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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第九十二章 ...

  •   跟随皇帝出去游赏只为应景,婉儿的心思仍在太极殿。散朝已是将近巳时,上官婉儿留在中书省处理了一些朝议,回到太极殿时,空落落的大殿让她有些意外。
      “苏尚书和李尚书怎么没有到?”
      “昭容容禀,皇后说,昭容前已有奏,户部的账和兵部的军籍似乎出了些问题,于是向圣人谏言,请苏尚书和李尚书回去理好部里的事,这段时间就不用来太极殿议政了。”对坐的三个位置中,尚书左仆射韦巨源出来回话。
      说“这段时间”却不明朗究竟要到什么时候,六部的长官厘清六部的事是天经地义,六部的事随时在变,哪里能有完全无事清平的时候。婉儿一听就知道是托辞,苏瑰和李乂一冒出来说话,韦后就急急忙忙地要把他们打压下去。
      婉儿心领神会,却不形于色,温婉笑道:“六部都是极重要的部门,诸公的议论都要仰赖各部去施行,厘清工作,是必要的事。”
      韦巨源怕她要驳,还准备好一肚子的话要解释,没想到这位上官昭容竟然欣然接受了,也便放下了心,埋头做起自己的事来。
      婉儿知道,驳也没有驳的道理,六部主官在各自的部门里任事,没有太极殿这个平台来集群策群力,谋事的效率将不可避免地降低。比起无谓的反驳,婉儿更愿意着手建立一个新的平台,以期用皇后不太容易插手的方式与这些大臣接触了。婉儿心里越发盘算得明白,既然李显喜欢,长宁也附庸风雅,不如就顺水推舟,借着这文学之事做点积极的进取。
      “都说昭容一日万机,果然不错。”韦后不期而至,挥手让殿内起来迎她的臣子们不必拘礼。
      婉儿注意到今日的值员里本就以韦后的人最多,又把苏瑰和李乂放出去,竟然成了一个韦党的朝廷。皇帝支开众人来找她,韦后也支开众人来找她,看来她这个昭容的站位,成了皇太女事件中,最引人注目的关键一环。
      只是一个眼神,韦巨源识相地领着值员们下去,看他这副斟酌主人脸色的模样,婉儿想起当年为武皇一句话就惶惶不可终日的周兴,有的人尽管穿上了那身紫色的袍服,骨子里是条狗,就只是一条穿紫袍的狗。
      韦后对坐下来,觑着婉儿刚刚翻开还没看的奏疏,道:“这几日朝上议论皇太女的事,昭容都不说话,想是还在观望风声?”
      这几日朝上争个不停,朝下的奏疏也争个不停,看来看去都是皇太女的事,好像李显一日不发话,朝廷就一日不会罢休。
      “婉儿是圣人的笔,立不立储,立谁为储,是圣人的抉择,圣人一旦抉择,不过就是婉儿一封诏书的事,这种事,殿下以为婉儿怎么想,很重要吗?”把态度放低,最能避皇后的锋芒。
      “婉儿可不只是圣人的笔,婉儿是宰相,同当年的张相公一样,宰相一言,百官顺意。”韦后并不认同她对自己的定位,身体前倾逼近波澜不惊的婉儿,低声道,“我以为这两年过去,你已经站到我这边来了。可你在做什么?裹儿不过要修个池子,你就忙不迭地要找她的不乐意?”
      果真是个记仇的皇后,婉儿并不畏惧地直视她的眼睛,笑道:“长宁公主府上的事,是圣人过问,婉儿不敢不答,决断是圣人下的,婉儿并没有表态。况且婉儿也说过了,婉儿只是圣人手里的笔,作为一支笔,讨论站位的事,没有意义。”
      “怎会没有意义?”韦后嗤笑,“你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议论你吗?说根本不需要三十万钱,只需要一夜的肌肤之亲,连贩夫走卒都可以做上官昭容亲批的斜封官。昭容的府邸是靠俸禄不可能修筑起来的豪华府邸,她受圣人的恩宠,也挪用户部的钱粮,盘剥百姓的口袋。昭容府里夜夜笙歌,白面小生络绎不绝,她在则天皇后身边待得寂寞了,也想要采阳补阴,需要‘阳道壮伟’的滋养。她还为了保命,蒙骗圣人阴谋处死了废太子李重俊,正是她仓皇逃入宫中才使得维护正道的废太子败事,冤死在玄武门下。”
      这些说辞早被预料到,也早在婉儿准备用斜封官对付斜封官时,被太平说出来。此时的婉儿已经可以噙着笑听完这些难听诋毁,似乎这一句一句毫无根据的恶言,并不是说的自己。
      “舆论已经倾斜,你这里不表态,那里不表态,难道还想要隔岸观火,卖弄你那左右逢源的本事?”韦后却越说越激动,步步紧逼:“已经没机会了!你看看李重俊要杀的是你、我、梁王,李重俊虽死,那些为他喊冤的朝臣们又会怎么想?我们三个早就分不开了!你哪里还有什么士林的清望?你只能站在皇太女这里,只有我和裹儿掌权,你才有活命的机会!”
      门下省封驳圣旨的权力,自从韦后常常直接向李显请下皇帝直批后就几乎变成摆设了,婉儿立在这里,原本只是替皇帝做事,并没有决策的权力,然而这次韦后说不动李显亲批,竟然想起她来了。以利相喻,恩威并施的方式本是屡试不爽,但在韦后不择手段的使用下,倒显得拙劣了许多。
      不过她倒是误打误撞地说对了,婉儿能升任昭容历任两朝,除了作为一个孤臣获得皇帝的信任,更是凭着士林的清望——那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一种名声——只要你坐在那个位置上,就会有人愿意相信你。恍惚想起那个以她为师的张说,不知多少士人与他一样心里装着昭容,把昭容比作当世之贤相,那是儒生对一个官员最高的想象。这种清望靠得住也靠不住,昭容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神,她在悬于内外的位置上不得不做出许多妥协,一旦击穿了士人心里的美好想象,这种清望就会反为利刃,毫不留情地刺向你。
      而那美好的想象,终归只是一种臆想,是一场梦,梦醒只是一瞬间的事,何其容易啊!
      “殿下可知,则天皇后从成为皇后到登基称帝,走了整整三十五年,做的无非是两件事,一件是集权,另一件则是造势。”婉儿像每次为国事出谋划策一样,在韦后看来,她已经被说动,成为一个谋士,向她低头,“集权的事谁也帮不了她,但造势必须有人帮助。垂拱年间,先是魏王进献瑞石,再是薛怀义重释《大云经》,大唐万人上书,则天皇后顺应民意,遂登大宝。”
      她明显的话里有话,韦后跋扈却并不愚笨,平静下情绪,问:“要学则天皇后,从哪里开始?”
      婉儿一笑:“从延揽文学之士开始。”
      “怎么说?”
      “百姓看不到宫闱秘事,听的都是来自文人的传言,把文人抓到手,是一定要做的事。”婉儿道,“当年太宗文皇帝有秦王府十八学士,则天皇后有北门学士,这些人不仅出谋划策,还能为引导舆论作出重要贡献。骆宾王一支笔就能拉起李敬业的军队,殿下真的不想要这样的文人笔墨吗?”
      韦后心动,忙接着问:“此事如何施行?”
      猎物自己钻进套里来了,婉儿脸上笑意未变,徐徐道:“婉儿早想求陛下重设修文馆,只是军国大事一件接一件地来,还未曾找到这样一个时机。既然殿下关注此事,那婉儿可以将修文馆的功劳送与殿下,置大学士三员,由宰相担任,以示恩重,其下学士与直学士,征攻文之士以充之,坐论文艺,其实也论了殿下的文德。”
      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甚至顾及了韦后会生疑,特意设上三员宰相的位席,韦后没有反对的道理,只当她是真的权衡利弊与自己合作了,自己在朝堂上,又拿下了关键的一人。
      景龙二年,因避孝敬皇帝李弘讳,将旧有的弘文馆改名修文馆,以文坛领袖上官昭容为馆主。这是婉儿还朝以来的既定计划,被神龙年间的天灾、兵事与政变耽搁到现在,一再根据时局而改变取士策略,为彻底洗脱这个智囊库的政治属性以便掩人耳目,立下了“文学取士,不问出身”的规矩。在这个雨雪纷纷的初春日,寄予她厚望的修文馆终于在长安轰轰烈烈地成立了,之所以称得上“轰轰烈烈”,是因为这是一个少有的,获得各方明争暗斗的势力合力推崇的项目。李显以为这是婉儿在朝堂争取人才的措施,韦后以为这是婉儿为她造势的举动,太平以为这是婉儿与斜封官齐头并进的进贤办法。然而无论各方怎么想,对于天下文学之士来说,这都是难得的文坛盛事,在兵戈利刃中的大唐,又重新沐浴上蔚蔚文风,似乎又让人望见了盛世的曙光。
      李显特意下旨,在昆明池边搭起了一个彩楼,让婉儿端坐其上,百官作诗进献,接受这位新任修文馆馆主的评判。
      皇帝把最为瞩目的那个位置让了出来,虽然坐在华盖下,依然如群臣百姓一般仰望着高楼上的那个女子。在诗和文章的国度里,婉儿已然是众望所归的“女皇帝”。
      独坐高台,高处的风让她想起上阳宫冬日里的狂风卷雪,她从来站在武皇的身后,只能感受一半的风雪,在上阳宫的门口,她终于与武皇并肩,被那样狂烈的风吹得快要睁不开眼。
      “独登高台的风雨或许猛烈,做一个奋勇的斗士,待风晴雨霁时,你不再站在谁的影子里,而将踏云而立,饱览风光。”
      她记得武皇跟她说的这句话,如今和煦的风飘扬起彩色的绸带,她在高楼上,踏云而立。
      雄俊河山,如痴如梦。
      “昭容,今天的诗都在这里了,圣意请昭容拔魁。”
      侧身轻睨装了满满一框的诗笺,婉儿伸手拿起一张,文字过目,便惹得美人轻笑,广袖纷飞如蝶,白色的诗笺乘蝶而去,翩飞下坠。
      楼上的侍从目瞪口呆,楼下的文生争相抢夺。
      一张、两张……那些还隐隐带着梅花香气的诗笺一张接一张地被扔下来,穿紫袍和穿青袍的人们在诗的面前获得了平等,争先恐后地去夺,想看看那不能被昭容瞧上眼的是不是自己的作品。一时间,彩楼之外,诗笺飘飞若雪,楼上的女子从容地浏览、扬袖、再取下一张,漠然的神情未有丝毫惊动,楼外翩飞的,既不是诗篇,又不是春雪,是一代文宗的风雅与骄傲。
      风雪渐止,见楼上没了动静,楼下众人各自怀揣着自己的诗笺,又都仰头望去,彩楼之高,望不见昭容的神情。屏息不到半刻,一张诗笺从高楼飞出,翩然落地,只剩两个红袍男子面面相觑,拨开人群上前去,同时拿住那张诗笺,翻过来一看,已有一人失望叹息。
      另一人抬头凝望,所有人的诗都已化作春雪,唯有他的诗,被看一眼即是莫大恩宠的文坛领袖拿在手里。
      春豫灵池会,沧波帐殿开。
      舟凌石鲸度,槎拂斗牛回。
      节晦蓂全落,春迟柳暗催。
      象溟看浴景,烧劫辨沉灰。
      镐饮周文乐,汾歌汉武才。
      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
      婉儿看了看落款的“考功员外郎宋之问”,想起天授元年的春日,在伊水边香山寺里评诗时,她同样推了宋之问为魁。
      她记得他的诗。
      洛阳花柳此时浓,山水楼台映几重。
      群公拂雾朝翔凤,天子乘春幸凿龙。
      洛阳在东,山水已朦胧,群公隐匿在时间的迷雾里,天子早已入了乾陵。那个阳光正好的春日,已经逝去太久了。
      她在宋之问和沈佺期的诗中间迟疑过一阵,“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一句的确比““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犹陟健举,更具盛世文风。然而如此也只是苦笑一声,何堪“不愁”,哪里“自有”?如今正该她愁,武皇的明月已尽了,却是极目跂望,也望不见夜珠的光影。
      “婉儿。”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看诗入神的婉儿回首,意外地望见母亲。
      “阿娘。”忙放下手中诗笺,代宜都扶住母亲,婉儿扬起笑意,“阿娘怎么到这里来了?”
      任女儿扶着,郑氏步履比早先更加蹒跚了:“我向圣人请愿,想要亲眼看看婉儿评判天下诗文的样子。”
      母亲竟然也这样倔强起来,婉儿无奈皱眉:“阿娘不早说,天这么冷,楼上风大,赶紧下去避避。”
      郑氏却不由着她,执意到了楼边,俯瞰楼下的万众瞩目,笑得欣慰而骄傲。
      她的眼里蓄着泪,颤声慨然道:“庭芝啊,那个梦,是真的……”
      知道庭芝是父亲的名讳,却并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梦,婉儿疑惑:“阿娘说什么?”
      “阿娘在说……”郑氏望向女儿,认真地回答,“那个称量天下的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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