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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七十四章 ...

  •   仅仅半个月不到,接受黥刑的上官才人就重新被委以重任,依然在武成殿主持议政。当时在武成殿目睹她直言犯上却被拉下去要处死的值官们都怀着肃然的敬意仰视这位称量天下的宰辅,如同每一次英明的决策一样,这一次,上官婉儿没有给人看笑话的机会,尚未完全恢复的身子往殿上一站便已有权倾朝野的气势,额上一朵红梅娇艳欲滴,衬得这位三十九岁的女相成熟而妩媚。
      “恭迎才人还朝!”坐在首相位置上的张柬之忍不住起身迎她,带着一整座大殿里的值官们全都站了起来,主动拜会他们的实权主官。
      震动朝野的黥面事件之后,她拦在弘文馆学士面前的不屈身姿与面对武皇威逼下的振振有词瞬间传遍京城,一句“谏昏君而死,死何快哉”被到处传颂,因此挖出上官家被灭族的案子,人人都说那样忠直的上官仪又回来了。被贬出去的魏元忠和张说一干人更是感念这位被卷入风波里的谏臣,在殿内休养半个月后,朝臣看她的眼神已截然不同。
      上官婉儿扫视群臣,站在中间恭敬地还了个礼,十分周到而官方地训话:“张相公辛苦,诸君辛苦,将来还要仰仗诸位,为国尽忠。”
      她不再说“为圣人尽忠”了,这一点点话术的转变在一般人听来似乎没什么不一样,可是像张柬之,像太平公主这样的有心人听来,这就是她向武皇宣战的标志。
      按照太平的安排,太平在宫外活动更加方便,于是由公主去拜访梁王武三思,而宫里的重任交给了上官婉儿,她以女相的身份,才能接触到那些戍卫武皇的将军们。
      她还从未进过军营。在中书省待得再久,做的也不过是文官的事。塞外的金戈铁马,都被写进了墨书的文卷里,被那没有兵戈硬的毛笔一挑,竟挑出射天狼的意味。大抵是大唐的宰相都有这样一般心向边塞的尚武精神,女相也不能例外。婉儿沉静地进入羽林军军营,想起当年读《三国志》时看到汉寿亭侯单刀赴会的故事,那时的她绝想不到自己也会有此一行,只是她甚至连单刀都没有,一身裙钗,便轻巧地进了军营。她不惧那些手执利刃的士兵,反倒是禁军们都好奇地想要张望这位传奇的女相。
      “桓将军和婉儿一起跟在圣人身边,也有二十多年了吧?”婉儿孤身进入桓彦范的军营,例行换防下来的将军有些意外。
      军帐外是禁军巡逻的炬火,婉儿不慌不忙,与久戍京师的将军敷衽对坐,在桓彦范的面前从容饮茶。
      桓彦范摸不准婉儿来找他的用意,谨慎答道:“承蒙圣人栽培,忝列军职,不敢妄称资历。”
      “圣人栽培,婉儿又何尝不是?”婉儿端着茶杯,忽然苦笑,“只是圣人凉薄,二十五年相随比不过以色相娱人的二张,婉儿为忠臣伸冤,却把自己陷入诏狱,获赐了黥面之刑。”
      那时桓彦范是在场的,武皇会对婉儿下手,连桓彦范也是始料未及。那时执戟在殿下的他,威风的甲胄里兜了一身冷汗,如果连婉儿也是武皇可以牺牲的棋子,那就没有谁能在女皇的雷霆之怒下保全性命了。
      “才人是不想让圣人铸成大错,忠贞不为圣人所知,枉担了这样的罪名。”桓彦范闷声道。
      婉儿便问:“可圣人终究铸成大错,如今百官离心,万姓离德,桓将军难道还不为将来计吗?”
      桓彦范心中微微一动,上官婉儿的遭遇常使百官引以自危,还以为圣人会顾念多年栽培的感情,在一时狂怒之后网开一面,可听说那日才人去谢恩,圣人却是难得地打了她。桓彦范盯着她的左边脸,那上面早已没有了红肿的指印,却让桓彦范觉得连自己的脸也跟着疼了起来。
      然而上官婉儿常常代表皇帝,桓彦范难以确信连她也站到了武皇的对面,唯恐是武皇对他起了猜疑之心,便有些防备地盯着她,试探着问道:“才人要末将如何为将来计?”
      婉儿慢条斯理地说:“二张是佞幸之臣,人人得而诛之,圣人老了,该把大位让出来了。”
      话音刚落,“唰”的一声桓彦范便把佩剑拔了出来,剑锋直指对面女子的咽喉,听见帐内响动的士兵们也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剑入帐,一时剑拔弩张,都对准婉儿一个人。
      婉儿朝着桓彦范一笑,并不为这阵仗吓倒:“桓将军,婉儿是孤身前来的,有您的剑在手,婉儿又不是将军的对手,您就这样待您的老友?”
      桓彦范有些惭愧,扭头吩咐士兵们都出去,只是对准婉儿的佩剑仍不肯收回,目光如炬:“才人何故害我?”
      “将军是必死之人,婉儿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加害将军?”婉儿从容应答,“圣寿将近八十,已是耄耋老人了,就算如今精力仍然充沛,又能秉政几年?正是该教导太子的时候,可自圣人赐死皇孙以后,连太子也见不了圣人的面,圣人整日与二张寻欢作乐,将军戍守在外,是知道的吧?朝野苦二张久矣,难道将军要眼睁睁地看着,您为圣人保卫的江山,落入佞人的手里?”
      桓彦范依然防备地盯着婉儿,握剑的手去没有那么紧了。婉儿发觉这细微的变化,更加大胆地伸手去拨下他的剑,笑道:“我知道将军怕我是圣人派来考验忠心的,可就算我是,将军难道还有生路可以走吗?”
      桓彦范收了剑,按婉儿的意思重新坐回去,问:“才人什么意思?”
      “我若是圣人派来的,圣人疑将军,将军难道还有办法撇清?我若不是圣人派来的,那便是有人要造反。如今的圣人,早已不是当年你我情愿辅佐的那个圣明的皇帝了,将军保圣人,就是保二张的乱政,就是舍天下苍生于不顾,将来圣人总有驾崩的一天,将军以为,自己不会如来贼一般,被万人分食吗?”婉儿应答如流,直说得桓彦范冒出一身冷汗,“如今魏王已死,武氏凋零,呼声最高的是太子,桓将军奉圣人的旨赐死了邵王,以为太子正位后就能放过将军吗?那可是杀子之仇,又是太子唯一的嫡子啊!再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武家人上位,谁不杀二张以谢天下?这样收买人心的小事根本就不用议论,手起刀落之时,只怕将军这位看门人也难辞其咎。所以婉儿说,将军是必死的人。”
      桓彦范闻言冷笑:“仆既是必死的人,才人还与仆费什么口舌呢?”
      婉儿也轻轻地笑起来,谈起筹码:“将军如果主动与太子合作,立从龙之功,使朝野一振奋,太子尚可从容计较,不问将军奉旨杀皇孙的罪过。”
      “才人小看末将了。”桓彦范侧目,辩道,“末将自入仕以来就忠于圣人,于今二十余年,没有丝毫动摇,末将听说‘君者,亲之本也’,臣视君,如父如母,从未听说过有舍弃父母的孝子。生于君之国,养于君之国,一死尚难报之,何当以一己之私,忍而弃君而去?”
      “将军是小忠,背离圣人的训教了。”婉儿笑道,“圣训曰:‘小忠,大忠之贼也。’君有乱命而臣下尽力谏诤,是大忠;君不改其命而臣下愤而去之,也是大忠。婉儿是死过一次的人,将军怎敢说没有尽力谏诤?臣下为什么要求一个明智的君主?因为臣下的建策,明君可择而施之,使臣下毕生之所学可以润泽万民,其根本是在于民啊!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臣不能以所学惠民,反以所学伤害社稷,这也能算是忠心吗?”
      婉儿叹息一声,接着说:“我知道桓将军虽以恩荫入朝,却不是那等纨绔子弟,早年受狄国老拔擢,应怀师生之恩情,如今国老不在了,学生难道不该延续恩师的遗业吗?国老一生鞠躬尽瘁,出将入相,多次西征,为国开疆,但凡将军有一个将军的尊严,应该也会想要像国老那样建功立业吧?将军久宿宫中,虽没有经历过外战,婉儿所见,也是尽力为国参谋的,为求圣人昭雪周兴和来俊臣当年制造的各类冤案,将军一连十次上疏,足以见将军对社稷的大忠了。如今圣人赐死皇孙,贬谪宰相,朝野上下前仆后继营救魏相公,然终究不能使其改变心意,已是谏诤不能救回来的局面。太子体恤母亲,却也心怀天下,天下人都想要看到二张的人头悬挂在定鼎门上,这是兵谏而非兵变,将军不乘势而为,难道真要等到社稷倾颓?只怕那时以死谢罪,将军落下愚忠的骂名不说,将军忍心看百姓糟践,流离失所吗!”
      她其实说得一点也没错,桓彦范把剑一挽,终于拜服于这位女相面前:“为江山计,末将但凭才人调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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