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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番外三 ...

  •   “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致饰焉。面一旦不修饰,则尘垢秽之;心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咸知饰其面,不修其心,惑矣。夫面之不饰,愚者谓之丑;心之不修,贤者谓之恶。愚者谓之丑犹可,贤者谓之恶,将何容焉?”
      清晰而流畅的背诵声从掖庭宫中传出,七岁的女孩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认真地在负责教习的博士面前背诵今日教习的内容。
      掖庭宫是关押获罪臣子家眷的地方,堕落于兹的奴婢比宫里正常渠道入宫的还不如,从一来到这里就沾上罪孽,犹如被踩入了污泥秽土,成了大唐最低一等的奴隶,永世不得翻身。
      大唐国祚已到第五十九个年头了,经历高祖和太宗的励精图治,交到第三代皇帝的手里,已是海晏河清,民生富足。大唐的子民会以为头顶的天是亮的,可掖庭宫的天,几乎从没有亮过。
      如果说幽暗的地狱里什么时候能趁人不备透进来一丝光亮,对于七岁的小婉儿来说,可能就是在受教的时候吧。掖庭宫虽然是关押罪奴的地方,朝廷有意施以德化,也让里面像婉儿这么小的孩子接受一定的教育,尽管教习的内容以《女训》等为主,大多数人听上去都枯燥无味,但在婉儿看来,在博士面前默书的时候,是自己最能忘记身在掖庭宫的时候。
      平常总是板着一张脸的博士听婉儿背得一字不差,含笑点点头,和蔼地摸了摸婉儿的小脑袋,抬头望望还在摇头晃脑的其他童子们,道:“今日又是婉儿最先做完功课,你们要加把劲了。”
      “是。”顺从的应允在掖庭宫已被听成习惯,竟无人察觉里面深藏的怨气。
      小小的婉儿顾不得别人的什么怨气,今日会这么快解决掉课程的原因与平时不同,她回到位子上,拿出一盏尚未完工的小宫灯,上元将至,教习完毕就要开始忙忙碌碌的工作,只得尽快背完书挤出一些时间来,把上元节的宫灯完成。
      掖庭宫东南角有一棵古槐,传说有上千年的树龄,至今根深叶茂,遮天蔽日地伸出了高高的宫墙去。宫里的老人说,从没有人跳出过掖庭宫的牢笼,人人却都想如那棵槐树一般去看看宫墙外的世界,所以把希望寄托在古槐身上,每逢上元节,总要做宫灯挂上去,所有人的希望点亮郁郁葱葱的“上元槐”,这一年一度最卑微的一点心愿,掖庭令不愿抹杀,东墙那端皇宫里的人也不愿阻拦,这便成了每年特殊的习俗。尽管一个又一个的宫灯挂上去,一代又一代的人还是在掖庭宫里老死,那依然是所有人寄予的,绝望之中的希望。
      婉儿做宫灯做得入迷,从五岁起帮着阿娘做了第一盏宫灯,今年终于可以自己动手做一盏了,这代表自己的第一盏宫灯,一定要好好筹划起来。
      宫灯只是勉强完工,由于精心伺候,看起来的确小巧精致,看看往年总是被画上画的灯纸,婉儿倒不想画画,想写点什么。
      写点什么呢……
      “喂,还在这里做梦呢,还不赶紧干活去!”
      一声厉喝打断了婉儿的思路,惊抬头,一个高大的姐姐正叉着腰俯视坐着的她。
      婉儿这才回过神来,博士已经走了,忙收了宫灯,起身弯腰,规规矩矩地谢了一声:“谢姐姐提醒。”
      见她要走,围上来的少女们更收紧了包围圈,婉儿低着头趋步,差点撞在拦住她的人身上。
      婉儿抬头,发觉在博士管不着的时间里,自己已经被团团围住了。对方都是十四五岁的大姐姐,有半途入掖庭宫其实在家里已经被宠惯了的,比不得婉儿襁褓之中就进了这种地方,在同龄人中本就身量未足,更何况面对这样一群年纪更大的人。
      “姐姐们这……这是何意?”婉儿有些露怯,抱紧了怀里宫灯,支支吾吾地问了一句。
      “哟,这时候不威风了?”有人阴阳怪气地说,“天天在博士面前出风头,害我们被责罚,对你有什么好处?”
      被堵了路,横竖出不去,婉儿只得解释道:“婉儿没有这个意思……是博士查考,不敢不认真。”
      “你的意思是,我们就不认真了,活该挨博士的罚?”无论说什么总有个错处挑,婉儿的低声下气并没有换来理解,而是更咄咄逼人的质问,“你说,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绝对不是……”婉儿一双水眸盛满无辜,却没有招来心怀怨愤者的同情,话未说完,拦住她的那个上来便是一阵推搡,婉儿被推倒在地上,背靠着几案,硌得生疼。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天天向着博士献殷勤,做活计的时候才好偷懒。”那人蹲下身来,伸手便拧了拧婉儿白嫩的脸,“小狐狸,想欺负谁啊!”
      婉儿一手揉着硌疼的腰,一手仍护着宫灯,被拧得只皱了皱眉,仓皇扫了一圈眼含怒火的众人,心知今天是躲不过这一劫了,把心一横,话就说得直白了:“大家都是奴婢,学得好与不好有什么相干,左不过都是博士想打便打的,姐姐们何必为难我!”
      “都是奴婢?你个阿爷都不知道是谁的野孩子也配跟我们一道?”没想到这一句倒是火上浇油,为首的撸起袖子,“不教训教训你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了,给我打!”
      眼看着不长眼的拳头就要落下来,婉儿一咬牙,抱着宫灯就往旁边蹿,瘦小有瘦小的好处,围上来的人没捞着,婉儿慌忙往门外跑,还没跑两步,却又被拎了个正着。
      “放开我!”婉儿奋力挣扎着,“掖庭丞有训,宫里不许打架的!”
      “什么你都记得清楚,今天也得记住了这顿打!”好不容易寻到的隙,怎会被掖庭丞吓退,有人发觉了婉儿怀里抱着的宫灯,伸手来抢了,“抱着什么?交出来!”
      “不给!”
      “交出来吧!”
      小女孩的力气拗不过众人,宫灯被轻易地抢走,婉儿被人拉着,眼看着那人嫌弃地看了宫灯一眼,扔到地上,伸脚便踩碎。
      “我的灯!”婉儿挣扎着要上前去,却被死死制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倾注不少心血用作祈愿的宫灯碎了一地,好似像她这样的人根本就没有资格向神明祈愿。
      “你也配在上元槐上挂宫灯!”照脸就是一口啐,说出口的话如此毒辣,“阿爷都不知道是谁的野孩子,还妄想跳出这里呢!”
      “阿爷都不知道是谁的野孩子”,不知道从何时起成了婉儿的代名词,被架在一边一身狼狈的婉儿泄了气,每每这句话就是伤她的利器,阿娘从来不与她说阿爷的事。在这里的人,就算家里是犯了谋反的重罪,也都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只有婉儿的身世是个连阿娘也不能提的禁忌。
      “你阿娘也不跟你说吧?兴许是你阿娘出去鬼混,跟哪个野男人生下的孩子,都到这种地方了还不敢说呢!”嘲笑声四起,七年在掖庭宫的经历让婉儿学会尽量隐忍,却总也学不会在人嘲讽阿娘时还要继续隐忍。
      有记忆以来,在这阴冷黑暗的掖庭宫里,就只有阿娘陪着她,她可以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但她知道自己是阿娘的女儿,她仅有这样一个身份,决不允许别人亵渎。
      “你说什么!”不知哪来的力气,婉儿竟然挣脱了桎梏,冲上去把毫无防备的那人撞翻在地,本就不结实的几案被压成两半,“噼里啪啦”一阵骚动,愤怒的婉儿攥紧了小小的拳头。
      “你们都看到了,是她先动手的!”尽管震惊于这样激烈的反抗,针锋相对之时也只好火并了。在教授宫规的场所,一群女孩子竟然大打出手,在平常暗无天日的劳作中积怨太久,参与进来的人们都快忘了究竟是怨恨婉儿还是怨恨望不到尽头的命运,拳头并不都是冲着婉儿来的,打架不过是发泄,没有人来得及管顾后果。
      尽管双拳难敌四手,婉儿依然在奋勇地反抗,野孩子就野孩子吧,野孩子绝不会任人欺负,就算在这场实力悬殊的斗殴中被打死了,好歹也是为维护母亲的名誉而死的。婉儿觉得自己头一回这样像个战士,做着掖庭宫强制做的工作之外,自己想做的事。
      “你阿娘就是出去偷混才有你的!”
      “我不许你说我阿娘!”
      “你就是!不然怎么会到现在都不知道阿爷是谁!”
      “别说了!不许说!”
      “没有阿爷的野孩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不配活着!”
      胸口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拳头,婉儿捂着胸倒在地上,看一团混战之下那盏没人管的宫灯被踢来踢去,又有人一脚踩了上去,踩在灯上,踩在婉儿的背上,把她和她的希望一同践踏。
      “住手!”
      这边的动静终于还是惊动了掖庭丞,那个一向威严的中年女人领着一班管事的进来,严厉的一声呵斥,便止住了这场不期而遇的斗殴。
      掖庭丞觑着眼扫了一圈,教习所的几案被摔得横七竖八,参与斗殴的小奴婢们一个个挽着袖子,还有把裙子也扎起来的,甚至有人挂了彩,捂着脸好似一肚子委屈。掖庭丞摇了摇头,只说一声:“成何体统!”
      严厉的训斥一出,满屋子的人都跪了下来,刚刚挑起斗殴的人忙争先说了话:“娘子息怒!是那个叫婉儿的小奴婢目无尊长,要……”
      “行了。”掖庭丞打断她的话,犀利的目光落在那边被打得不轻还没爬起来的婉儿身上,又低头看看跪在自己脚边的人,正色道,“我不管你们是什么由头,在宫里打架就该罚,但凡参与的人,下去各领二十棍。”
      二十棍……
      刚刚还飞扬跋扈的人吓懵了,谁不知道施刑的那帮太监一样势利,掖庭丞连问都不问,直接就这样冷冷的吩咐,即便不打死人也得落下病根。
      于是刚被嚣张过的教习所外,摆起了十来条长凳,要打都在一起打,棍子落下的声音和哀嚎声交响在掖庭宫上空,只有婉儿一声不吭,抱着凳子的两只手握得指节泛白。
      在掖庭宫受罚早已成了习惯,只是还没有这样重过,最重的棍子是打在脊背上的,下手若是不知轻重,重者内脏破裂,轻者也得好几天都下不来床。婉儿咬紧牙关默默计着数,掖庭丞不是第一回打她了,这里的人好似天然就对她有某种敌意,尤其在教习所崭露头角,得到博士的赏识后,婉儿的日子更加难过。
      “……十五、十六……”
      默默数下来,婉儿感觉身体都快散架了,一口血腥味呛在喉间,满头的冷汗簌簌如雨,默记断在这里,往后再没了知觉。
      在濒临死亡的这一刻,她也不想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了,混沌的意识里想着,也许掖庭宫的罪奴就该这样死,如蝼蚁一般被人踩在脚下,毫无反抗的余地。
      可是阿娘呢?
      她记得阿娘也被掖庭丞寻衅责打过,在快要熬不下去的日子里,紧紧抱着她,仿佛她就是阿娘活下去的动力。
      她要是死了,阿娘怎么办?
      “阿娘……阿娘……”
      满头细密的汗珠擦也擦不净,婉儿趴在窄小的木板床上,闭着眼不住地说着胡话。
      拧干手帕,郑氏轻轻地替女儿擦去满脸的冷汗,昏暗的烛光下,眉头越皱越紧。掖庭丞说婉儿是在教习所打架才被判了二十棍,但这种说辞,郑氏不信。
      婉儿自会走路起就得帮着干活,打小就被大孩子欺负,很早就发现母亲保护不了她,于是习惯了把无端的找茬和不公的责罚都隐忍下来,在沉默中磨练着坚韧的性格。五岁那年第一天入学回来,尽管只是例行的宫中教导,但在第一回嗅到书本的味道后,一向不怎么吭声的婉儿突然开朗了起来。
      在这样困苦的环境下偏偏喜欢读书,郑氏想来,也许是上官家的血液在激荡,自祖父而来的文脉,不可阻挡。
      不可阻挡,却又路途多舛,每一次波折,都以血为代价。
      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滴落,朦胧之中,昏迷中的婉儿睁开了眼睛,正看见眼含热泪的阿娘,那一滴晶莹的泪珠,看在眼里,竟比受的那二十棍还疼。
      “阿娘……嘶……”想动动手也是不能,只是简单挪动了下身子,婉儿便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郑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别过身抹去泪珠,只是眉头仍紧皱着,想要碰一碰女儿也不知要从何下手,闷了半天憋出一句:“怎么跟人打架呢?”
      毫无血色的唇嗫嚅了几下,婉儿仍在赌气,嘟囔道:“他们……他们说阿娘的不是,我就……”
      “说谁的不是也不能打架。”郑氏斟酌着自己话里的责难,看女儿艰难抬头望着她的一双眸子里盛满了委屈,又不忍心真的责难她,只得叹道,“婉儿,你是知道宫规的,无论是什么原因,只要敢打架,就免不了这一通责罚。”
      “掖庭丞不听缘由,只要我在那里,就算不还手,也免不了这一顿板子吧?咳……咳咳……”婉儿说得急了,逼出一阵咳嗽,牵动尚未痊愈的伤口,不得不压在床板上的胸口生疼,郑氏忙抱住她想要减轻一些痛苦,小小的身体就缩在母亲怀里,额上的虚汗又冒出些许。
      “婉儿,别倔了,到头来受苦的总是你自己。”郑氏只敢虚揽着,只能由婉儿自己慢慢平复呼吸。
      身体沉重得像溺在水底,婉儿觉得连呼吸也能牵动胸中闷痛,脊杖本就容易打得半身不遂,不知这一顿板子是又伤到了哪里。可她的眼睛比脸上的汗珠还透亮,昏暗的烛光被门缝里透进来的风吹得一跳一跳,恍惚的神情终于再次集中,婉儿轻声问:“阿娘……我真是……不知道阿爷是谁的野孩子吗?”
      总有人用这句话中伤她,可她从来不问,如今前所未有地问起来,戳得郑氏的心里生疼,甚至难以避免地怨起赴死的丈夫来:“死去的阿爷很重要吗?”
      “很重要!”婉儿笃定地说,“一个人不知道从哪里来,又如何知道要往哪里去呢?阿娘,我活着是为了什么?阿娘知道吗,那时我真想让掖庭丞干脆就打死我,但我放不下阿娘……可是……可是如果只是放不下阿娘,用这种信念求生是不是太脆弱了呢?要如何活下去这件事,总会归于迷茫吧……”
      郑氏暗暗叹息,其实刚从相府堕落到这鬼地方时,她也在不住地问自己,“我活着是为了什么”。在第一次被掖庭丞责罚后,郑氏忍着疼,看床上得不到足够的奶水滋养,连哭声都细弱的小婉儿,坚定了自己要为女儿活下去的信心。
      她可以仅仅为着女儿活下去,可女儿似乎不能仅仅凭着阿娘求生。婉儿倔强而聪明,美丽与聪慧不能不让她瞩目,也必将因此吃尽别人不会有的苦头,身世远非这一难题的症结,即便没有这样的身世,她的一生,一样必须与“怀璧之罪”抗争。然而万幸,她是被人绊倒了也还能拍拍灰尘站起来,望一望四围的天空又能继续往前走的孩子,她比任何人都还要期待宫墙外的世界。
      “婉儿不想出去看看吗?”郑氏伸手轻轻一抬,小窗“吱呀”一声被推开少许,夤夜星光照进来,映入母女二人的眼帘,“一个人的过去究竟是什么?知道自己如何从阿娘的肚子里生出来就足够了吗?那前世究竟又怎样的因缘才能托生在阿娘的肚子里,这样的事,又是不是人的‘过去’呢?可这样的事谁能说清楚,每个人都是带着迷茫来到这世上,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只知道存在于世的现实,因为要迈向明天才在今天努力活着,今天不知道明天是福是祸,今天觉得是祸,可能明天又会觉得是福。正是有未来的无穷可能性,一个人才能活下去。”
      婉儿不再倔强了,垂下眼睑仔细思索阿娘的话,重伤醒来还有些犯困,在半梦半醒的时节,透过小窗洒下的星光更加柔和。
      “可是阿娘……还没有人出过掖庭宫……”婉儿黯淡了目光,不敢被星辉照亮,“我……我真的可以吗……”
      “不管可不可以,那都是只有活着才能去做的不是吗?”郑氏一声轻叹,抱着婉儿,目光却神往地投向星辉那方,“年复一年,总有人在上元槐上挂宫灯,上面写满了要出去的希望,没有谁实现了这一愿望,可这样的风俗从未间断。每年都有盼头,每年都盼着下一年就出去了,尽管希望渺茫,也是活下去的理由。”
      “宫灯……”即将坠入昏昏梦境的婉儿陡然被惊醒,被阿娘一提醒,才想起打架时被踩碎的宫灯,伸手拉住郑氏的手,又是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阿娘……我的宫灯……”
      节前的这几天,她一直都把宫灯当宝贝似的带在身边,这回没有带着,郑氏已经猜了个七八分了。握紧婉儿冰凉的小手,郑氏指向那边桌案上的一盏小灯:“别担心,阿娘还有一盏呢。”
      “可那是阿娘的,我以为今年可以有属于自己的宫灯。”婉儿目光如水,流淌的尽是诚恳,“阿娘没有想要祈愿的事吗?”
      她的困意已经写在脸上,却执意要把宫灯的事搞明白再睡去,郑氏收了收揽住女儿的手臂,噙上一抹温柔的笑:“阿娘祈愿啊,婉儿赶紧睡个好觉,这道坎迈过去就平安顺遂,快快好起来吧。”
      平安顺遂。
      这句听起来像是固定到可以被忽略含义的节庆用语,但在浸润苦涩的掖庭宫人们听来,却实在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婉儿不知道,在这个表面升平的国度里,像她这样的孩子还有多少,是否也还有无心的“平安顺遂”听进耳朵里,触动一颗被苦水包裹的心。上元槐迎向生长的那边,是大明宫的宫墙,在两道高高的宫墙之后,那掌握天下的人,将给万民洒下平安顺遂的福祉。
      无论陷于怎样的苦难中,上元节总是如期而至了。掖庭宫淡忘了教习所的斗殴与家常便饭似的责打,只有在这时候掖庭宫才成为不夜长安的一部分,被世道抛弃的人们,搭上上元槐的天梯,向心中的神灵祈愿。
      “岁岁年年常扈跸,长长久久乐升平。”
      婉儿在宫灯上写下两行小字,神往地盯着跟着发光的墨迹。
      她在可以有自己的宫灯这一年,还是用了阿娘的宫灯,那便不能只写自己的愿望,而得写最深远的祈愿,才对得起上元槐朝着大明宫生长的用意。
      抱着宫灯出了小屋,上元槐下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婉儿盯紧了树梢上最高的那个位置,一手抱着宫灯,一手拎着裙子,便要上去。
      郑氏担忧地伸手一拦:“上次的伤还没好,阿娘来吧。”
      “爬树这种事,阿娘哪有婉儿敏捷。”婉儿却是狡黠一笑,回身便投向那掖庭宫里最光辉的地方,“我要把宫灯挂在最高处,神明一定能看到我们的祈愿!”
      她艰难地朝树上爬去,抱紧粗糙的树干,就像抱紧登天的云梯,她朝着那最高的一枝去,就像在走一条朝圣的路,神明就在树梢的那端,一伸手,就可以传递祈愿。
      一伸手……
      没有地方可以落脚了,尚未完全痊愈的身体撑到了极限,小手抬久了难免发酸,就在要把宫灯挂上树梢的一瞬,婉儿身子微微一晃,忙拽住旁边的树枝,那被无意抛出的宫灯就在夜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曲线,向着树梢生长的方向,越过宫墙,飞了出去。
      “哎呀!”婉儿一阵惊慌,忙探身去捞,宫灯却已远在伸手碰不到的地方。
      “哎哟!”宫墙外有人正痴痴仰望如星辉般闪耀的上元槐,一盏小巧的宫灯正砸在女孩的头上。
      “公主啊!”跟在后面的一群宫人吓坏了,忙上来拉起被砸了个正着的小公主。
      公主却倔强地不肯让他们来拉,自己揉着额头站起来,抬头望望夜幕下无言闪耀的上元槐,又低头看看脚下稳稳落地的小宫灯,那样小一个纸糊的灯,比不上宫里的精巧,竟然没有摔破。揉着头的手停了,公主俯身捡起刚刚砸中自己的“罪魁祸首”,是宫里不常见的式样,仔仔细细地盯着看了许久,念出那两行诗:
      “岁岁年年常扈跸,长长久久乐升平。”
      “公主在这儿啊!真是叫天后好找……”看灯的思绪被气喘吁吁跑来的宫人打断,“麟德殿都开宴了,天后等着公主呢,公主快回去吧!”
      “知道啦!”公主烦闷地应了一声,觉得手里这宫灯实在有趣,便携了灯没有理会被砸的事,随着那宫人去了麟德殿。
      上元节宫里总要开宴,自从麟德殿建成以来,宫宴按例都在这恢弘的大殿里,这是要深蒙天皇恩典的人才能赴会之处,对于受尽宠爱的小公主李令月来说,却实在无趣。六岁的小公主已经想要跳出宫墙,逢着上元节,更向往外面的世界,可天后不许,再是撒娇耍赖,也只准她在宫里逛逛。令月听宫里人说过,在大明宫以西,有一个叫掖庭宫的地方,虽是罪奴居处,上元节却格外热闹,黑漆漆的深宫里,唯有东南角那棵古槐上被饰以各类宫灯,怀着一颗诚挚的心做出来的宫灯,往往比宫里交差的奇巧宫灯更有趣。
      令月也想不到,今天第一次去看,刚在那棵传说中的上元槐下驻足,就被砸了一脑袋。
      进殿时依然在琢磨手里的小灯,令月左看右看,除了那两行明显比自己写得好的字以外,这宫灯素得要命,似乎并没有传言中的那么有趣。
      “令月,瞧什么呢?这么晚才来。”天皇向女儿张开怀抱,令月立刻笑盈盈地钻进父亲怀里。
      令月笑着,献宝似的把手里的小宫灯递给父亲:“阿爷,天上掉下来一盏宫灯,儿给阿爷捡回来了!”
      “令月又去哪里胡闹了,哪儿捡的这么个灯来哄阿爷呢?”虽是嗔怪,天皇语气放软,却满满透着幸福,眯着眼瞧了瞧这小小宫灯,并无什么特别,便搁到了一边,“是谁家挂树上没挂着掉下来的吧,天上怎么会掉宫灯呢?”
      “师傅说,天上掉的东西是祥瑞,是明君才有祥瑞降临呢!”令月能任性而讨喜,可不全是凭着唯一一个嫡出公主的身份,也许念书不怎么样,但哄天皇开心,是她最拿手的特长,“阿爷细看,灯上有字呢!”
      见天皇一把将女儿抱住了,天后看着这对感情最好的父女笑了笑,自己伸手去拿过那盏宫灯,转过细看,果然有两行清秀的字迹:
      “岁岁年年常扈跸,长长久久乐升平。”
      不是古人的诗,也不是宫里的灯,百姓人家祈愿绝不会这么写。对仗工整的一联,一盏不起眼的宫灯上竟将国朝的祈愿点出,在这上元佳节被小公主捡到,似乎真是天降的祥瑞。天后微微恍惚,每年上元她的那盏灯都在祈愿国朝平安顺遂,如今难道正是神明的回应吗?
      “陛下。”天后含笑而对,向天皇道,“若此灯是上天赐予,那必然是祥瑞,若只是寻常人家不慎掉下来的,则可见国朝百姓心怀天下,又如何不是祥瑞?既然被令月捡到,又送上国宴来,正可彰显大唐天命所归,国祚兴旺。”
      “正是。”天皇听得高兴,端着酒杯便邀向群臣,“那就借此机会,祝我大唐,长长久久乐升平!”
      “祝我大唐,长长久久乐升平!”
      岁岁年年常扈跸,长长久久乐升平。
      高高的宫墙之下,在古槐撒下的阴影中,婉儿双手合十,默诵宫灯上自己写的两行诗。
      最高的枝头不肯接纳她的祈愿,看来是这祈愿太重,连神明也不愿理会了。
      女孩的身影在高大的槐树下显得更加渺小,明月朗照,北极星也是透亮,从古槐密密的枝丫间漏下星星点点的光芒来,婉儿一抬头,便将那梦幻般的辉光收入眼底。
      心中突然一颤,那柔柔撒下的光芒,是神明在注视她吧?
      神明真的会注视她吗?
      婉儿一笑泯去脑海间划过的一丝妄想,低头笑出苦涩,终究还是摇了摇头,走出古槐的阴影,却发现,早已身处无可遮蔽的星月光芒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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