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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妇好匆匆忙忙的赶到商王小乙的宫殿时,素来宠爱她的父亲已经病得说不出话来了。武丁跪在床前,而旁人一见是妇好赶来,连忙行礼,又请她上前。
      小乙将一双儿女的手叠放在自己的身前,做完这个他在世界上最后的动作之后,便安静的闭上了眼睛。妇好在泪眼朦胧中看见兄长俊美而哀伤的侧脸,她在极度悲恸之中,忽然明白过来,他成为自己丈夫的时刻也不会太久了。

      妇好像往常那样赶到枣林,启还没有来。她没有努力的练习往日的启教会自己的剑法,抱膝坐在了树身之下。天气已经有些微寒,身上的裘皮袍子是武丁亲自为自己披上的,只是衣物似乎也不能驱散心间的寒意。
      不用回头,她已经能分辨出身后那人的脚步声。
      “启,是你么?”她轻轻的说,“你今天比我晚啊。”
      “是你早到了。”他平静的说,在她身边坐下,“可以开始了么?”
      她侧了头,专注的看着他的面具,那些纹样,她可以熟悉的在脑海中勾勒出来,面具的下边,是什么样子的呢?
      “不,我今天不想练。你陪我说说话吧?或者吹一首歌给我听。”
      启没有说话,良久,才点了点头。
      他摸出了骨笛,才放到唇边,却听见妇好又一次改变主意制止了他。
      “启,你是玉人?对吧?”她喃喃的说,“你在哪个作坊?我去把你要来好不好?”
      启身子忽然僵直住了,瞬间凝成了塑像,难以挪移一分。他冷冷的将笛子拿下,默不作声的站起来:“丫头,你违反了我们的约定。那么,这就是最后一次吧。”
      他分明还有着最后的一丝残眷,眷恋这个陪伴了自己半年的娇憨明媚的贵族少女,可他只能离开了。
      身后娇软的身躯也动了动,像是在走近他。他教她身法,教她剑击,教她躲避,他能预测出她每一步的动作,他知道她想抱住自己,可是偏偏避不开。
      妇好从背后揽住他的身体,然后静静的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脊背上。
      “我没有……我没有去调查你的身份……”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你每次来这里,身上总带着玉屑,我早就知道了。”
      这样微弱的声音,像是暴雨过后枝头残花。启顿住了,任由她抱着,声音喑哑:“你早就知道了?”
      她没有回答,更加用力的抱紧了他的身躯:“这本就是最后一次了。接下去的日子,我也不能来这里了。启,如果你不喜欢这个身份,我可以帮你摆脱它。”
      荒原之中,枣树早已因为寒冷而残败只剩枝桠。她牢牢抱着他,仿佛这是唯一的温暖。

      启默默的转身,高大的身躯恰好揽她入怀,轻柔的抚着她的脊背说:“发生什么事了?”
      妇好没有说话,她只觉得如果自己一开口,大概就会有眼泪从脸颊边滚落,再沾湿他的衣襟。
      她马上要去巡视自己的封地,而巡视回来,便正式的嫁给商王武丁,成为他的诸妇之一。又或许是他所有的配偶中,最尊贵的一个。
      来这里学剑之前,她的想法很简单。她要用自己的本事保卫自己的封地、自己的臣民。她的父亲将殷商不仅交到了武丁手上,她的肩上,亦有着沉沉的责任。
      可是学完剑,她恍然觉得什么变了。究竟是什么变了,她说不上来。可她如此的贪恋他的怀抱,哪怕此刻天崩地裂,哪怕她会眼看着社稷倾覆……

      天色微微亮起来,第一缕曙光疾奔着穿越平原,光影终于将两人的身影拉长。
      妇好的身体动了动,那些想法经过一夜杂乱纷繁的沉淀,终于静静的有了结果。她后退开一步,他怀中的温暖在倏然间消散了。
      “启,你愿意最后给我看看你的脸么?”
      启沉默了片刻,伸手揭下了自己的面具。
      妇好屏住了呼吸,那是她见过的,最英俊的一张脸。即便是殷商城中最俊美的贵族,也无法企及他仿佛天作的脸庞。更何况,他沉静的注视着她的时候,弥散的是一种来自原野的自由气息,而非那些贵族们用玉石香料熏陶而成的气质。
      “你为什么戴着夜枭的面具?”她忽然微笑起来,想起之前每一次,他总是以自己太丑的理由拒绝自己的要求。
      “这是我们部族的图腾。”他弧度完美的唇吐出这句话有些答非所问,又凝视着她,“你不会再来了……是要嫁人了?”
      “是。”妇好唇角亦勾起浅浅的淡笑,“你的身手,想要离开这里不会是难事。如果实在不愿意留下,那么就走吧。”
      忽然之间,枣林间又有白色花瓣落下,妇好有片刻的恍然,仿佛回到初见的时刻。那时自己看着他离开,枣花落满一身,回到寝宫,依然有着如蜜的香甜。
      可这是酷烈的冬天。
      原来真的下雪了。

      妌身孕已足十月,妇好陪着武丁在寝宫外,听着屋内女子分娩时惨痛的呼喊声,忍不住紧紧的掐住自己的手心:“她不会有事的。占卜的结果是大吉。”
      武丁浓眉轻轻折了折,秀长的双目却未见任何特异之色,只是不经意间望了望漫天大雪,低声说:“明日我领兵出征羌族。”
      西羌屡屡南下侵犯,而自先王逝世,侵扰商之边境,亦是愈演愈烈。此刻若再不打击北方诸戎狄的势力,只怕将来再也无法立威肃敌。
      “鬼方呢?鬼方没有动静么?”妇好皱眉,想起前方传来的讯息,“他们向来是暗中勾结密谋了再行动的。我怕这一次你去了西北,他们又会趁机南下。”
      武丁看着妹妹秀丽的侧脸,慢慢的说:“我们已经和土方结盟。妌又产下了孩子,有土方的国土阻挡在商和鬼方之间,暂时不会有事。”
      妇好轻轻的点头,这个时候,屋内有嘹亮的孩子哭喊声传来,妇好心下一松,长舒了口气,笑道:“生了,不知是男是女。”
      武丁也露出和妹妹极像的笑意,伸手揽了她的腰,笑道:“我们去看看。”
      而一旁有人正在龟甲上恭恭敬敬的刻下:“妇妌冥嘉。”

      妇好让武丁走在自己身前,踏进妌的寝宫,她闻到淡淡的血腥味道,但也有一种新生孩子的蓬勃生命力在流转着。她看见武丁抱过了孩子,在怀中轻轻逗弄着,于是忍不住走上前,俯身想要和妌说话。
      妌的脸色苍白,紧紧闭着眼睛。妇好笑意盈盈的一句话尚未说出开,却蓦然看见了她身上的佩玉——那是鸮的形状,宽嘴突眼,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她仓惶间后退,哐当一声,撞翻了一盆热水。

      翌日,武丁出征羌族。誓师将卜辞示众后,浩大的军队便随着君王一路北去了。
      妇好坐在车马之内,正要前行去往自己的封地,心底的不安却越发的浓烈。她记得自己对启的承诺,她不会去追查他的身份来历,可她只是不安。
      鸮是土方的图腾……他也从未否认自己是外族的奴隶……可是像他这样精通乐律和剑术的人,又怎么会是一名陪嫁而来的玉人呢?
      她并未再想下去,事实上,只要是和启有关的事,她都会觉得头疼而无法思考。她闭了闭眼睛,将注意集中在沿路的封地上。
      这是父亲赐给自己的封地,而不久之前,武丁也加封不少土地给自己。在这片土地上,她真正的像个君王一般存在着,武丁也甚少过问自己妹妹的封地,更何况,她即将成为他的妻子。
      田间劳作的老人们纷纷聚拢在她的车行两侧,有人向她行礼,也有人在向她欢呼。
      这些便是自己的子民么?他们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劳作,供养自己的君主,默默的被征集起来,抵御来自北方那些马背上民族强盗般的掠夺。
      妇好掀起车帘的时候,心底深处仿佛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冬日的阳光洒进来,她慢慢的仰起头,让白皙的肌肤承载着这些温暖的触摸,忽然觉得年少时那些单纯的想法又坚定起来。
      她要守护的东西,这样的珍贵,她无法轻言放弃。

      前方的捷报不断的传来,武丁率领着他的军队,深入了羌人腹地,几乎直捣了他们的驻地。妇好翻看着这些木简,又问惠:“如此看来,这场征伐,王很快就能回来了。”
      惠点头,面露微笑。他自妇好幼时便一直是她的护卫,直到此刻,依然如此。
      “鬼方也没有什么动作么?”
      “一直很安稳。我们的讯息从土方处传来,边境安好。”惠顿了顿,“妇妌前几日差人送了东西回土方,她父亲去世了。如今土方的首领是她的兄长。”
      妇好点点头,回想起父亲去世时自己那种蓦然失去依靠的悲恸,低低的叹了口气。自己身处族人之间尚且如此,何况是她,孤身处在似敌似友的外邦。

      妇好离开自己封地,已是数十日之后。她的车马队列整齐。如果不出意外,她到达殷都之后的数日,武丁的军队便可以彻底击溃羌人凯旋。
      事情是在深夜起了急变的。
      前方急报,商军在回师途中,遭到了羌人残余人马的截击。武丁大怒,再一次指戈北上,这一次,不将羌人灭族而誓不还师。
      而鬼方的一支精锐骑兵,竟瞒天过海的绕过了土方和下危,一路顺畅无阻的南下,已经直逼邢,距殷也不过数日疾驰的距离。
      消息来报,她在急切之间跃出了车,牵过侍从的一匹马,翻身而上。
      只疾驰了数步,她便醒悟过来,厉声吩咐惠调集自己封地所有的军士,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殷都救援。
      而她快马回到殷都之时,整个殷都已经陷入了混乱之中。
      她径直来到议事厅,清点城中剩下的军队。结果却叫人绝望,不足千人。
      大将侯告拦在她的面前,疾呼:“不可。这些人一走,殷都就会变成空城。”
      妇好握着那把青铜剑,咬着牙齿:“若不出击,也逃不脱倾覆的结局。我封地的军队不日就到,到时自然会留守殷都。”
      她用这句话堵住了侯告的劝阻,可身体竟开始发抖,上下牙齿忍不住轻轻的敲击。她忽然明白了一些以往从不曾明白的道理。比如,全城人的命运担在自己肩头的时候……她每一个决定,对或者错,对于族人来说,都是性命攸关般重要。
      那天她终于还是决定不了。
      大殿里灯火通明,文臣武将们通宵商议着对策,她疲倦的跨出了宫门。

      枣树已经抽出了嫩芽,妇好寻找到那棵曾经坐过的大树,如今她的身法,已经可以轻松的跃上去了。
      她脚尖微一用力,却在即将触到那棵树的时候惊呼了一声——那里分明还坐了一个人。
      一惊之下,她的身体便直直的往下掉,那人伸手一捞,将她揽在自己的膝上,声音轻柔熟悉:“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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