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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第九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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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昭容,圣人传召,请即刻入宫。”
来宣旨的不是舍人,而是一队禁军,上官婉儿恭恭敬敬地接了旨,察觉到与寻常不同的紧张气氛,略加思忖,回身唤道:“宜都。”
宜都跟上来:“昭容吩咐。”
“圣人深夜召我,必有要事,今夜我不能回来了。”婉儿望向正堂供着母亲牌位的地方,吩咐道,“记得夜里要给阿娘上一炷香,报此间平安。”
宜都深感意外,沛国夫人的牌位供奉已有些时日,府里从没有这样的风俗,昭容也未曾嘱咐过,然而婉儿看她的眼神似乎有别样的用意,宜都毕竟是跟了多年的奴婢,低头便先应下来:“是。”
婉儿点点头,跟着那队禁军走了。
那队禁军只有领头的带着婉儿走了,留下来好些人把守在昭容府外,宜都察觉到紧张的气氛,心里陡然一空,觉得主人此去多半凶多吉少。于是又盘算起婉儿那句特殊的吩咐,主人最相信的人是镇国太平公主,逢有要事一定会找公主商量,而“报此间平安”,“平安”不就是“太平”的意思吗?宜都恍然大悟,主人是要她把这件事报与镇国太平公主,府门外有禁军监视也不怕,为了常与公主私下议论,正堂供郑氏牌位的后壁下掘有通往外面的暗道。
禁军来得教人猝不及防,在已然宵禁的长安城里,婉儿似乎嗅到了一丝当年重俊政变的危险气息。快步进入神龙殿,一般深夜有大事都是在太极殿议论,如今竟然直接让进皇帝的寝殿,婉儿有些意外。
夜里的神龙殿灯火通明,已有几个宰相到了,婉儿被带入内寝,目光扫过站在榻边一脸阴沉的韦后和哭哭啼啼的安乐公主,停在榻上已经安息的李显身上。
一阵恍惚。
婉儿记得不久前长安城上空的那一声惊雷,毫无征兆的陡然一声,就好像击中她身上,站在内寝的屏风边,难以走近。
李显……死了?
那个被宰相们不知埋怨过多少遍的昏庸皇帝……死了?
她还记得,那天在太极殿值夜的时候,李显特意来找她,就为了向她表明,“既然注定做不了一个好皇帝,那我想要做一个好父亲。”
他一生窝囊,没有一天担起过皇帝的责任,被心怀正直的修文馆学士瞧不起,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盼着他死,所有势力都在这个和事天子的笼罩下发展,却都难以独控朝廷,李显再是一个象征,只要他在那个位置上,一切都还可以斡旋,都还有可以和平解决的机会。
但如今……他死了?
婉儿心中,无奈比惋惜更甚,从耽搁十个月还朝便遇见天灾人祸,连那样大的风浪都熬过,如今刚刚把既定的修文馆建立起来不到两年,苦心经营中的平衡就被打破,一切必须要重新洗牌了。
“圣人是如何驾崩的?”婉儿瞪着眼,沉声质问。
“太医来看过了,是突发心悸,裹儿要来看望父亲,来时却发现圣人已经驾崩了。”韦后冷静地解释,端足了皇帝突然离世,掌权的皇后主理后事的架子,“我请诸位来,就是想要商量一个法子,圣人突然驾崩,将来怎么办?”
最应该被怀疑的死因被轻描淡写地提过去,婉儿充满疑虑地看向兀自趴在父亲尸身上哭着不理人的安乐,听中书令宗楚客首先说话了:“殿下请节哀。臣以为国不可一日无君,圣人既已驾崩,未曾留有遗诏,臣等是圣人任命的宰相,当先把遗诏拟好,扶新帝登基,以安社稷。”
“宗相公说得对。”尚书左仆射韦巨源跟着说,“圣人未立太子,按照古制,在圣人的子女中,应当择嫡而立。安乐公主身份最为尊贵,圣人驾崩,哀痛如此,其忠孝之心,天日可鉴。”
“不可!”尚书右仆射杨再思去岁离世,被婉儿力保上来顶位的苏瑰在此时起了大作用,“圣人不是没有儿子,凭什么就要立女儿?”
“苏相公想在圣人灵前再吵一次吗?”宗楚客训斥道,“则天皇后已有女皇先例,安乐公主为什么做不得皇帝?”
“则天皇后有万民归心,安乐公主有吗?”苏瑰直声道,“圣人若有遗诏倒罢了,臣奉旨便是,可遗诏要宰相来拟,代表宰相的集体决意,若是立安乐公主,臣可以直言,朝上一大半的官员都不会折服!”
安乐闻言就要起来,被韦后一个凌厉的眼神吓住,继续哭哭啼啼,韦后于是看向婉儿:“上次议论皇太女的事,昭容就不说话,如今不得不作决断了,请昭容说话吧。”
主动把问题抛给她,韦后还真把她当半个自己人了。婉儿心里暗暗嗤笑,迎上她期待的目光,道:“殿下不必着急,当今之要,并不在于谁做这个皇帝,政令由何人手里出才是该讨论的首要,如今有继承资格的安乐公主和温王都年纪尚小,不能亲政,立子还是立女一时难以结论,不如放一放,先议一议由何人辅政。”
她把这件事巧妙地绕开了,拉起韦后原以为信誓旦旦的话题来议,韦后把不准她的心思,又只得把希望寄托在铁杆宗楚客身上。
得到授意,宗楚客道:“昭容这话,难道还有议论的必要吗?安乐公主即位,皇后便是太后,皇后主持朝政已久,届时由太后辅政,再合适不过了。”
究竟不知是怎样的脸面才能说出“主持朝政已久”的这种混账话,婉儿不敢笑,苏瑰却是笑开了:“皇后是后宫内眷,此前可以干预朝政,已经是圣人的恩宠,如今圣人驾崩,皇后当回到内宫颐养天年,哪里还有出来主持朝政的道理?圣人尚有亲兄弟在朝,顺位下来,论理也该是安国相王辅政,哪里就走投无路,考虑到皇后身上去了?”
“你放肆!”眼看着韦后脸色不大好,韦巨源立刻出来训斥道,“安国相王做寓公已久,不通朝政,岂能辅佐?”
苏瑰嗤笑道:“所谓辅政,不过是权宜之举,当是臣等宰相尽力,择一长者避免幼君胡闹而已,安国相王辅政于情于理皆合,韦相公到底在怕什么?”
“殿下!”宗楚客直接向韦后求救了,“臣等在这里急论遗诏的事,苏瑰却一直诋毁大臣,分明是不愿意让国祚平稳承继,请殿下处其悖逆之罪!”
“呵?悖逆之罪?”还是只知道像条狗一样跪在主人脚下摇尾乞怜,苏瑰性子本就耿直,一气之下把袖子一振,往外便走,“不议也罢!明日看你们的所谓遗诏传出去,能有几个奉诏的!”
“拦住他!”皇帝已死是最高机密,自然不能放苏瑰走了,韦后果断出声喊住,只听外间兵戈之声四起,这铿铿锵锵的声音也再次向观望的婉儿示威,要逼这里最有资格写诏书的上官昭容就范。
“婉儿说殿下不必着急,殿下还没有琢磨出味道来吗?”都在看她,苏瑰也被拉出去了,婉儿无奈开口,说得更加直白,“圣人驾崩令人十分意外,一旦发丧,必定使朝野震惊,引得各种揣测,人心不定。殿下是在禁中的人,离圣人最近,难保不会有人猜疑,所以殿下首先就得撇清关系,若是在此时立安乐公主,那不是坐实了揣测,逼得别人起兵造反吗?”
韦后死盯着她:“那昭容的意思是?”
“安乐公主不可立,当立温王,皇后与安国相王一同辅政。”没有一句废话,婉儿说得理直气壮。
“我必须要妥协到这种程度吗?”苏瑰被架出去,里面就都是“自己人”,韦后逼问道,“上官婉儿,你好好想清楚,你应该是谁的人。”
婉儿嫣然一笑,并不吃她的威胁:“正是为殿下考虑,才会设计这样的平衡。立温王可以拉拢不少观望的人心,让安国相王辅政又可以堵住好事者的嘴。宗相公也说了,安国相王是不问政事的人,自然也无法威胁殿下,名义上参与辅政,既能以名分安抚,又能让殿下掌握实权。权力只要还在殿下手里,徐徐图之,才是万无一失的策略。”
想想婉儿说得没错,那个被架出去的苏瑰只是朝臣的缩影,三个宰相议论遗诏,都能起这样大的争执,万一自己坐不稳,只怕得跌下来功亏一篑。韦后细细思忖了一阵,选择了妥协,接受婉儿的计划:“请昭容拟诏吧。”
表面风平浪静,心里却是暗暗放下了心,婉儿坐下把商量好的遗诏一写,交与韦后与宰相们传阅,郑重地盖上了玺印。
韦后手里拿着诏书,冷冷地吩咐:“昭容今夜就不必回去了,暂时下榻在千秋殿吧。”
话音刚落,只见韦温带着禁军进来,说是请,倒不如说是押送。婉儿在来时就隐隐感到无法脱身,此时也便没有提出异议,向韦后告礼,迅速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