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三章 ...
-
来这里上学已有三个月了吧?褪去寒冬瑟瑟,空气中洋溢着一股春天的暖意。听说太子殿下又病了,铁打一样的皇后大概也感到疲累,开始起用雍王贤帮着处理政务。于是李贤也少有来这里,婉儿作为他的侍读,整天看不见这个冰冷的皇子,竟也少了好多琐事。不过李贤冷虽冷,对自己人却也是极好的。自打她从雍王府回来,掖庭宫的人便对她恭敬起来了,母亲和她也搬进了相对结实一点的屋子里,吃穿用度都从雍王府的府库里出。婉儿这样想着,看宫教博士从门口进来。
“公主又没来么?”
不由得透过屏风隐隐约约地看见那个空位,听说武皇后让小公主每天都按时来上课,还特意嘱咐宫教博士对这个小公主严加管教,然而三个月来,她见公主统共不超过五次。
“师傅不用管她,兴许是跟六哥打马球去了呢!”英王显回话,与弟弟豫王旦相视一笑,这个妹妹,他们太了解了。
博士叹了口气,他又能说什么呢?虽说自己名义上是老师,好歹也是天地君亲师牌位上的人,可也惹不起这些小孩子。他们之间的关系,夹杂着“师生”与“君臣”两层,在这些学生之中,总有一个会成为未来的“君”。
婉儿笑着摇摇头,太子温谦,雍王冷酷,可哪一个不是学富五车?唯独这个小公主,天真烂漫,可见皇后有多宠她了。这世上有这样大福分能得皇后宠的人又能有几个?那个站在权力巅峰、至高无上的女人……
“婉儿,在走神么?”
糟了!婉儿回过神来,抱歉地敛起衣裾站起来,诚恳道歉:“师傅,对不起……”
“婉儿上课从不走神的。”博士皱起眉看她。婉儿这孩子,天资聪颖令人赞赏,刻苦努力更使人惊叹,他在宫里看人这么多年,婉儿这种劲头,以前还只在皇后身上见过。所以博士很看好她,她就像一只还未长大的鸢鸟,一旦羽翼丰满,小小的掖庭宫、甚至这宫墙高高的大明宫都禁锢不住。
婉儿低着头,两只手纠结在一起,不知要怎样解释,坐在屏风前的李显却转过身来,一只手支着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的小动作,开起玩笑来:“谁家少女不思春,这春天到了,我看婉儿是在想哪家的小郎君吧?”
满屋子都笑起来,婉儿的脸颊立刻绯红一片,恼怒瞪向李显的眼神却被他命名为“娇嗔”,显呆呆地笑着,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可爱的小姑娘?见到婉儿的第一面就令显惊艳了,她与这宫中所有的女子都不一样,清丽脱俗,骨子里还透着一股子倔劲,所以自从知道婉儿成了自己那个冰山六哥的侍读,显就一直很郁闷,每每后悔自己没把握住机会,要是那天不被妹妹缠住,而是坚定地跟着五哥走,说不定婉儿这时候已经名正言顺地进英王府了呢!现在婉儿陷在雍王府,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去跟六哥抢人——他可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小公主。
“英王失言了。”也只有显才会在课上说出这样粗鄙的话,博士有些头疼。李显是武皇后第三个儿子,皇子中序齿为皇七子,形容仪止与兄弟们都不同,常常轻佻失节,为帝后所诟病,不过他倒乐得自在,毕竟自己前面排着两个哥哥,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做太子,所有人都感兴趣的政治,也就只有他不闻不问,一心专攻怎么做个逍遥亲王。
显挑挑眉,转过身去安分坐着,一眼瞥见旁边兀自看着书无动于衷的弟弟李旦,想说什么却没说。豫王李旦是武皇后的第四个儿子,皇子中序齿为第八子,虽为嫡出的皇子,但存在感却是极低,大概也是由于他并不十分融入大家,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且天性就淡泊罢了,显也屡屡调侃他怎么就生在了皇家,要是去修仙,说不定还真能得道。
课堂静得很快,博士仍然照常讲着课,婉儿也再没有走神。
默默记下今天上课的内容,当婉儿走出内文学馆时,学馆内早已空无一人了。月光如水,倾泻在光滑的青石板路上,将这条路照得透亮。有一瞬的恍惚,谁说命运不是这样的一条路呢?夜再黑,有那一轮明月皎洁,她也一定能走下去。
于是望着那轮明月笑了,为政以德,北辰还不足谓之,须得是那最亮的太阴星,有俯瞰天下的勇敢与态度,才照得亮这黯淡的世界。日月之于帝后,一个在白天添辉增彩,一个在黑夜孤照独明。你看着这月亮,月亮看着这天下人。
婉儿任自己站在宫道上,闭上眼睛遐想——月亮下的紫宸殿,紫宸殿内的那个人。
“你说什么?”武皇后从奏折堆中抬起头来,看着阶下站着的羽林将军桓彦范,“公主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面对皇后,桓彦范心里有些发虚:“回殿下,公主今天出宫了,只带了两个侍女。前些天掖庭宫的墙坍塌了,最近还在加紧赶工,并未修高,也不知道公主是怎么发现的那里,竟从那里翻了出去,臣调查过,公主是去了宫外荣国夫人府邸。”
“贺兰府……令月要去看外祖母,也犯不着这样出去。”武后单手支额,“这几天圣人在哪儿呢?”
“回殿下,圣人这三个月一直呆在韩国夫人宫里,魏国夫人……也屡屡进出。”桓彦范话说得迟疑,他是武后一手提拔起来做的羽林将军,成为她在军中的一名心腹,他的巡防区正在韩国夫人那片,因此多少也知道一点武后的心思。韩国夫人和武皇后是亲姐妹,魏国夫人是武皇后的亲侄女,至于皇帝,桓彦范不好揣测圣意,只是觉得从废后事件过后,皇帝的态度明显变得冷淡了,不仅是对政事,也对这母仪天下的结发妻子。兴许皇帝宠幸与皇后关系甚密的韩国夫人与魏国夫人,也是赌气之举。武后早在宫外替母亲荣国夫人建府,提拔侄儿贺兰敏之,甚至将自己的武姓赐予他,对于娘家人也算是仁至义尽,可魏国夫人一门心思想要取而代之,偏偏皇帝再也不想出现第二个上官仪,这关系也就这样长久地僵持了下去。然而僵持是不会太久的,两股势力对峙的时间长了,难免就会产生摩擦,摩擦出的火花大了,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成燎原之势,比如桓彦范现在就能感到武后隔着不远不近九级台阶传来的那股压抑的怒气。
他仿佛已经看到即将到来的血流成河的景象了。
“这件事先瞒着圣人。”武后的语气依然是平静的,“你带着人去找,不要惊动过多。——今晚,一定要找到公主!”
“微臣遵命!”桓彦范领命退下去,临走时看见武后紧握的拳头在发抖。
绕过太液池,对面便是掖庭宫的宫门了。除了宫墙都是一样的高,这里还真找不到大明宫的一丝影子,门内门外,两个世界,天壤之别。婉儿苦笑,自己每天都穿梭于这两个世界中,在梦想与现实中艰难地寻找未来。
进屋,唤了一声“阿娘”,却没收到回应,婉儿也习惯了,知道郑氏应该还在赶工,于是擦亮靠门小几案上的那根蜡烛,微弱的烛光亮起来,整个屋里能见到各种东西模模糊糊的轮廓,包括——门后面蜷缩着坐在地上的那个小女孩。
“谁!”婉儿吓了一跳,连忙将刚刚点亮的烛台端了过来,就着那闪烁的光,看清楚了那个女孩稚嫩的脸,婉儿更惶恐了,连忙把烛台放在地上,震惊地屈膝跪在她面前,“公主?您……这是怎么了?”
小公主呜咽着,抬头看着婉儿,一头扑进了她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婉儿……”
婉儿担忧地看着公主,她现在的状况实在不好,衣衫凌乱,青丝半绾,在自己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像是被谁欺负了,但她可是帝后最疼爱的小公主啊,谁有这样大的胆子,敢欺负她呢?
虽然知道再任由公主抱着自己这种身份的人就是僭越之罪了,但这种时候谁能忍心将她放开呢?婉儿大胆地伸出手,抚摩着公主的脊背哄着她,不管了,就拿她当小自己一岁的妹妹看待吧!只是现在公主哭成这个样子,好多事也不方便问。婉儿还一头雾水,堂堂大唐公主居然深夜出现在偏僻的掖庭宫里,而且身边一个侍女也没有。
公主吸着鼻子,在婉儿的安慰下情绪慢慢平和下来。婉儿任她靠在自己身上,觉得还是要问一问的好:“公主……出什么事了?”
看着婉儿诚恳的眼神,公主迟疑好久,终于还是开了口:“我……我今天出宫了,只带着兰儿和蕙儿两个,从掖庭宫翻墙出去,去了外祖母家里,可是外祖母不在家,只有表哥在……表哥……表哥……”
说着公主又要哭出来,婉儿忙又安慰她:“公主您慢慢说,别太着急。”
公主的表哥贺兰敏之,婉儿是听说过的。他是武后的亲姐姐韩国夫人与韩国公贺兰安石的独子,魏国夫人的亲哥哥。武后一心想要栽培他,可惜他好像并不领情。关于贺兰敏之的风月故事坊间也传得沸沸扬扬,听说他放肆到对即将成为太子妃的司卫少卿杨思俭之女下手,而武后想要扳正他,连这都忍了过去。现在看公主这副模样,又与贺兰敏之有关,婉儿心下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
好不容易再次平静下情绪,公主接着讲了下去:“表哥他好可怕!我怎么能上他的床呢?可是我拗不过他,他那时就跟一只猛兽一样——不!比猛兽还狰狞!我真的已经用尽全力挣扎了,兰儿和蕙儿也在努力地拉开他。我好不容易挣脱逃了出来,可是兰儿和蕙儿……”公主不想再回忆,那些痛苦的阴影笼罩着一颗幼小的心,平生第一次感到这样害怕。
果然如此,婉儿心疼地看着泪水断线的公主:“那公主怎么在这里,不去找皇后呢?”
“婉儿……”公主撇着嘴抽噎着,“是我自己贪玩跑出去的,阿娘……我也很怕她……”
“你是她的小公主啊!”婉儿扶起公主,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她会把事情处理好的。相信她,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相信的人!”
公主泪眼朦胧地点点头,婉儿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好了,没事了,不哭了。”婉儿抬手擦去公主的泪水,“你失踪了这么久,大家找你一定找得急了。我去不了紫宸殿,桓将军手下的校尉每天晚上都会到掖庭宫来巡视,我带你去找他,他会带你去紫宸殿的。”
“嗯。”公主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跟着婉儿走了出去。
看着一群士兵簇拥着公主远去,婉儿再次抬头看了看那轮明月。
夜更深了,月更亮了。
可是那光芒竟带着难以抵御的凉意。
大明宫被包围在月色中。冷光下,即将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