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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二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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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闲娱之地的太液亭中,有了剑拔弩张的前朝气氛,在权势滔天的天后面前,已经绝少这样激烈地争吵过。为了天后的坚持,为了天皇的颜面,为了太子的尊严,没有人关心这场争吵背后暗生的那段情愫,李显究竟喜欢谁,这挂在嘴边的理由,其实根本就不重要。
凝如脂玉的太液池水似乎也开始汹涌澎湃,却在李显逼急了误打误撞的一句“斯人一去,追复无门”中渐渐平息,汹涌变成暗流,更让人感到彻骨的寒意。
看到天后迟迟不说话,态度不明,显跪在地上不敢说话,刚刚吵了个无名架的李治也悻悻坐在一边,武承嗣明白这不是他该插话的时候,余光瞥见自己身边的那抹白色身影挪动了位置,居然是旦站了出来。
“阿娘,儿斗胆问阿娘一句,若有士人出身寒微,却实有王佐之才,阿娘将如何处置?”
“用之。”天后微讶,旦是几乎不说话的,今天把他叫来,实在是想着他身为皇子,又是李显的亲弟弟,该当知晓兄长的婚事。更有一点天后不愿意承认,那便是她对于四个儿子的爱确实是不一样的。
过往大唐所有的希望都在弘的身上,他谦恭仁良,符合经书上对于“圣君”的定义,可这样的性格很容易跌跟头,特别是在面对险恶朝堂的时候,天后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经验都亲授给他。可弘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没有经过天后年轻时的劫难,没有经过生活的洗礼,他不懂,也不愿意去接受这些黑暗面,尤其是当他为义阳、宣城两个所谓姐姐,在自己面前下跪时,天后的心濒临破碎。可无论怎样,天后对于弘,还是倾注了绝对的母爱,但这样强烈的母爱没能留住他多愁多病的身,天后至今记得弘在倒下的那一刻,望着自己那释然的表情。解脱么?他以为抛弃一切就是解脱了么?没闭上眼的人,又怎么解脱呢?
贤一直不承认是她的儿子,天后不得不站到他的对立面去,他们的隔阂,从很早的时候就越挖越深了,贤和她,站在壕沟的两边,你一铲子我一铲子的,把这浅浅的隔阂生生给挖成了天堑。天后从爱他,变成防他,再变成平他,最后所有的矛盾,借着婉儿和明崇俨的契机大爆发。弘和贤,都是有帝王之相的人,但也都是不能理解她这个母亲的人。
她忙着去爱他们,也忙着去防他们,忙到几乎要忘记自己还有显和旦这两个小儿子。显从小就自卑,在内文学馆里,他是所有皇子中反应最迟钝的,后来太平也进了学馆,没想到这个妹妹居然聪颖过人,他更加比不上。从小就不被注意的落寞,再加上自卑的心理,在显的心中激荡回旋着,终于朝着反方向剧烈发展了。显的轻浮,是为了引起父母的注意,更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自卑。天后没空去管他,他也就朝着这路子一步步走到了现在这地步。
旦是寡言少语的一个人,他跟太平的名字,一个取自太阳,一个取自月亮,性格却截然相反。他才是一直岿然不动冷眼旁观的一个人,大约也是受了他父亲的影响,旦格外喜欢老庄的书。道家出自史官,正因为看得多了,才看得破,旦大约就是处于这样一个史官的视角吧?现在弘死了,贤走了,东宫的戏台空了,显和旦被迫要登台演出,天后其实心怀愧疚。
思绪及时被天后收住,这里旦不疾不徐地说着:“既然寒门士子可用,那寒门女子怎么就一定不能娶了呢?阿娘常说人贵不在门阀,这位韦娘子,既未相见,又怎能凭空料定她不好呢?”
好聪明的旦,用她的话来套她,竟让她无话可说了。天后知道旦从不轻易说话,不是因为傻,而是因为太聪明,他有着超越年龄的顿悟,深谙祸从口出的道理,他如古井无波的眼里,不是呆滞,而是虚空。
天后原也不是一定要李显娶赵瑰家的那个女儿,尚未定亲,婚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她忽然被点燃的怒火是为这些天以来的积怨,李贤不能理解她,逼着她亲手解决亲生的儿子,可天皇表面上与她站在一起,实则心怀怨愤,借着李显的婚事,倒把从李弘时的旧账都翻出来算了一遍。这种危机感和失望感,在此之前,天后只在上官仪参与的废后事件中体会到过。她紧张而敏感,周身难以避免地泛起杀气。
可李旦的劝解如此及时,在天后陷于心中的死局,又下不来台的时候出来开解,那温柔而淡漠的一句,轻飘飘地把这件事背后的矛盾消弭,让天后可以单独审视跪在下面禁不住瑟瑟发抖的李显。这个不成器也不受她关注的儿子,清楚自己的地位,从小到大都几乎没有向天后伸手要过什么,难以想象他是多么大胆才敢向母亲提出要娶韦香儿,更难以想象他对韦香儿抱有多深的感情。
“旦儿说得有理。”天后顺着李旦的话说下去,严厉的神情稍稍平复,脸上又泛起了柔和的笑意,“显儿,起来说话。”
李显惴惴不安地站起来,怯怯地瞄了一眼李旦,旦只是垂首侍立,也不回应。做太子以来头一回,显感觉到了在这位置上的窒息。以前五哥六哥也是这样小心平衡吧?父亲和母亲总要借你的事来斗法,他们当着你的面说你的不是,仿佛你根本没有皇太子的尊严。一个没有尊严的皇太子何以长久?显在旁观这一场争吵时心里更加明白了,若是在自己的婚事上都说不上话,他这个皇太子,就只能步六哥的后尘。
于是表面虽怯懦,心中的倔强更甚,从试着向母亲请婚,变成这亲还非结不可了,只有他们父子联手,在这初上位的头一件大事上摆出威严,他这个太子才有将来。
“阿娘。”天后还没说话,显便表现出了急切,“韦香儿……”
“既然你这么喜欢,那你就安排一下,明天带她进宫来见见吧。”天后竟然立刻就答应了。
这倒是意外之喜,天后身上的杀气虽然消下去些许,却又何至于主动退步呢?来不及想太多,就像怕这一次的胜利转瞬即逝一般,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李显忙又跪了下去:“谢阿爷!谢阿娘!”
“谢你弟弟吧。”天皇轻描淡写地提醒他。
“正是呢!谢八弟!”显站起来,恭恭敬敬给旦作了个揖,旦淡然地回了个礼。
“显儿下去好好安排吧。”天后似乎一点也不为争吵失败的让步而遗憾,嘴角浮上的笑意似乎是真心在为李显即将到来的婚事而高兴。
这件事既然尘埃落定,天皇扶着发晕的头站起来,主动告辞:“风渐渐地起了,我也该回寝殿去了。这里风凉,天后坐坐也去吧。”
天后起身送行,关怀的话也能被李治说得这样冷漠,天后虽早已习惯,在这种情形下听起来却实在有些难堪。这对父子心照不宣地站在同一战线,为着这一点小小的胜利洋洋得意,实在为天后所不齿。
见显扶着李治走远了,天后才移过眼来看着旦,越看越觉得似乎这个孩子才是真正与她贴心的,便问:“旦儿,为什么要为他求情呢?”
“因为刚刚阿娘很伤心。”旦淡淡地说着,“阿娘不想看到,斯人一去,追复无门。”
“旦儿……”唤着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天后一直以为没有人懂她的,尤其是在这段时间,连婉儿都……天后一直绷着不表现出来,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几天,心里都跟刀割一般的疼,在看到贤那样决绝的眼神时,在看到婉儿在她面前晕厥时,在看到她的丈夫和儿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明争暗斗时……她也会累。可是旦,仿佛一眼看穿了她的心事,以一个儿子的视角。
旦不说话,还是那么冷漠,让人觉得他的心已经死了,死了很久了,可是他还那么年轻,以后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终于还是叹息一声:“旦儿,你不愿意在这里,就回王府去吧。”
“儿告退。”不说其他的,只是最简单的告退方式,旦穿过连接亭子的石桥,向远处的宫门去,似乎那宏伟的大门外面,才是最该属于他的自由世界。
可是怎么会呢?门外面,还有更大的门,人们总是会给自己的世界找到边界的,有边界的地方,怎么会自由?
“姑母?”遣散所有人,只剩下武承嗣没有得到让走的旨意,见天后愣住了,武承嗣小声提醒。天后今天的状态很不寻常,平常绝不在这种大事上吃亏,如今竟然为了李旦的三言两语就丢盔弃甲,作出回不了头的让步,这让武承嗣不得不怀疑起天后的立场。
天后归根结底是武家的人,以天后现在的势力,似乎只需要等李治一驾崩,便能坐拥天下。即使是作为太后垂帘,显不中用,皇权照样在天后手里。姓武的皇亲,血缘最近的便是他和武三思了,武三思是个畏首畏尾的人,自然担不了大任,那么就剩下了他自己。况且天后时时垂青传召,更使得武承嗣几乎要坐实了自己继承人的地位。自信到了极点便是自负,而且这种自负,当事人浑然不觉。
“承嗣。”天后回过头来,饮尽石桌上残茶,似乎仍在平息着什么情绪。
“侄儿在。”武承嗣像往常一样近前去。
“你为什么会知道韦香儿的家世?”
武承嗣听到问这个,正该是他邀功的时候,于是毫无防备地笑了:“太子最近总往大慈恩寺跑,侄儿在那里有熟人,听得他们说太子是去私会一个不知哪来的女子,侄儿想着,太子万金之躯,这女子来历不明,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办呢?于是侄儿派人去查验了她的家世,也算是……替姑母分忧。”
一席话让天后的脸色一沉,手中的茶杯“啪”地一下被压在石桌上,觉察出气氛不对,武承嗣识相地退下去,好好跪在亭中。
“你这是在替我分忧?”天后的话中带着愠怒,“以后少管太子的事!”
“是……是……”武承嗣吓坏了,跪在那里一句话也不敢反驳,天后不是一向不喜太子的么?怎么会为了太子大动肝火?
“你也退下吧。”天后拂袖,脸色再次归于平静。
天后这变脸的速度是最令人胆战心惊的,武承嗣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得了赦似的赶紧退下了。
天后独自立在四面透风的亭子中沉思,享受着这四面都是杀机的处境。韦香儿只是一个小小参军之女,武承嗣竟然已有了这样大的势力,想查谁就查谁,似乎也不得不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