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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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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长安,秋风瑟瑟,仿佛只等着一场大雪痛痛快快地下来,以消除这困顿的秋意。大明宫在秋日的高天下显得更宏伟了,久未见兵戎的长安城里,浩浩荡荡行进着一支军容整齐的军队。士兵们沧桑的脸上更掩不住的是喜悦,配着他们特意换上的新甲闪闪发光。
“定襄道行军大总管裴行俭谨奏天皇陛下:代州大捷,今已俘获突厥寇首阿史那伏念、阿史德温傅等,敬献陛下,以听处置。万岁万岁万万岁!”
“好!”李治难得坐朝,看到宫人奉献表来,满心欢喜。大唐与突厥自开国以来的战争,似乎即将随着裴行俭的胜利班师而画上句号了,“众卿说说,这两名贼首,如何处置啊?”
紫衣班的朝臣中,居首的侍中裴炎首先站了出来:“贼首可恶,实在当斩。”
李治正准备允准,天后却示意一旁的婉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奏表:“贼首来降,况裴将军前已许诺不杀,皆有奏表在此,侍中不知底细,不可妄言。”
看到奏表,李治也是一惊,自己好像从未见过这封奏表,刚想质问天后为何暗通外将,又觉得奏表是大臣明呈,实在称不上“暗通”,转念又仿佛想起天后曾遣人来告知过,当着众臣的面又不好发问,只得顺着说下去:“对呀,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既是归降,免我大唐折损兵马,也算是有功,为彰大唐仁德化外之意,那就赦免了他们吧。”
“陛下不可。”裴炎这次的态度很坚定,立刻跪了下来,“贼首原无意归降,是阿史那伏念被程务挺等将威胁追赶,又遭回纥的逼迫,不得已而降。留下终归是祸患,待我大军一撤,无异于放虎归山呐!”
“这……”李治又没了主意,局促地看向天后。
此时天后却是一脸镇静,丝毫没有尴尬的意思,只是徐徐发问:“裴将军的许诺,是奏过以天子的名义作出的,若依了裴相公的意思,岂非是宣告天下大唐无信?”
“裴将军不知贼恶,作此妄允,实是一过,然行军有功,宜小进加封,而贼首之事,关乎大唐安危,是否再兴兵戎,在此一念,实不可错失良机啊!比起国家之重,小小一诺算不了什么,况且密奏仅此时朝臣知而天下人不知,也并未损贬天威。”
“裴相公说得对!”李治被劝服了,还侧身问了问天后,“不知天后还有什么高见?”
整场议论都像是君臣对戏,天后微微一笑,示意婉儿将奏表收起来:“妾没有意见,一切听凭天皇处置。只是劳烦裴相公亲自去一趟监斩,裴将军的性子,若非侍中亲往,断然不会奉旨。”
天后居然这么容易就答应了,裴炎也是有些意外。这里似乎已经能听到兵甲之声,来不及多想,裴炎领旨出去,上了丹凤门外早为自己备好的马。
王师凯旋,长安百姓夹道欢迎,裴行俭骑着马在最前面,远远地正看见一人一骑朝自己奔来,心下猜着可能是有诏命了,于是令队伍停下,自己先下马来。
“裴行俭接旨!天皇陛下口谕:贼首阿史那伏念、阿史德温傅所行可恶,实在当斩,命裴行俭即将此二人斩于军中。”
“什么?”还没听完旨意裴行俭就从地上跳起来了,“天皇可有看末将的奏表?杀不得啊!”
“裴将军想抗旨么?天皇就是放心不下将军,怕将军因小失大,才特意命仆来宣旨。难道仆身居侍中之职,也要被将军怀疑矫诏么?”裴炎略有不悦。
裴行俭死瞪着裴炎:“我要见天皇!杀此二人,突厥必乱!”
“裴将军在担忧什么?突厥业已被裴将军灭国,裴将军所言之突厥,究竟是在哪里?天皇就在宫中坐殿,等着将军带人头献上。将军若不想让天皇难堪,就奉旨吧!”
“奉旨?”裴行俭冷冷笑了,知道圣谕在上,自己又拥兵,不敢反驳,满是无奈地吩咐身边的副将程务挺,“程将军,奉旨吧。”
于是血溅街市,裴炎骑着马代替裴行俭走在了最前面,两颗血淋淋的人头被装在精致的匣子里送进了宫中。
李治宣令为纪奇功,改元“开耀”。
朝后,裴行俭至紫宸殿交兵,不出意外,天皇称病不在。裴行俭看到天后坐在上首,依然不免于心中慨叹。
“臣参见天后。”
“裴将军劳苦功高,不必拘礼,坐吧。”
早有人布了席,裴行俭坐下,依然愁眉:“天后……”
“不必多说了,我知道将军要说什么。这是天皇的意思,我当朝也拿出了奏表进谏,能做的都已经帮将军做了,我是个女人,行事也是多有无奈。”
“天后要这样说,臣就不胜惶恐了,怎敢怪罪天后?况臣也在朝下听得人议论,也略知朝上的事了。天后有天后的难处,臣只是想到西晋王浑妒王浚平吴的故事,恐怕这一刀下去,今后再无人敢降唐,若向破釜沉舟之敌,用兵难矣。”
“朝廷偶有失策,也是不可避免的。将军为大唐操劳数十年,这些事就留给小辈来考虑。天皇封了将军闻喜县公,将军以后就好好享天伦之乐吧。”
“臣谢天后宽慰。”裴行俭躬腰站起来,做惯马上将军的身体仍不见老朽,竟是如松柏般挺拔,“天后有事,臣就不再叨扰天后了。”
天后点点头,吩咐婉儿去送。
自从来了紫宸殿,每天见的都是来来往往各种身份的臣子,婉儿还从未被安排去送过谁,今天突然点了她去送,婉儿虽有些讶异,也乖乖遵命将裴行俭送了出去。
不长不短的一段路,说话好像又说不太尽,不说话又显得沉闷,婉儿尴尬地斟酌着,却首先被裴行俭打破了沉寂:“听说才人是游韶先生的孙女?”
婉儿更讶异了,她应该没有见过常年居于前线的裴行俭,况且她不过是天后众多侍从中的一个,尽管天后总是带她上朝,但经年未归朝堂的裴行俭,按理说应该不太熟识她才对。突然这么发问,倒令婉儿忐忑,于是恭敬地回答:“是的。”
“游韶先生年长于仆,曾也有幸同朝为官。仆至今也时常忆及先生踏月入朝,马上吟诗,仿若天人。后仆领安西大都护出征,不想回来先生府上已被血洗。”裴行俭慢慢说着,不断观察着婉儿的神色。
这些陈年旧事,虽说经历上次的蜕变,婉儿已经决定要放下了,可灭门之仇,当真放下,谈何容易?婉儿意识到眉头越蹙越紧,逼得自己松了些,嫣然一笑:“能与裴将军有故交,是婉儿之幸。”
裴行俭也随之浮起一抹笑:“仆曾读过几本相术,上官才人相贵,看来天后没有选错人。”
抬头看看已至外殿门,裴行俭的侍从就在门外侍立着。婉儿于是驻足俯首:“婉儿就送到这里了,裴将军请便吧。”
“才人请便。”裴行俭略一颔首,另加了一句,“麻烦才人替仆给天后带一句话——不出两年,突厥必乱。”
这样笃定的推断简直如雷贯耳,婉儿越发佩服起天后的用人之才,她见过的人里,各种能吏已是不少,况且像这样自己没见过的人,还不知有多少呢。婉儿感叹,迅速回了紫宸殿归位。
正准备回话,天后先发了问:“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裴将军托婉儿给天后带一句话——不出两年,突厥必乱。”
这样令人震惊的话,天后居然只是轻笑一笑,似不以为意,反而再问:“还有呢?”
“还……还有……”婉儿细想了想,不知道当说不当说,犹犹豫豫地开了口,“裴将军说……婉儿相贵……天后……天后没有挑错人……”
天后突然笑出了声,婉儿更忐忑了,惴惴不安地看着暂时搁下笔的天后,不解其意。
“他说得没错,我从来就不觉得我挑错了人。”
“天后……”这样的信任更像是调戏,让婉儿羞红了脸。
天后渐渐止住了笑,端起茶轻啜一口:“婉儿觉得裴将军如何?”
“裴将军颇有远见。”评价一个自己不了解的人,婉儿只好凭着直觉回话,“听说有人称他是儒将之雄,兵法韬略等想必也是他的长处。”
天后却摇头:“不,他最大的长处是识人。婉儿对制诏熟悉,却对人事不熟悉,宰相所需,大体在军、政、人、文,婉儿只修文听政可不行。裴将军没有见过你,与你也没有利益交集,却能数到你祖父那一辈去,这不是因为故交有多深,而是对朝内朝外的人有十分的敏感。”
听天后的教导永远是最开心的事,婉儿乖巧地垂首,同时也提出缠绕自己大半天的疑问:“婉儿记下了。只是……婉儿想问天后,既然裴将军所言天后也有所察觉,为何在朝上不据理力争呢?”
“婉儿,你知道大唐的问题在哪里吗?”
“大唐安稳繁荣,若有问题,一定是在边疆吧?”
“不,内外一体,外有问题,那内一定有更深的问题。大唐的问题,就在这朝堂。”天后徐徐道来,“裴相公深受天皇信任,他自己却是暗存私心,眼看着裴将军班师,畏惧这通天的功劳。既然是通天的功劳招来的妒忌,如果直接去找天皇揭发,又如何保证天皇就不会生疑呢?天皇才不昏,功高震主,才是他纵着裴炎去斗的根本。如今突厥已平,不必再令裴将军率兵,即使两年突厥乱,他的副将如程将军也能挂帅出征,所以相较于裴行俭,我们的注意力,应更多地放在裴炎身上。裴相公处处把准天皇的脉,大有挟天子的意思,其门下百官连缀,本就暗藏危机,如今徇私徇到这份上,不能不让人可恨了。”
“天后是想要渐次削弱裴相公的势力?”
就让他一手遮天吧,让百官和士兵们都看看,看看这位极人臣的侍中大人,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
婉儿沉吟不语,天后的一切决定一定都是有考虑的,裴炎这位极人臣的侍中,恐怕也真的是走到人臣的尽头了。
“婉儿,我给你两个月的时间研习朝中五品以上所有大臣的履历,从吏部的存档到中书省奏疏中提到的轶事,加之历年参奏之本,一条都不能放过。紫宸殿语杂,这两个月除去每日跟朝,其余时间你就待在长安殿里好好看这些资料。两个月后如有开缺,我可要令你即刻拟人来补了。”
要有多大的信任才会把朝中大臣的履历给你看?百官在手,那分明是君王的特权。虽然任务艰巨,但婉儿却满是感动。只要还有裴炎这样的人在,天后的路就不会顺遂,为了兑现与天后一起走向巅峰的承诺,婉儿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