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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六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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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圣历元年三月,房州偏僻的道路上,久违地来了一队英武的禁军。
“阿爷!阿爷!来人了!来人了!”农舍一般的小院子外,一个女孩望见征尘,扔了手里笸箩就往屋里跑。
“裹儿,来什么人了?”农妇打扮的韦香儿接住女儿,回头去看如惊弓之鸟般躲到立柜后面的李显,也不愿多理他,到门口去望。
“是禁军吗?她来杀我了,她来杀我了!”躲在立柜后面还不够,李显哆哆嗦嗦地往狭窄的墙缝里挤,嘴里说着胡话,像是神志不清,“快关门!重润,快去关门!”
十六岁的李重润被母亲一瞪就泄了气,不敢去关门,禁军已经到了院门口,没有闯门,在院子里冲着里面跪了一地。
“奉圣人诏,恭迎皇太子回宫!”
他们跪躲在立柜后的李显,在韦香儿看来却似乎是跪了站在门口的她,在这里蒙尘十四年的眼里忽然闪起了光,韦香儿反身回屋就要把李显拉出来。
“不要拉我!不能出去!”李显双手紧攀着立柜不肯出来,“她一定是要把我骗出去杀了!她就是这么杀六哥的,不要信她!”
“就算是圣人杀了故雍王,也犯不着用归复太子的法子杀人!”韦香儿快要忍不了自己这个窝囊到底的丈夫,劝道,“平常宫里送东西来你都不敢吃,我替你吃了十四年,你看我死了吗?”
李显不说话了,却还是颤抖着身子不敢出来。
“我早跟你说过,你那位阿娘的手段你不是不知道,要杀谁不过在她一念之间,用不着这么拐弯抹角。”韦香儿看了看屋里的几个孩子,把裹儿拉了过来,“重润曾是太孙,裹儿该是公主,却从小就跟着你受苦,你一点愧疚都没有吗?”
“裹儿……”李显看着这个还未长开却早已是个美人胚子的小女儿,妻子的话正戳在他心上,他伸手去摸裹儿的脸,却在刚刚要碰触上时,陡然放弃,朝门外喊道,“口说无凭!我要看诏书!”
来接他的桓彦范把斜背的诏书请下来,双手举过头顶,让韦香儿接了进去。
李显一手攀着立柜,一手翻着诏书,生怕错过了什么关键信息,翻来覆去地看了不知多久,才怔怔地问:“我不是在做梦吧?这……这是真的?”
韦香儿点头肯定:“真的。”
桓彦范见里面久久无言,又不敢冒犯,只得又领着士兵们高声喊道:“恭迎皇太子回宫!”
这一声来得及时,李显饱经风霜的脸上又燃起了年轻时的激动,他终于从立柜后出来,一手攥紧诏书,一手抱着韦香儿,痛哭失声。
“殿下……”韦香儿试着找回十四年前的称呼,“殿下不要这样失礼。”
“香儿……”李显流着泪,哽咽道,“香儿伴我十四年不离不弃,是我对不起你。将来若我生于世上一日,必不负我妻儿!”
在八年来未有一日消停的夺嫡之争中,终于出现了最令人费解的选择。大周姓武的江山立了姓李的储君,被废十四年的皇帝,重新做了太子。热衷于争斗的人没有得到善终,几乎无人押宝的闲人将要继承宗庙。
尽管遭到这样的背叛,武皇仍然没有对武承嗣下杀手,在选择立李显为太子时,也保留了武承嗣魏王的封爵,只是停掉了他在朝堂所有的实职,罢为特进,赐于府内养病。一切罪名都找到来俊臣来担下,将他手里掌握的线索全部斥为阴谋,用来俊臣的血,把这些所谓的“把柄”洗刷干净。
李旦从东宫搬出来,降为相王,让哥哥李显入主,武三思的爵位未动,依然听朝。武皇平稳过渡了这次立储风波,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却唯独低估了武承嗣的野心。不让武承嗣上朝,是要让他安心反省,以期可以站在臣子的位置上再行启用,然而对于汲汲于权力的人来说,断了他参政的路径,就像断了他的空气。
九月,武承嗣在魏王府内忧郁而死,朝廷对他的后事极为上心,赠太尉、并州牧,加谥号曰“宣”,以亲王礼风光大葬。
朝中每次换血,都有婉儿的诏书穿梭其间,可唯独这一次,她被排斥在诏令的运作之外,被安排在弘文馆冷眼旁观。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她远离纷乱的朝廷,婉儿知道,是武皇刻意的安排。
“才人虽无宰相之名,早已行宰相之实,如今被安排来与仆等修书,实在是屈才。”婉儿理解,旁人却大都不理解,弘文馆内,张说从书丛里抬起头来,替主持修书的婉儿惋惜。
不得不说,相较于尔虞我诈的朝堂,婉儿内心里是更喜欢弘文馆的。被武皇亲题的《三教珠英》是一部大型类书,正是这种类书,更能彰显弘文馆学士们的渊博,与之谈论起文艺哲学来,也比在朝堂上唇枪舌剑来得愉快。
“张学士此言差矣。易代修史,盛世修书,圣君精研朝政,是为黎民百姓,更为传颂青史。尧舜不在,而其宏谟犹在,此修书之功,正是圣人青睐我等,降此重任。”婉儿挽袖执笔,边写边说。
为了修这部《三教珠英》,武皇下旨让四十七名学士入弘文馆,就着吏部拟上来的名单,由婉儿来选择用人。在看见张说的名字时,婉儿也不禁为他高兴,被派来修书,之于婉儿可能是贬置,但之于这些青年学士来说,却是不折不扣的荣耀。张说作为新朝头榜的魁首,八年间不改初心,能获得举荐,婉儿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
“话虽如此,圣人让上官才人来主持修书,却让我们在题封上落奉宸令的名字,想来他张五郎张六郎有何等才名,也可与才人相比的?”说话的是十九年未得重用的刘知几,这样的直谏之臣,绝不攀炎附势,只听服于真才实学。
婉儿早在香山寺评诗时就已成了文坛公推的领袖,如今武皇派她来修书,除了避开朝堂风头外,婉儿也知道,是要她进一步与这些青年才俊交游。
“刘学士,夫唯弗居,是以不去。”婉儿噙着笑,并不多做解释。
“才人不居,有人却汲汲其名,只怕才人不居,也是莫大的罪过。”张说彻底放下了笔,起身道,“仆居于外朝,常闻风言曰圣人专宠二张,长生殿夜夜笙歌,不肯稍息。来贼伏诛前,虽有诏狱,谏臣不绝,生死以继。圣人耽于声色,而才人掌秉中枢,虽外臣犹敢直谏,才人是离圣人最近的信臣,为什么不见一本谏表呢?”
她居于高位,把朝政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便不再是她自己,而成了君子的表率。所以做事也被人看在眼里,不做事也被人看在眼里,人们用完美臣子的眼光在审度她,一刻也不会放松,所以功成弗居,也可以是莫大的罪过。
婉儿心里虽然苦涩,脸上也堆起笑容,道:“圣人何曾耽于声色?朝廷离了婉儿也照常运转,圣人既非传言的昏庸无道,婉儿也无传言的位高权重,张学士凭风闻就来质问,难道不是偏听吗?”
“学生的答卷是才人择出来的,学生自来仰慕才人的文德,想向才人请教。”张说并不是咄咄逼人,不知还有多少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不知内朝底细,都在暗自揣度。
见弘文馆停了工,学士们都齐刷刷往这边看,婉儿知道这顿授教是躲不过去了,于是更加坐正了身子,道:“婉儿不敢为师,愿闻张学士之惑。”
张说恭敬地行了拜师的礼,道:“《臣轨》圣训曰:‘君有过失而不谏者,忠臣不忍为也。’《新序》曰:‘见过则谏,不用即死,忠之至也。’故知为人臣者必持匡谏之心,乃至为谏而死,无怨无悔。又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曰:‘岂舍王哉?’直谏而死,虽死忠节,不亦舍王者乎?是所以拜问才人,为人臣者,当忍污名而顾盼君王乎,当惜清节而毅然赴死乎?才人身居台阁二十年,内博君王之爱,外却有左右逢源之名,才人以为,究竟怎样才算是人臣之楷模呢?”
婉儿还是第一次得知外面的人是怎么编排她的,的确,古来就是伴君如伴虎,在外人看来,当今的圣人似乎还有些嗜杀,宰相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伴在皇帝身边的人从不固定,却只有婉儿的身影,屹立在朝堂上毫不动摇,这在外人看来,实在是一个谜。
扫视这些日后极有可能要身居宰辅之位的青年才俊,婉儿从容应答:“张学士之问,无非问何为忠,何以谏,何以为人臣。《说文》曰:忠,敬也。谏,正也。臣,牵也。是谓忠者要怀敬肃于心,谏诤要能匡正得失,为臣要有屈服之意。敬肃之心,是说要敬肃君王,敬肃其职,首先要恭敬地去理解君王的作为,其次要谨慎地尽自己的职守,这就是忠。匡正得失,是说见行有偏差,要明白指出,以期把邪妄之心扭转到正道上来,这就是谏。屈服之意,是说要清楚自己是臣不是君,不应怀有悖逆的心思,这就是臣。
“张学士所言,认为为君王尽忠和为君王死谏是有矛盾的。果真如此吗?怀着敬肃之心,是要臣下审慎地看待问题,发言匡正得失,也是要臣下审慎地看待问题。忠的目的是行正道,谏的目的是保正道,事虽不同,其理一也。忠臣知道‘君子思不出其位’的道理,知道在自己的立场上看到的,与君主的立场上看到的不会一样,因此能站在自己的角度看问题,同时兼顾君主的角度有何不同。因而一个忠臣要进谏,会多方考证,遇到君主失德,绝不捕风捉影,会先自问是不是自己的偏见,再问是不是臣下的过失,最后才问是不是君主真的失德,一旦不再存疑,便死谏到底。
“忠臣之谏诤,以此区别于沽名钓誉之辈。疑窦不除,一味死谏,是不惜性命,以君王名节易忠臣虚名,偏离谏诤的本义。君王尚未失德,谈何“匡”;以无理之言狂谏,谈何“正”?不惜性命,是以命求名,于君王无益,竟成乡愿,岂非德之贼也?子曰: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近来公推的谏臣,无出魏文贞公之右者,太宗文皇帝以为镜鉴,时而垂询。其先在隐太子府,献计不用,反复谏之,再不用,望太宗有人君之像,毅然受抚,不思旧门。是故明谏之不用而不必死,故孟子曰:‘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古来公推的忠臣,又以屈原为至忠。屈原放逐,美政不行,尚可居沅湘而发离骚之音,善言不用时不死,怀王陷秦时不死,城破国亡,然后一死,是事已至此,再无转圜,非死名节,实死国也。
“故忠臣不可以求速死。父以身教,国以文教,然后成贤。身非己身,是国之身。《臣轨》圣训曰:‘夫事君者以忠正为基,忠正者以慈惠为本。故为臣不能慈惠于百姓,而曰忠正于其君者,斯非至忠也。’为臣者眼里不仅要有君,更要有民,君赖一言谏诤而明,民也赖父母之官而生。谏诤是谨慎之为,行政是才姿之用,所谓‘讷于言而敏于行’者也。而今圣人广布恩泽,有人上谏说恩赐太厚,封户太多,侵扰百姓,实则就户部之核算,如今亲爵封户计万七千五,不及贞观时三分之一,以此死谏,难道不是狂悖吗?圣人求贤若渴,又有人上谏说圣人频繁修筑宫室,又以封禅为功,劳动百姓,奢华浮靡,然则虽有奇观,至今仍奉‘征赋科徭,实资宽简’为国策,百姓租庸调外严禁杂税,至今义仓充盈,乃至要在立德坊穿凿新潭以供自江南而来源源不断的粮船,永淳年后虽时有天灾,然再无饥荒,以此死谏,难道不是蒙蔽吗?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臣下只盯着君王的后宫,却不知民生,不见君王是如何履行天命的,这是一叶障目,自以为忠节,而不知百姓所不齿也。圣人曾对婉儿说,要以一代之力作万代之功,婉儿不敢不记在心里。怀着为国的心才能尽一代之力,不加审慎地因谏而死,不是尽一代之力,自以为以死尽忠,其实万代以后的人并不以为功。污名与清节都是盖棺才能定论,慎行和推恩却是当下的责任,为人臣者,无论在什么位置上,都肩负着这些必须尽的责任。狄国老几次左迁而不以为耻,在其位谋其政,没有丝毫懈怠,故而可以得圣人青睐,首相之位无人动摇,这不是攀私的缘故,圣人看重的是公心。
“诸公当下的责任,就是把《三教珠英》编好,使之传于后代。生前的责任都没有尽好,又遑论身后的清名?诸公是大周倚重的青年才俊,是以后要登台阁的人,婉儿不敢为师,谨以二十年的所见所思,与诸公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