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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番外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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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元年冬,长安醴泉坊。
我穿着一身僧袍,头上裹起幅巾,勉强为光秃秃的头挡住冬日凛冽寒风,跟随着一个着青袍的小官,趋入堪比皇宫的高大宅院。
我还没有来过这里,在与这尘世隔绝之前,在我还有一个尚宫身份的时候,就够不上来这里。那时的我万万想不到,我会穿着一身僧袍进入这座高第,为着这里的主人,或者我自己,想斩也斩不断的尘缘。
门一关,便阻断了冬日的寒气,炉子正旺的屋里灼灼,我低着头恭谨站在堂下,听见屋里旁人窸窸窣窣下去的声音。
坐在主位上的人亲自走下台阶,语气里满是急切:“柴尚宫……”
“公主。”我闻到身上庙里带出来的檀香味,连忙打断了她脱口而出的俗世称谓,“贫尼休明。”
面前的人明显全身一僵,念了快半年的佛,我也等得起,只垂首不语,等着这位镇国太平公主的问话。
“抬起头来。”她说。
我便抬起头,公主还是印象中的那样风华绝代,只是微微讶异于她比上次见到憔悴了许多的神情。
四目相对,我倒是坦然,太平公主先挪开了目光。
“我以为见到你就像见到故人,你是伴在她身边的人,骨子里会烙着她那种别人学不来的梅花清气,看来是我错了,你一身被那骗人的檀香氤氲,再找不到她的一点影子。”太平公主训话从来不会考虑别人的想法,心里不自在,就冲口而出,话虽然说得绝,侧目看向我时,那种轻蔑的眼神里,还是被我捕捉到一丝期待,“你真的放下她了吗?”
我学着庙里的大和尚一笑,道:“贫尼听说昭容已经入了万年吉地,公主把能做的都做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你为什么可以这么快就放下她?她难道是该死的人?”太平公主被我不咸不淡的话激怒,劈头质问道,“她究竟种了什么因,得到这样的果?”
我也讶异于惯常待在宫中的那个我不见了,竟然一点也不畏惧公主的盛怒,还能继续保持着唇边的那个笑,合掌道:“公主问因果,不如问寂灭。”
太平公主虽跟她的母亲一样爱修佛寺,却不如她的母亲能听得进佛家言,听我这么说,早已失了兴趣,冷哼一声,转身回了主位上去。
凝望她满含戾气的背影,我知道我还是要说:“公主说的‘这么快’,究竟什么才算快?公主或是贫尼,一生一世地记着她,便只有一生一世的这样快,可若是她能被后人记住呢?一代又一代,直到时间的尽头,不会有人放下她。”
我看到她决然远离的背影一滞,念了一声佛,瞑目轻诵《法华经》:“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
我学佛不深,光德寺的大和尚教我的那些弯弯绕绕的术语中,唯独把“寂灭”两个字刻在了心里。我永远记得那个闪烁着满天星子的夏夜,我在光德坊的宅院里远望东北方向,用力拍打着紧闭的坊门,却只听见铁锁的铿锵,在那一隅冲天的火光中,一声一声,全砸在我那颗俗世的心里。
那时的我,以为我这一生都不会放下了,直到我知道了什么叫寂灭,我才第一次真正触碰到那个女人藏得最深的心。
上官婉儿,我没有权力直呼她的姓名,我也乐意尊称她一声上官昭容,那与权力无关,而是发自内心。
神龙元年,女皇帝退位,她的第三个儿子成了皇帝,这件事也许在前朝掀起风浪,但在后宫,我们并不认为那与我们有什么关系。皇帝换不换,为奴为婢的人都是一派死气沉沉,看不到高高宫墙外的青天。
我就是万千宫婢中的一个,低头做事久了,太多人都忘记要抬头看看,可有一个传闻常常萦绕在我心中,那使我常常抬头去看看天上的太阳、月亮,或者是星星。
就算是妄想,我在企盼宫墙以外的另一个世界。
在此之前,只有一个人做到了,从最底层的掖庭宫罪奴,成为执掌中枢的内宰相,她迈出的那一步,许多宫人连想都不敢想。
我就是在缥缈如梦的现实中,见到昭容的。
她刚刚成为皇帝的昭容,正式进驻中书省,兴许是感到旁侧无人,有些事不便议论,才下了命令,让在内宫中挑选会文墨的宫人,做内宰相的秘书。
我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我们这些宫人,能一瞥昭容模样都能被羡慕半晌,而我,竟然进入了最后的选拔,接受昭容的召见。
“你叫什么名字?”她挑了几个人问话,偏问到了我。
“奴婢叫柴晏。”尽管入耳的声音温柔,我却低着头不敢看她。
她似乎是看出来我的紧张,问话中带了笑意,声音就更温柔了:“像是有来历的样子?”
她很会调动气氛,我稍稍放松了下来,应答便流畅了许多:“是江文通的诗:仰愿光威远,岁晏返柴荆。”
“名字有这样的由来,文卷上的字也明显与众不同,你也是仕宦家女吧?”
一句“也是”继续拉近了距离,想想宫中传闻这位昭容的身世,我都觉得自己家的窘境根本不算什么了:“回昭容的话,奴婢是平阳柴氏,家道中落了……”
“文脉没有断,谈何中落?”她否认我的话,我疑惑抬头,那惊鸿一瞥毕生难忘。
宫中传言昭容是绝色,我也曾跟着流行大潮学着在眉间画一朵红梅,在没有见过她之前,决计想象不到她额上的这朵竟然如此明艳,铭刻上去的果然与毛笔画上去的不同,看得久了,连我自己额心都开始隐隐作痛。
见我看得痴了,她也不作理会,只笑道:“今后来跟我做个伴吧。”
我不知道她怎么就在一众宫人中挑中了我。难免有些惶恐,但在看到同住还有两个人时,那股惶惶然稍稍被压下去了。
我不是这次拣择出来的唯一一个。有个姓贺娄的年纪最大,她已经是尚宫了,对宫内外的事颇有见解,身上还有些功夫。还有一个叫第五英儿,是个伶俐的小丫头,写文章极快。在她们中间,我甚至觉得自己有些木讷,更不明白昭容究竟看上我哪一点了。
贺娄这个姓不常见,第五这个姓更是稀有,昭容特意问过我的名字,难道就因为我的名字把我选进来了?
我为我的妄想笑笑,虽是江淹的诗,左不过是天下太平的吉祥话,有什么可令昭容动心的?
只是被昭容选中入值中书省,可不是单为这地位享福的,我们得学着写与内宫不同的外朝文章,要能过昭容的法眼。
“柴晏,你文辞虽丽,但不是所有诏命都得这么写的。”她不止一次摇头于我的文章了,发回重写是常有的事,但她就是这样执着,只是谆谆教诲,绝不肯换个人,“敷扬褒奖的诏命越华丽越好,可办实事的诏命不能让人难以读懂。”
她告诫我这句话不是一回两回了,每每说起,却还是如此耐心,我听进心里,却总是写不出来,如此也只好先沉住气,另铺开一张纸,应了声:“奴婢明白。”
她点点头不作他言,取下几案上堆得高高的奏表,又认真地批复了起来,对于我而言就是全部工作的文章,在她那里,不过是工作中的一个小插曲。
她摇头的时候就微蹙着眉,兴许是我第一眼看她的时候她是笑着的,所以对那种春日般明媚的笑十分留恋,从此就不愿再看她蹙眉的样子。如果是因为我的文章而蹙眉,她不说,我也会觉得是罪过。
也许这就是昭容的魅力吧,她并不逼迫你做什么,可你总是想要为她多做些什么。
就算木讷如我……
“你们觉得,昭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躺在寝居的榻上,吹熄了灯,我忽然这么问出了口。
三个人住一间小屋并不宽敞,可对于住惯了宫人宿舍的我来说,能有一张专属于自己的小榻已经知足了,宫灯已熄,月光便透过窗帘洒进来,窗下能照见的地方,贺娄在擦拭她的佩剑,她刚刚获封了内将军,待会儿还得出去巡夜。
“昭容是个勤恳的人吧?”宝剑入鞘,一声清脆,贺娄沉稳的声音随之而来,“我常常在巡夜时看到中书省的灯还亮着,如果窗上只映出一个身影的话,那必然就是昭容了。”
“昭容也挺会周旋的,她既跟皇后保持联系,又时常与镇国太平公主相约。”第五英儿枕着手躺在榻上,说着她眼里看到的昭容,“朝上的势力互相争斗乃至水火不容,却只有昭容,无论那一派都得卖她的面子。”
是啊,我跟随她不过几个月,难道就想看清这个被女皇帝看上的内宰相?从那时起,我也便不再作什么妄想了,跟着她好好做事,信赖我对她天然的亲切感,尽管她是个让我看不透的人。
神龙这个年号用了两年半,在这两年半间,天下十分不太平。我原以为可以在昭容身边慢慢地学,慢慢地上手替她分忧,可灾荒没有给我太多时间,我必须以我浅薄的学识,走到前台去为昭容做事了。
也许是我真的写得能够入眼了,又或许是她忙得没空看我的文辞,诏命一天比一天要得急,一句话只要理清楚了就能发下去,我渐渐从一个文人的角色中抽离出来,越发觉得自己在做事。
没错,就是那种做事的感觉,知道你这一道诏命下去就关系到民生百姓,就能让奋斗在一线的官员们安心,那种国朝需要你的感觉。
那感觉就是毒药,只要尝试过一次,就让人着迷。
你不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奴婢,你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
“我在你这个年纪时,是天皇大帝的才人。”总是在夜里,昭容才有心思说点别的事,刚刚放下手中户部送上来的报表,看样子今天她又要歇在中书省了,“好歹是个五品,那时天后在朝中撑着,我还没有你这么会做事。”
突如其来的赞赏令我有些惶恐,正待起身却被她示意坐下,只好低了头掩下脸红,应了声:“昭容谬赞了。”
她笑着摇摇头,问我:“明明做着中书舍人的事,却是个排不上号的尚宫,觉得委屈吗?”
她竟然纡尊降贵地来问我委不委屈,就为这一问也不可能委屈,我压下心中的感动,尽量平稳地回答:“奴婢能为昭容做事,已是令世人钦羡的好差事了。”
私下里跟昭容说话该是受宠若惊而令人畅快的一件事,她绝不端朝上的架子,可就算她表现得再亲切,也总给人一种疏离感。我不知道那种疏离感从哪里来,但每每都是那种疏离感支使着我,让我用场面上的话回答她的问话,她也不作理会,仿佛已经习惯了被这样敷衍。
“是不是好差事我不知道,但肯定是苦差事。”但这次不同,她那温婉的笑容里带上了苦涩,是在说我,又似乎是在说她自己,“手里有了权力,就要应付多少攀亲,坐在这里应付天下诸务已是劳身了,离了这里还要在漩涡中劳心。”
我插不上话,人来人往的中书省,到了深夜也只剩我们两个了,夜空寂静,给她也蒙上一层孤独的温柔月光。
“柴晏。”她唤我时我才抬起头来,看她额上那朵在夜色中有些朦胧的红梅花,她抬手指着我的位置,问,“你知道坐在那里最难的是什么吗?”
我其实觉得做什么都挺难的,要我回答,也只好勉强回答:“生怕一个决策错误,或一个表述不对,就误了天下大事。”
她却是摇了摇头,很隐晦地说:“你既然还没有意识到,那你就还碰不到那样的事。”
话音刚落,安安静静的外间响起了脚步声,昭容像是早就知道有人要来,默默地坐正迎接,只有我疑惑望去,竟然望见全副武装的贺娄。
“下官见过昭容。”她捧着一个匣子,穿着甲不便行礼,只点头示意。
昭容示意她把匣子放过去,一面打开,一面问:“都查清楚了吗?”
贺娄答:“查清楚了。”
“她联络的是谁?”
“是安乐公主。”
“公主给她什么好处?”
“长安城里的一套宅第,价值一百万。”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我根本听不明白的事,我们三个跟随昭容的人虽然住在一起,可平常都是各忙各的,尤其作为内将军的贺娄,跟我们更没有什么联系。
直到我瞥见匣子里装着一封封信,听昭容嗤笑:“被这些东西就收买了,英儿怎么不开个更高的价?我的秘密,原来只值一百万?”
英儿?第五英儿?
一股寒意从后背升起。
我想起昭容方才问我,知不知道坐在那里最难的是什么。
昭容绝不会平白无故地问你的话,她的脸上带着笑,心里却立起一把刀。
如果……如果我不是那样讷讷,会不会就触了她的禁忌,贺娄来查的就是我?
是啊,我怎么可以溺在她满脸的春风和煦里,能坐上中书省主位的人,哪有表面那么简单。
“柴晏。”
她又在唤我了,这回我打了个寒噤,瑟瑟地望过去。
她脸上的笑不再让我感到温暖,我几乎是瞪着眼听她问我:“你想要长安的宅第吗?”
她……她刚刚说什么来着?安乐公主许给第五英儿一座长安的宅第,英儿为了这座宅第,把昭容出卖了。
她在试探我?
“奴婢不敢!”我赶紧跪下,作为尚宫,已经可以如贺娄一样自称下官了,但我始终如初见时卑微,以前是为的那一丝钦慕,如今更像是畏惧她的权术。
她却把匣子一关,起身向我走来,甚至伸手来扶我。第一次被她触碰,我的心里全然没有激动,只是越来越紧张,第一次感到她周身的气场带来的窒息的压迫感。
“光德坊有一处宅子,是故太尉刘仁轨刘相公的遗业,他的后人要出手,我正想着要给你们置办。”昭容扶我起来后便收回了手,留我一个人惶然不知所措,兀自安排,“贺娄既然已经做了内将军,那就是得住在宫中的,英儿有安乐公主给她置产,轮不上我了,这座宅子,就给你吧。”
以我这样的身份,住进先宰相的宅子吗?我愣愣地盯着昭容,甚至忘了谢恩。
她也不想听那场面上的谢恩,十分冷静地接受了英儿的背叛,也接受了我始终的木讷,回身去几案边挪开那碍眼的密信匣子,取下一份公文,吩咐我:“这里没事了,你回去歇着吧。”
她的几案上始终都是堆积如山的,那些公文发了又来,仿佛永无止境,一旦坐在案边提起笔,她便没有了任何别的情绪,满眼里只有那些奏表上的话与事。别的事情都是小插曲,唯一能让她从头到尾都挂心的,只有她笔下的天下。
宫灯闪烁,我站着,她坐着的时候,我才能稍稍剥去下臣的身份桎梏,像看一个普通人一样地看她,看她是如何忍耐,看她是如何做事。
做事,我们这些努力做事的人,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还是必须得冷静做事。冷静到一定的程度,就变成孤独了。
她身上的那种疏离感……是孤独吗?
我抿着唇,不敢相信心中的这种揣测,受万人钦慕的昭容,怎么会孤独?
可她看似寻常的卖力工作,在今夜的确不寻常了。她原本已经放下了公文,该是要去休息,却在确定英儿的背叛后,决定再熬一个通宵了。
她发泄式地工作,透支自己的身体,让这些文字与她作伴。
只有孤独的人才会这样热切地渴望有什么来作伴。
那天晚上我没有走,而是敛了衣裙坐下来,默然陪着昭容,工作到了天亮。
我想我知道坐在这里最难的是什么了。
是定力。
是任有迷雾在前,也要坚持走下去的定力。
恩威并施,从不相信别人的忠诚,她可能这一刻还最信任你,下一刻就与你翻脸。
我这样的身份,没有机会见到堪称传奇的一代女皇,却在昭容身上窥见了传言中女皇帝的影子。
昭容会理解我的感受吗?也许当年女皇帝考察她的时候,用的是更加残酷的办法。
于是我又想起她额间的那朵红梅,以生命为土壤,滋养起来的国朝最美的一朵红梅。
我停下手中的笔,默默关上了胭脂盒,从那天开始,我不再跟风点红梅妆,我觉得我配不上。
“柴晏。”人头攒动的中书省里,她把刚写完的信笺给我,“你跑一趟,亲手交给外面苏相公的使者。”
神龙三年,入夏以来,国朝从未间断的灾荒就更甚了,中书省忙得团团转的都是灾荒的事。侍中苏瑰被派往受灾最严重的河北,为了让苏瑰心安,昭容再忙也会亲笔给他写信,再让亲信近侍把信交给苏瑰的使者。
她让我去,那么……我已经算是她的亲信了吗?
我小心接过信笺,应了一声“是”,转身就要走,却见一身盔甲的贺娄穿过纷杂的人群闯了进来。
“昭容!太子起兵了,正往宫里来!”
皇太子李重俊,由于庶出,处处被安乐公主压了一头,我们这些人虽然不了解他,却也知道“起兵”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太子反叛了!那个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太子,竟然反叛了!
我看到昭容慢慢站起来,目光投向贺娄,想要确定什么。
贺娄心领神会,回禀道:“太子方才去了梁王府,听说已经斩杀了梁王和驸马,正往这边来,还说要杀昭容!”
中书省震惊噤声,都在等着昭容的判断。
大白天的突然起事令所有人始料未及,而我更关心的是,太子为什么会冲着昭容来。昭容做的是一个首相应该做的事,在纷繁复杂的政局中小心周旋,何以被人惦记上性命?
是了,我想起来了,住在宫外时,连光德坊那样的地方都有各种传言,说昭容帮着皇后大搞斜封官的,说昭容贪财大兴土木的,说昭容私下里养了无数男宠的,我嗤之以鼻。坊间传闻说什么的都有,可我就知道,昭容在群贤坊的府第只有东南一隅,没有像宗相公那样霸占寺庙的土地,小心地避开了尼寺中的神佛,连贺娄都收了养女,昭容却始终是个孤臣。
“柴晏,还不快走?”她出声提醒,我忙跟了上去。
这一回是前所未有的惊险,我刚刚跟着进了肃章门,回头就能望见叛军的兵戈闪烁,贺娄关上了那道阁门。我这才反应过来,如果太子一定要冲着昭容去,那我这个昭容身边的女官也必死无疑,昭容特意提醒我,就是特意要救我。
一横心,我与贺娄并肩站在了一起:“昭容快走!奴婢在这里抵挡!”
“闹什么?”贺娄一手按着剑,一手把我推开,“你跟昭容一起走,这里有我!”
昭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也不管我跟上来没有,直奔皇帝的寝殿去了。
我不知道后世写史的人会如何记载这次政变,也许会把太子的败死归咎到昭容身上吧?又或许会因这一次事件彻底把昭容打入韦党?我惊于自己竟然主动往最坏的方向考虑,昭容都能被人惦记上性命,那往后无论有什么样的脏水泼在她身上,似乎都不足意外。
昭容在乎吗?
她好像并不在乎,那次事件没有影响到她,她依然在努力做事,从来不问坊间对她的风评。
但她好像又始终在乎,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经常看到她提笔反复写一联诗:
太平词藻盛,长愿纪鸿休。
我原以为她随手就能写的应制诗是没有意义的,驾幸三会寺的那次写下的诗,也只是诸多奉承中的一句,可她后来反复地写,反复地写,用最郑重的那种方式,用最典雅的正楷写这十个字。
她在渴望天下清平。
一个权秉紫宸的人,在渴望着天下的清平。
我不知道,这种渴望里,是否有一点点是为她自己,她是最风光的内宰相,却始终难以渴望一生一世的清平。
景龙四年正月二十八,一个非节非庆的日子,从来不会投修寺庙的她,突然拟了一道诏命,要扩建东都的圣善寺。
都说南朝的寺庙多,其实大唐的寺庙也不少,两京每个坊里都有那么三四座,林立的佛塔多了,便少有人关心这里是哪一座,那里是哪一座。我在脑子里搜索了半晌圣善寺是个什么样的寺庙,最后才艰难想起,那是在神龙元年女皇帝刚刚驾崩时,今上为母亲祈福时修建的寺庙。
如今虽然前朝后宫还时常提起那我未曾谋面的女皇帝,但没有人关注女皇其人,他们只把她当成女人上位的先例,魔咒一般地在朝堂上提起。远在东都的寺庙,尽管名义上是今上的一片孝心,可将近四年多以来,没有人想起过它。
在神龙末年那场惊险的政变后,昭容身上的孤独感愈发明显了,她努力到麻木,好像只有在提起女皇帝时,眼里闪着有活力的光。
她们之间……不是横亘着世仇吗?
我耳闻过一些传言,说昭容在女皇的身边忍辱负重,以伪装的忠诚博取信任,终于等到神龙政变的机会,为无辜被夷灭的家族报仇雪恨。好一个惊险刺激的卧薪尝胆翻版故事!旁人当宫闱秘事听,而我却听得冷汗涔涔,以女皇帝的圣明,真的会相信伪装出来的忠诚吗?
我把昭容拟好的诏命接过来,本来要直接下发的,却没忍住偷窥了一眼,疑惑问道:“只扩建五十步,会不会太少了些?”
昭容却不以为意:“已经可以了。”
我还依旧迟疑:“昭容,奴婢听说,两京大员扩建寺庙时,为了向神佛表明是自己的一片祈福之心,常常都会奉上一些贡品。安乐公主爱好奢华的物什,在布施昭成寺时便奉上了百宝香炉;而安国相王性恬淡,在扩建招福寺时便送上了亲笔题的匾额。不拘什么,也不论贵重与否,都是一片心意,昭容是不是也……”
她点了点头,愉快地赞成我的提议,见她纤长的手指轻抚过笔架,我猜到她是要题字送去,便很快去找出了她惯常用以题大字的布帛,小心地铺在她的桌案前。她接受了我的殷勤,略一思索,便提笔在布帛上开始写那五个字:
长愿纪鸿休
我想我能猜到她会写这五个字,但真正看她写了下来,却依然难掩心中莫大的震撼。
“柴晏,我喜欢你的名字。”她的话坐实我的揣测,挑中我的时候,果然考虑了我的名字,“仰愿光威远,岁晏返柴荆。什么时候天下清平了,我也能归隐山林就好了。”
我细味这话里的意思,小心地应对:“自改元景龙以来,国朝的灾荒便少了许多,奴婢看过不了多久就会天下清平,届时昭容向圣人请辞,也可功成身退了。”
昭容只是笑笑不语,把正在写的“休”字最后一捺拉得比以往长了些。
写罢挽着笔,长久地注目,忽然听到她说:
“我好像……是真的有点想她了。”
她眼里闪烁的不知是星光还是泪光,我从未见过她落泪,那光芒也只是一闪而过,立刻便隐匿在夜幕中。
“我保留有许多她写这联诗的字纸。”在醴泉坊的镇国太平公主府,我向她提起这段故事。
公主果然急切地问:“放在哪里了?”
我笑了笑,十分轻松地说:“六月庚子夜,烧了。”
“全都烧了?”公主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我有一点吊了她胃口的惭愧,却并不惭愧自己把珍贵的昭容手稿给烧了。
景龙四年六月庚子日,那天该是我在中书省当值。
事实上,经过五年的考察,至少在旁人看来,昭容已经十分倚重我了。官方编排的值班表经常都会变,昭容有什么别的安排,也是极其正常。
可近一个月以来,我心里都惴惴不安。如我一般惴惴的还有很多人,皇帝突然暴死,死因不明,我们这样的身份窥探不了机密,兴许知道机密的昭容闭口不谈,每天还是照常在中书省办公。谁都觉得匆匆被扶上去的那个小皇帝坐不稳皇位,都在等待着,甚至期待着宫里出什么大事。
而且我发现,贺娄亲自当值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她寸步不离昭容身边,一身都是杀气。
昭容不说,我也不敢问,只是凭着直觉,和她身上愈发明显的孤独感,想要尽量多地在宫里陪着她。我常常在不该当值的时候过去,她也不问,来了就安排我做点事。
庚子日这天该我当值,她却让我回去。
“你在中书省连着待了好几天了,再不放你回去,他们该说我这个昭容不近人情。”她如初见时一般笑得温婉,说出口的关怀,令我如沐春风。
“可是昭容也是常常在中书省待着的,昭容都没觉得累,奴婢怎么敢回去休息?”我婉拒她的好意,妄想着,此时孤独的她兴许内心里需要我。
她含笑看着我,似漫不经心地问:“你也想做我这样的人吗?”
如果在平常,我一定要跪下去说“奴婢不敢”了,但她脸上的笑意让人觉得是在开玩笑,我也没必要这样一本正经,只不好意思地颔首,确认心里的期待:“如果可以的话……”
“不,不可以。”她很无情地否认我的妄想,看我一脸茫然,却又收敛下严肃的语气,很耐心地解释道,“我是走上这条路回不了头了,但你还可以回头。等天下清平,就岁晏返柴荆吧。”
“昭容仅仅是因为回不了头才这样坚持走下去的吗?”努力做事的人绝不会是被动做事,我不信她的话,“奴婢看来,昭容如果没有什么信仰,又怎能穿风度雨,在天地生死之间奋力挣扎呢?”
她听到我这么说,脸色微微一变,似有一种被我言中了的窘迫。
“今夜你回去吧。”窘迫只是一瞬,她仍是催促我,“回去好好歇歇,明儿有更重要的事让你做,到时没得歇,可别怨我。”
她把话说得轻松,又预支了我往后的时间,轻易打消了我的顾虑,知道再不应命她就该恼了,于是领了昭容的好意,过了晌午,便离开了太极宫。
此后的我,觉得一生也难以原谅这个离开的决定。
那个夏夜没有前几天那般闷热了,天上的星星明朗得很,一条璀璨的星河悬在夜空。已经宵禁了,光德坊的坊门落锁,我站在昭容赐的宅第中,抬头望那遥远的星河。
那星河在我还未跳出宫墙时就照过我,看似星移斗转,实则亘古不变。它永远在天空流淌,保持着与人间的距离,冷漠俯瞰沧海桑田,绝不回应人间的向往,它有自己的轨迹。
忽然有一种惶恐感涌上心头。
昭容看我,难道就像星河俯视人间一般吗?
众人都钦羡昭容亲赐宅第给我,可我却常在这宅第里如坐针毡。我甚至觉得她是在绝望中赌气,因为第五英儿的背叛,她想赌一赌我会不会也背叛她。她从来没有特别关照地要来拉拢我,做什么事都靠着我的自觉,自觉向她请教时她就会不吝赐教,不去找她,她也不会来找我。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也被贺娄盯着一举一动,总之走到现在,众人认为我小心谨慎可以消弭昭容的疑心,可我却知道,也许仅仅是因为我的木讷,只知道埋头苦干,很难长出那些花花肠子而已。
在朝上明争暗斗多了,她似乎正希望在朝下有个木讷的人伴在身边,说话不用拐弯,那会使她噤若寒蝉的心里舒坦一些。
昭容看我,若是悲悯俯瞰,那我看她,该是仰望星空。
我看着那星河渐渐流淌起来了,忽然便如雨点般飞坠,心里一空,急往太极宫的方向望去。光德坊离太极宫不远,我能望见冲天的火光。
宫里出事了?
陡然想起神龙末年的政变,昭容临走时不忘带上我,要保我的性命。
那种惶恐的感觉更加明显了,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我慌忙往北边的坊门去。
“宫里出什么事了?”我扑到坊门边,只在门缝里看到背对站立在门口的士兵。
没有人回答我,但那肃穆的气氛和愈发明显的火光震颤着我的神经。如果只是普通的宵禁,怎么会有这么多士兵站在离宫殿这么近的坊门前?
“开门!开门!我要进宫!”故事在重演,而我不在她身边,我奋力拍打着坊门,希望能引起门外士兵的注意,“我是当值中书省的尚宫柴晏!我有皇帝赐的银鱼袋!我要进宫!我要进宫!”
我把随身带着的银鱼袋摸了出来,按理我这样的身份不该有这东西的,还是昭容为我便于进宫破格下赐——我的一切都是昭容给的。
门缝太小,银鱼袋递不出去,没有人理会我,我拍着坊门的手通红,却只能听见铁制的大锁哗哗啦啦的声音。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光德坊出来看热闹的人像看疯子一样地看我,他们不知道昭容对我说了什么,在无法挽回时回想起来,我觉得我蠢透了。
“你也想做我这样的人吗?”
“如果可以的话……”
“不,不可以。”
昭容啊,你不是我,怎么会知道我其实心甘情愿把你当作信仰呢?
就像你,把女皇帝当作信仰一样。
还是说,你自己体会过为信仰牺牲的孤独,不愿跟随你的人再经历这么一次。
可钦慕始终是钦慕,它不因什么而改变,钦慕昭容这样的人,一辈子也值得。
那个深夜,空气中弥漫着血的味道,我不再执着地拍打坊门,而是转身进了那与我身份不符的宅第,在炎热的夏夜笼起一个火盆。
我曾把昭容的字纸珍重地收紧匣子里,偷偷地学她的字体,也偷偷地装进无上的钦慕。那个匣子里,最多的一句便是“长愿纪鸿休”。我一页一页地拈起,放进火盆里,烧掉。
我看到那对天下清平的祈愿慢慢被火焰吞噬,不知是化作了袅袅升空的青烟,还是沉沉坠落的灰烬。
“我把那座宅第捐了出去,说来也巧,主动来主持的大和尚,是与昭容府一墙之隔的真心尼寺的禅师。”多谈几句,太平公主便压制下了满身的戾气,可以听我娓娓道来了,“大和尚说,当年听说昭容看上了群贤坊东南隅的地皮,有了宗相公占寺庙故地的前车之鉴,还以为尼寺要就此搬走了,可昭容退开了一条宽敞的横街,恭敬于已有的神佛。昭容虽没有大张旗鼓地布施过,仅仅一个让地的举措,已让大和尚认为,是虔诚的布施了。”
“你为什么……要把她给你的宅第,捐出去做寺庙呢?”太平公主问。
我笑了笑,道:“昭容虽然不信神佛,但我猜,若是她寿终正寝,也会把自家的宅第捐出去,供上一尊神明吧?”
“为什么这样想?”
“难道昭容还想让别人住她的宅第吗?”我反问,这修行的半年,其实是从哲思上更加贴近她的半年,“恪守信仰,拥有绝佳定力的人,必定有不向人低头的骄傲。我从未怀疑过昭容的骄傲。”
所以我要把她的手迹都烧掉,在这浑浊的世道中,不让别人打着她的名号,把她用最真的真心写下的字,放到市集中间去,遭受金钱的玷污。
而我,伴在昭容身边的五年,便构成了我在俗世中的一生,今后只会在光德寺中,为那从来孤独的人追福。
我必须成全我无处安放的仰慕。
我在光德寺剃度时,正逢“休”字辈,大和尚没有从佛经中给我取号,而是在江淹那首藏着我名字的诗里,挑了最开头的一联:
乘笏从帷幕,仄身豫休明。
我觉得我忝获这个法号,称得上这首诗的不是我,而是昭容。
她坐在灯火通明的帷幕之中,无人助也无人知,为的是江山的休明。
天下清平,四海澄明。
天下从来不是她的天下,却为着谁的嘱托,成了她毕生的信仰。
“我看了他们给她写的墓志铭,总觉得词不达意,我就在后面续了一首诗。”太平公主沉思了许久,说这话时,明显哽咽,“潇湘水断,宛委山倾。珠沉圆折,玉碎连城。”
“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我把方才说过的《法华经》中的寂灭说再重复一遍,合掌念了一声佛,轻声说,“寂灭为乐。远离迷惑世界,破除一生烦恼,无生亦无死,与神明同归,而不再忌惮波旬魔鬼,也许,这正是昭容所期盼的。”
昭容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远上星河而去。而我,只要还能沐浴在星光下一天,就要用我的双眼,替她看这无法亲眼得见的清平世界。
“不知道……她看不到将来的清平世界,是否还是会觉得有那么一点点遗憾。”太平公主一直蹙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了,也学着我作禅意的微笑,更加平静地说,“不过正如你所说的,一生一世的清平于宇宙不过一瞬,是活四十年,还是八十年,都太短了。要看一百年、一千年以后,她若是还能被人谈起,那才是长久的生命。”
是了,只要她还能为人谈起,她的魂灵就还能在天地之中,就能看到后世一个又一个的清平世界。
那才是,长愿纪鸿休。
太平公主虽然放不下,却是懂她的。我此时才想起墓志铭最后的两句,恐怕也是公主补上的: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公主比我更懂寂灭,却一定要执着故人。我猛然醒悟,直到此时才抬头仔细看公主,她的眼里闪着的不知是雪光还是泪光,那孤独的神情竟与昭容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