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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 ...

  •   虽然第一次跑差使就碰到这么大一场雨,但婉儿心里仍然是开心的。匆匆忙忙跑回紫宸殿,却被外面檐下的舍人一把拦住。
      “哎哎哎,你就准备这么湿淋淋地进去呀?”
      婉儿一愣,这才发现自己从头到脚都被大雨淋透了,这可糟了,一心都在奏疏身上,居然忘记了自己的仪容不整,婉儿轻蹙秀眉,看向那舍人:“公公……”
      “哟,这副委屈样儿,看得咱家都心疼了。”舍人一笑,“天后早料到你被淋了一头,让咱家在这里等着,带你去后面更衣呐!”
      天后……婉儿错愕地望向殿里,隔着雨幕觉得心里一阵暖意。
      换上略显繁复的宫装,婉儿有些许不适应,随着那舍人穿过长长的回廊,再次进了殿里来。
      “禀天后,婉儿回来了。”
      “嗯。”轻轻应了一声,天后连头也没抬,一挥手,舍人会意退了下去,天后才又开口,“婉儿,你过来。这些奏疏已经处理好了,你来整理一下,派人发下去;还有这一堆,这是太子批的,不太妥当,等雨停了,你跑一趟东宫。——就在门口传吧,不必亲自给他。”
      “是。”婉儿低着头缓缓走上台阶,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天后不让她见李贤,但既然天后这么说了,一定有她的道理。婉儿现在只关心她这是第一次离天后这么近,心不禁砰砰直跳。
      婉儿这时候才意识到那场雨带来的寒气侵袭,入秋的雨本就比春夏行雨来得更清冷,加上婉儿从小在掖庭宫里长大,单薄的身子受此一激便承受不住了,忍不住一声轻咳,在无比安静的大殿中竟如此明显。天后手中游走着的笔霎时顿住,婉儿忙掩住口跪下,想开口说什么,却引来了一阵更加剧烈的咳嗽。
      天后微微皱眉,端坐着将几案上的那盅姜茶推了过去:“喝了它。”
      一句简短的命令再次让婉儿愣住了,抬起头看着茶盏上冒着的热气,那可是天后的东西,婉儿只好垂下眼:“奴婢不敢。”
      “我让你喝。”说着,天后又动起了笔。
      看样子是没法拒绝了,婉儿跪着端起那盅姜茶,一饮而尽:“谢天后隆恩!”
      一杯姜茶下肚,婉儿直感到全身都暖了起来,天后虽然看起来那么难以接近,却实实在在是个温柔的人,至少在婉儿看来,弘和贤的人格都是从天后这里得来的只是各得其表,终究不如天后将冷与热都融会贯通。
      “以后别再把自己弄成这样了。”天后幽幽开口,“智者察天俯地,不会让自己狼狈。况且你躲一躲雨,耽误的只是二十六道急疏,一方百姓;可要是送奏疏的人病了,耽误的可就是天下众生了。”
      “奴婢记住了。”婉儿放下茶杯,愈加心疼起天后来。自己不过是一个可以被替代的送奏疏的奴婢,都不敢轻易生病,那天后这样不可替代的批奏疏的人,生病居然成了奢望了。
      “禀天后,中书舍人郭正一与右卫将军武三思到了。”
      “传。”天后搁下笔,一拂袖,婉儿退下台阶,坐回自己的小几案边去。
      外面的雨还在细密地下着,婉儿敏锐地听到和雨声不同的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一个两鬓斑白的老臣,与一个面白无须的青年人不疾不徐地进来,在看到新设的小案与面生的婉儿时,都不禁一愣,旋即也都面朝上面跪了下来。
      “微臣参见天后!”
      “起来吧。”天后也站起身来,坐了这一个时辰,现在才觉得身体有些僵硬,顺手抽过压在奏疏堆下的那封军报,示意旁边的婉儿过来接过去,“这是今晨刚从吐蕃前线送来的加急战报,二位先看看吧。”
      婉儿会意,恭恭敬敬地捧着军报呈给两个人,郭正一拿过去打开便看,武三思则意味深长地多看了婉儿两眼。
      看到郭正一脸色乍变,天后知道,他已经看完了。
      “李敬玄兵败,军务紧急,此事宜早作决断。”郭正一拿着薄薄一封军报,只觉得它有千钧重。
      “我正虑于此,依郭相公看,怎样处置为上呢?”
      郭正一稍一思忖,道:“为今之两难,在战与备战。依臣看来,文成公主入藏未经数十年,吐蕃便举大军来犯,其彪悍如此,两国迟早将一决雌雄。只是此次青海之战,王师败绩,连左卫大将军刘审礼都被俘了去,只怕军心不稳,不宜再战。而吐蕃亦有疲弊,恐暂时不能再寇。若两相击,则两相败;若以长久计,则未可知。故臣以备边不深讨为上策。”
      天后点点头:“我也正有此意。只是这备边不深讨,依相公之见,到底是怎样一个备边法呢?”
      “退守酉州,精修战器,屯兵积粮,以待后进。”郭正一抚着胡子,分析道,“兵法云:‘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对于吐蕃这样骁勇善战的敌人,正应避其锋芒,酉州金城汤池,吐蕃军善驰骋而不善攻城,以大军退而守之,正是以逸待劳,制胜之策。”
      天后再点点头,吩咐道:“即刻下达诏书回复,就按你说的这样做。”
      “臣遵旨。”郭正一行了个礼便退出去了。
      这里天后看向还站着的武三思,故意问他:“军务也议完了,你怎么不退下?”
      武三思轻轻挑起唇角,抱着拳自信地说道:“是姑母要侄儿留在这里的,侄儿怎能违拗?”
      天后闭眼一笑,不置可否,另问他:“你的书编得怎么样了?”
      “框架已定,再加补填润色,不出三年,必能面世……”
      “这倒不急。”天后抬手止住他,“这样的书,得慢慢地编。”
      婉儿在旁听着,心下明白,天后下旨令武三思监督编《臣轨》的事,她在贤那里也有所耳闻,甚至连教过她的宫教博士苗神客都参与了这部书的编纂过程。大唐李氏天下,皇族尊老子为祖,上尊号曰“玄元皇帝”,今上李治更是下诏称道为众教之尊,以至科举诸生都读《老子》。天后此举,一是要齐太宗文皇帝《帝范》之德,二是要规天下人臣之范。此书一旦问世,考生便将不读《老子》,转攻《臣轨》了。而《臣轨》是天后编的,合天后轨模的臣子,自然就成了天后的臣子。这是天后收络人心的重要一步,而这一步交给了本来毫不相干的右卫将军武三思来做,深蒙眷宠,可见一斑。而武三思似乎也并没有辜负天后的用心,成日家窝在弘文馆编书,几乎除了天后传召,都不会出馆里来。武三思这个人,李家人对他还是没有像武承嗣那样排斥的。武家的两个重要人物,武三思婉儿是头一回见,他看起来也是那样谦让,少了弘的敦厚,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虽谈不上喜欢,婉儿也对现在这样的他讨厌不起来;武承嗣她还没见过,只是常听太平说起,武承嗣又在朝堂上高谈阔论了,或是又在恃宠而骄了,不过就太平的用词习惯,婉儿以为其中也有夸大其词的成分。
      “三思,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听郭相公的话么?”
      “侄儿不知。”也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婉儿看到武三思似很疑惑地抬起了头。
      “你觉得,郭相公刚才说的话如何?”天后盯着武三思,对于她的眼神,他时常都是毫不畏惧地直视的,这一点从刚开始就让天后惊奇,从来没有人敢这么长时间看着她的眼睛,连天皇也渐渐地不敢了。
      “侄儿觉得,郭相公说得很好,侄儿也正有此意。”武三思回答得很巧妙。
      天后却并不相信这是他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话,他好像一直在掩饰着什么,能组织编纂《臣轨》的人,能是简单的人么?他满腹才华却不外露,这样的人,最可怕。
      知道再问不出什么,天后挥挥手,只说了声:“下去吧,好好编书。”
      “侄儿告退。”武三思转身离去,目光再次扫过旁边的婉儿。
      那种意味深长又一闪而过的目光,婉儿看不懂。
      “婉儿,你说说看。”天后回到席上坐下,拿笔蘸了朱砂,又开始新一轮的工作。
      “是。”婉儿没想到天后会突然问自己,深吸一口气平息了一下紧张的心情,开始款款道来,“兵法上说,用兵胜负,在于天、地、道、将、法,奴婢粗闻郭相公之议,听到主将李敬玄兵败,李大总管曾为中书令,乃是文官,不谙兵事,恐非武将之才。为将者治军,为君者治将,备边之计善,然备边不单要备边军,还应备边将才是。”
      一席话让天后也心生赞赏,只是脸上仍然是默不作色,天后反问道:“那你的意思,是郭相公这诏书下错了?”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孤见。”婉儿摸不清天后在想什么,只在她冷冷的声音中听到了危险的信号。
      “你说得很对,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天后放下一本奏疏,“李敬玄是天皇亲自拜的将,这次虽然败了,但毕竟被俘的是刘审礼,究竟是谁的过错,说不清楚。郭相公是中书舍人,能坐到这位置上的人,不会不明白将领的重要性的。只是他也是朝中老臣,知道自己说话的轻重,你刚刚也说,为将者治军,为君者治将,将是君拜的,他难道要当着我的面说天皇看错人了么?”
      “那就任由前线将士继续被错误领导么?”婉儿听得入神了,不禁忘了身份,追问起来。
      “备边不深讨是当下最好的法子,李敬玄不能用兵,却可以屯田,不战自然就没什么问题,一旦有了小摩擦,定向收集证据,罗积过失,不怕换不下李敬玄来。只是现在还不着急。”
      婉儿霎时像是懂了什么,垂下眼睑,有些怅然。所有事情都比不上帝王的面子重要,就连天后也因为要维持天皇的面子而不惜牺牲前线本来可以不必战死的将士。冷血是会传染的,这是很可怕的事情,但婉儿同时又实在对天后愈加佩服了。郭正一不敢把事情说透彻,别的臣子更不敢,在天后这个位置上的人,需要看清每个人都在想什么,听到他们话外的意思,这是何其难啊!
      “你是怎么知道李敬玄以前是中书令的?”天后好奇于婉儿的博闻,她对朝政的把握,就像每天都在朝堂里一样。按理掖庭宫是那样封闭的一个地方,有的人在里面甚至搞不清楚现在是哪位皇帝执政了;而内文学馆又是一个读圣贤书的地方,两耳不闻窗外事难道不是常事?
      “奴婢是在内文学馆知道的。”提到内文学馆,婉儿满脸都是幸福,“内文学馆的侍读们来自各个王宫府邸,每天只要早去半个时辰、晚归半个时辰,就能听到一整天的各种消息。奴婢觉得,在那个时候,才能感觉到身在大唐,并没有被大唐所抛弃。”
      抛弃……这个词用得令天后心里钝钝地痛。那种感觉,就像她当年在感业寺里的那样吧?青灯古佛,连天空都是昏暗的。寺里不问俗事,她就听着一个个香客零零碎碎的细语,知道了那个在大兴宫里的男人,居然还对她念念不忘。
      “今后你就在这里听政吧,我随时都会考你。”
      郭正一中书舍人的这个位置,天后似乎有所打算了。
      来得迅疾的雨去得也快,乌云过去,外面的天渐渐地晴了,悄悄地漏进一缕暖暖的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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