要挡道。”
      “怎么?怕了?上一回我害得你从刺史位置上差点下来,你还怕失去什么?”
      “我的姑奶奶,我还真怕你了,上回若不是你在家中撒泼,闹着要让我给敏儿把薛家女儿抢来,我也不至于让皇帝都知道是你逼我,结果怎么样?刺史变为节度使,还加了大都督、司空。我会怕你?”
      “你不怕我,你有种,可是你有种看着你的小妾搂着其他男人卿卿我我吗?你们两个,还不如实禀报老爷?”
      两名丫鬟没办法,只得说了,“是,是说有人亲眼所见,寒食节那天,二娘子她居然搂着其他的男子。”
      “没了?”
      “没了。”
      “那我可以去府衙了吧?”
      于頔刚想走,于妻又拿出架势拦住于頔:“我今天豁出去了我。我告诉你,这件事全城的人都知道了,如果你不觉得这件事是什么要紧的大事,那,我就轻罚她,把她请出于府,自寻生路吧。”
      “你!”于頔指着自己的妻直想骂人,又说不出一句话,半晌后才无可奈何地说:“罚她去洒扫茅厕吧。”

      崔郊听说了此事,心急如焚,他知道,于頔的两个儿子一定会抓紧机会羞辱彩儿。于是崔郊来到府衙,想见于頔,可于頔却迟迟未来。他在心里不停对自己说,一定要让彩儿在于府里过得好好的,生怕见了于頔忘记要对他说的话。

      崔郊等了一夜,彩儿也等了一夜。自在茅厕差点被于季友用强后,自己只身逃出于府。于頔发现后斥责儿子无耻,在给了他两巴掌后,心急如焚的于頔派人四处寻找彩儿。

      彩儿来到崔郊姑母所在的韩府门前,她觉得,在这个时刻,自己不能进去,但在这里或许可以碰上晚间归来的崔郊,对他倾诉一番,哪怕只是看一眼,也会是一种慰藉。

      而崔郊,始终都在府衙等待于頔。

      一夜等待无果后,二人各自回去,并没有遇上。自此,他们重又一个在于府,一个在韩宅。

      这一夜的等待,让崔郊一入姑母家就开始不停饮酒,边喝着边拿着纸笔进入路边酒肆喝酒,酒后的崔郊愤然写了一首诗,聊表愤懑之情:

      《赠去婢》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
      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崔郊

      写罢,东倒西歪的他又走进一家酒家饮了好些酒。

      诗很快便传抄开来,人们都在猜测大才子崔郊笔下的“去婢”究竟是谁。而于頔开始怀疑那天和彩儿抱在一起的,是崔郊。联想到成婚礼上的种种,他更加疑虑。

      他忌妒,忌妒崔郊有彩儿的芳心,却也同情,他们明明如此深情,却被拆散,感慨之间,犹豫不决。

      彩儿回府后,为防止没有公主管着的于季友再度闹事,只好罚她洗刷衣物。然而于敏却念念不忘旧日仇恨,时常来这里将她打好的洗衣水倒在她身上。彩儿哭着又一次跑出府去,于頔听说后踱来踱去,终于决定亲自去找回彩儿,不再罚她。

      于敏尾随彩儿来到韩府,见彩儿在此,便去寻来自己的好友梁正言带上他府上的打手,好去教训彩儿,以防止她家人阻拦。

      彩儿落魄的回到韩府,见崔郊正在接圣旨,宦官梁守谦捧着圣旨命崔郊就近任襄州长史,见到这一幕,彩儿高兴坏了,赶紧给崔郊贺喜,并随崔郊一同接旨。

      恰在此时,于敏带着梁正言一家打了进来。看见之前收了钱财不给父亲于頔加官進爵的梁守谦也在,气不打一处来的于敏让梁家家仆大开杀戒。韩府上下只有数名家仆逃得性命,梁守谦及韩府上下一家被杀。崔郊和彩儿被于敏带回给于頔处置。

      于頔并不知儿子闯下大祸,知道崔郊写的女子正是彩儿后,他反而坦然了。他将自己最珍爱的二娘子交还给崔郊,并挑选了些首饰送给彩儿。
      “于相公真是好人。我和彩儿也不隐瞒,刚刚韩家发生血案,正是长公子所为。”于頔闻说大惊失色,赶紧让自己的下属沈壁调查,发现宦官梁守谦也在死者之中。于頔让梁家家仆自己解决,梁正言将尸首尽置于茅厕或水井之中。

      后有人告发,于敏赐死,于頔次子于季友被撤去二职,仅保留驸马都尉,三子于方、四子于正皆免官,于頔被贬、梁正言斩首。

      崔郊接老母亲来到襄州,三年间渐渐有了自己的府邸。有彩儿为妻,日子也很顺遂。然而崔家老母听得大街小巷议论长史妻子曾是于頔之妾,且为妾时就与外间男子私相授受,崔母不悦。这天,她叫来儿子儿媳,问道:“我听人说,你娶的妻子,本是于頔之妾,这并非处子之身也就罢了,还没有妇德,竟然在某年寒食节与外边男子厮混,成何体统?”

      “儿承认有此事。但儿不得不告诉您实情。儿早与她私定终身,是姑母见如此才把她嫁给于頔,姑母为了不将此事泄露败坏儿的名声,就对外称家中贫苦,卖个奴婢赚些钱。如今姑母已不在,儿更要说实话,寒食节与她私会的正是儿,还请母亲成全!”

      “成全?我的老脸都给你丢尽了。就算如你所说,你又怎知她不会背着你再跟其他男子厮混?自己还是于頔之妾时就与你私相授受,现在做了你的妻你又如何向我保证她不会不守妇道?如果你不休妻,我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不能让你蒙受于頔所受之羞辱。”崔母气得全是眼泪,边哭边说的,让崔郊心痛。

      他心中自是爱彩儿的,但一贯孝顺的他还是不能让母亲担忧。

      “彩儿,郊无以报你爱慕之情,你虽然在我的这里……”他指着自己的心,一字一顿的说:“但,我绝不会做个不孝子。我明天会试着说服她,我也听说过一些男子将自己心爱的女子置于另一处宅中,我会尽全力保护你。”

      “崔郎,彩儿知道你的心意,你也一直在我心里,我时时刻刻都恨不得将手掌心贴在胸口,因为你握住过我的手,我只要把手贴近自己的心一些,你就离我近一些。我不要你闲置一所宅子,瞒不过的。彩儿会另寻出路,永远把你记在心里。”

      “不,彩儿,就算你要离开,我也不会不做坚持。你且等我的消息,如果母亲坚持,我再送你走也不迟,我舍不得你。”

      “那,崔郎,你且同我饮一杯。我们忘记那些烦恼,忘记那些人间烟火。妾身在想,如果我忘记自己是个人,那会是什么呢?我更想去做一支蜡烛,在你读书作诗时常伴你。”

      崔郊喝了几杯,说道:“如果你变成蜡烛,我更愿作那烛火下的书桌,即使蜡炬成灰,也要留在我心上,留在我身旁。”

      彩儿一个劲的劝酒,崔郊逐渐醉了过去。彩儿多看了崔郊几眼,收拾些衣物,擦了擦停在面颊上的眼泪,便匆匆离去了,留下崔郊进入梦乡,同妻子在梦里相守。

      次日,崔郊寻彩儿,却被母亲告知,彩儿已离开了。
      “离开了?什么时候?昨晚?我怎么这么糊涂?”
      崔郊急着赶紧出了府邸,去寻彩儿,留着老母一个人在那儿叹气。

      而彩儿踏在一条未知的路上,一晃都有五年过去了。五年里,彩儿从无到有,再到在邓州开了家绣衣店,做着心灵手巧的活计。

      这日,一位穿着白色丧服的中年官员来到店中,他刚刚从襄州长史升任邓州刺史,老母亲就病逝了。想要深入百姓了解当地民风的官员一眼认出了店老板娘竟然是自己多年前的妻子。

      “彩儿!”崔郊大声喊出来,“彩儿,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你知道,我找了你整整五年,为此母亲骂我,我也没有再娶,如今母亲病故,再没人能把我们分开了。我服完丧,就来接你。”

      看见崔郊的彩儿,听说婆母去世,伤感不已,便劝慰他:“婆母去世,我不在身边就是最大的尽孝。只是请崔郎想好,如果你服丧完后就立刻违背母命,世人会怎么看你我,世人会想,我是趁虚而入,而你,不听母亲生前意愿,是大不孝。我被人怎么看不要紧,只是崔郎你,被他们这样看,我的心就会变得十分的痛。以前是我不够克制自己的情感,因此才害得你家破人亡,而我们亦不能相守。我就在这店里寄托余生,在远一些的地方看着你,陪着你,或许,还能陪你更久一些。”

      “你,你真不愿和我复合?”崔郊听了这些话,不甘心,说完捂住胸口。他顿了顿,良久,才说出一句:“你,仍旧在我心里。”说完便转身匆匆离去了。

      也许其他人都看不出崔郊的掩饰,但彩儿却看得一清二楚,崔郊很可能是心疾,不然,不会心疼到捂住胸口那么久。

      彩儿追了出去,叫住崔郊:“崔郎,我知你定有心疾,我答应你,现在就来陪你。”说完跑到崔郊跟前,紧紧拥住崔郊。

      “你不怕别人说你趁虚而入,违背婆母,诱惑前夫,不遵母命,失德、惑夫了?”崔郊半开玩笑。

      “不怕了,我本也没有和你和离,更没有被你休妻,我们一起给婆母守丧。”

      二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然而,朝廷却有御史向皇帝弹劾崔郊:“崔郊母丧,不回乡丁忧,反而贪恋权位,更兼民间有流言,说得是有鼻子有眼,朝廷广开言路,允许风闻奏事,臣便向陛下直言了,崔郊曾有一妻子是已故于厉公之妾室,做妾期间就不守妇道与崔郊往来,后于公不堪受辱将妾室让与崔郊,崔郊母责媳不守妇道,大有失德,然则今日,崔郊更是在母丧期间重新娶回前妻,此妖女虽惑夫,但崔郊亦不无过。请陛下降旨问罪,以正崔郊不孝之法,令其……令其认罪伏诛,而妖女更应问斩,以正视听。”

      皇帝李纯已经年迈,听闻有如此失德不孝之子,内心十分敏感。他知道,自己当初幽禁父亲顺宗李诵,政变称帝,逐出依靠父亲发号施令、假传圣旨的二王八司马是最大的不孝,但听见御史说到妖女惑夫,心中略微好受一些。

      “朕知道了,着卿甄选人马速去邓州,彻查此事,若为诬陷,朕饶不了你,若果真有伤风化,朕亦不姑息。然不孝于本朝非死罪,不得逼供,只可例行询问及暗访乃至监视,断不可随意拘禁,更不可斩他二人。”

      调查的人马来到邓州,见崔郊守孝,便存了保他的心思,但还是向崔郊索取贿赂。崔郊虽不是世人称道的君子,却知道此举有悖圣人教化,便说:“御史可知,我有心疾,家徒四壁,没有钱了,等我以后攒到钱,再给也不迟。”

      “跟我讨价还价?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回去,我就参你。”

      “参我我也没钱,还望御史见垂。”

      “你说你有心疾,我怎么觉着你说话利索,不像有病之人?不跟你废话,我们立刻回京复命。”

      崔郊见他们铁了心要置自己和妻子于死地,心口又疼了起来,彩儿从帘后走出,心疼丈夫,又不再想给丈夫添加麻烦。

      “夫君且珍重。若皇帝降罪,我愿替你承受一切,只求你安康福寿,健硕永年。”彩儿眼巴巴的看着夫君受罪,心疼不已,晶莹剔透的泪珠已经充斥在她的眼里,将他变得模糊,却在她心里更加明晰。

      再说皇帝李纯接到奏报,称风闻属实,心中便知,定是御史索贿不成,因此不加任何文字,复命时也只说四个字。李纯虽然心中明了,但又不能点破。他知道腐朽的大唐已经经不起任何大的震荡,便更换方式力保崔郊。

      “朕知众卿已知前日崔郊之事属实,既然如此,朕也把话说白了。正因为他夫妇恩爱,因此朕才不能罚他太重。否则,朕岂不是告诉天下人,我大唐容不下任何夫妇恩爱?至于不孝,更是牵强附会,不遵母命,朕觉得,崔母本意是让儿子婚姻美满,只是崔母执拗,误以为娶了因爱自己儿子而和儿子私通的真爱就不会得到好的生活,现在既然他们婚姻美满,如果强行拆散才是让他成了真正的不孝。不过,崔郊的行为确实引起百姓议论,有损国朝大臣声誉,理应贬黜,故削职为民,以示惩戒。”

      “大家难道非要姑息纵容这妖女和这不孝子?既然如此,老臣即刻请辞,任由大家如此纵容他们。”左拾遗元稹请辞。接着,便是数名大臣跟着请辞。
      群臣也都跪下:“望大家收回成命,改判二人,以正视听!”

      “你们这是要逼宫吗?好,朕今天把话挑明了,朕当年幽禁自己的爹爹,可是不孝?若非朕及时将王叔文等逐出朝廷,现在就是朋党擅权,当初呢,就是他们幽禁朕的亲爹爹。今日御史渎职也就罢了,朕若前去邓州,现在就与群臣看看崔郊是不是和妻子正在守丧,问问崔郊御史有无向他索贿。”

      “陛下所言毫无根据,若陛下出巡视察,他也早就得到消息做好布置了。老臣恳请陛下,如不斩崔郊夫妇,就乞斩老臣。”御史左拾遗李逢吉进言。

      宰相裴度见群臣如此,不得不表态:“此事,没有有过之人,只有不逢之事,如果不是阴差阳错,他二人早在于厉公纳妾前就成夫妻了。我近来常读佛经,深感人世艰难……”

      “裴相公此言差矣,韩愈不才,却知佛教乃夷狄淫邪之教。拿佛经说此事,我恰好想起大家一直尊佛,乱我中华宗教。莫不是大家动了慈悲之心,方才要留他二人性命?”

      “韩愈,你够了。朕是尊佛,朕何时因宗教之信动过任何慈悲?朕若有慈悲,还会削平藩镇,斩了一个又一个人?韩愈诋毁朕太甚,贬黜出京,赴潮州作刺史去吧。此事若有再多言者,朕不予理睬。”
      群臣仍然逼迫对此事处理存有私心的李纯,尽管不能动摇他半分。而远在千里外的崔郊夫妇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这一夜,格外的静。

      “如果结果是死,那么,我们死也要死在一起。这样,我就永远不会和你分离了。”崔郊的病情加重,躺在彩儿的怀里,说着这样的话。
      “不,崔郎,该死的人是妾,妾总是拖累你,你不能死,让妾替你去了吧!”她泪流满面。
      “我已经有心疾了,如果你死了,我也活不了多久。听我的,就这一次听我的,好吗?”崔郊抚摸着流泪的彩儿那浸满泪渍的脸。

      颤抖了良久,她的嘴终于说出“好”字:“我同你一起,不再分离。”

      崔郊捂住胸口,拿起自己写的诗,大声念道:“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我家,又何尝不是侯门呢?”说完,他想拿起诗稿,手却陡然垂了下去。这一年,崔郊才三十三岁。

      “不,不,你不许走,不许走!”彩儿哭着紧紧搂着崔郊的尸身。猛然,她拿起桌上的蜡烛,点燃诗稿:“让侯门都见鬼去吧!我只要你!”点燃后,将诗稿扔在地上。“我还记得我说我要做蜡烛,你说做书案。我这就放下蜡烛,下辈子,我做蜡烛,你做桌案!既然世人都觉得爱恨嗔痴皆有罪,那么我们便不做人,就做这蜡烛和桌案,相伴永久!”彩儿近乎疯癫地嘶吼着,一把拿起剪刀刺入了胸口,了结了自己年仅二十七岁的生命。

      崔家仆人拿着圣旨,口中喊着:“陛下圣旨,老爷削职为民,同夫人永久一起……”话音未落,他看见残缺的诗稿,和坐在地上的两具尸体。他一怔,翻了翻诗稿,发觉“侯门”二字,呢喃道:“老爷,夫人,你们已经不在侯门了,皇帝特许你们废为庶民,你们泉下有知,也可在地下做一对平民夫妻了。”说完,他将写有“侯门”二字的纸,放在烛火上烧尽。

      然而,这首《赠去婢》,还是通过民间流传了下来,入宋,有人整理唐时传闻《云溪友议》,将故事的前半部分录入《全唐诗话》以全其情爱。入元,有《唐朝纪事》载录。入明,修订前朝文稿。传《永乐大典》有载。入清,修《全唐诗》。人们逐渐忘记了这首诗词佳话的后半段,饱是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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