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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尾声 ...

  •   1894年。
      伦敦的秋天来得比往年要早,而贝克街也好像比往常热闹。
      十月初的一个晴朗干燥的上午,我接待了那位名为A.C.D的朋友——他是位友善而认真的绅士,也是名医生,我回忆录的全数手稿都是交给他整理修缮之后发表的,那些故事让他名利双收,也让他不得不放弃从医生涯,马不停蹄地编写福尔摩斯的故事以飨读者。
      「若不是侦探先生逃出生天,发表了《空屋》,我这个时候大概已经被读者踩成一张船票,丢去瑞士找他了吧——华生大夫,您有一个多么怪异却极富吸引力的朋友啊。」
      拨弄着火炉,温暖的气浪呼在手上,我笑着对他点点头表示回答。
      「那么,」他不自然地指指自己,「您对我必须去编造一些案件这件事,已经不在意了吗,其实因为那合同……」
      「不在意,」我迅速回答了他,「我相信你的水平,道尔。」
      我没有告诉他,明明《空屋》一案也是我生造出来的,莱辛巴赫瀑布和伦敦第一第二号危险人物,都不过是某个漫长的噩梦中可怕又不堪一击的幻影而已。
      已经一年多了啊。
      他因为得到我的首肯,开心地捋着自己的海象胡子,拍拍那一摞手稿。
      「你真大度,我向你保证神探歇洛克•福尔摩斯这个称呼会在人们中流传下去,大夫。」
      「祝一切顺利。」我再次礼貌地笑笑,打开门送他下楼。
      「还有,」他一边下楼一边对我讲,「如果您需要什么帮忙,请随时叫我。」
      「谢谢。」
      注视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马车里,我却久久没有关上门。
      眼前伦敦的一角一如既往的喧闹繁华,马车夫吆喝着,马车随着有节奏的踢踢踏踏声前进着,卖报的小男孩轻车熟路地穿梭在街道上,围住来来往往的绅士淑女们,哗啦哗啦地晃着手里的报纸,拥挤而充实,这幅景象好像永远都不会变。

      尘世啊。
      变的只有自己吧。

      哈德森太太叫了我一声,我把门关上,隔断了那一派喧嚣。
      「华生大夫?」哈德森太太从厨房探出头来,「把您这份端走好吗?另外这份我去……」
      「不用,」我赶忙走到厨房端起那一盘,「还是我来就行。」
      我打开一楼福尔摩斯卧室的房门,听见哈德森太太在身后重重地叹了一声。
      福尔摩斯搬到一楼,也有一年多了吧。
      因为他再也不能自己走路了。
      他正坐在炉火前的轮椅里,毯子平整地铺在膝头,整个人静默无声,好像他只是这房间里的一件装饰品。
      「福尔摩斯?」我用快乐的腔调喊着他,「午饭时间到了。」
      没有应答。
      还是和昨天,和昨天的昨天一样毫无进展。
      我放下盘子,坐到他身边,炉火投出的光影在他脸上游移,俏皮地敦促他笑一下,而他仍然像是石雕王座上的宙斯像一样,挺直地坐着,直视着前上方的空气,眼神木然空洞,没有一点光亮,像已经死去了的人那样。
      一年以前那个月华遍地的夜晚,他在我的眼前破窗而出,坠落进黝黑的泰晤士河,我拖着血快要流干的身体找到了赶来支援的雷斯垂德,在水面上找到了垂死的福尔摩斯,真不知我俩谁比较命大,总之送进医院之后都救活了过来,但他却变成了这副行尸走肉般的摸样。
      我告诉雷斯垂德,我跟着福尔摩斯到了那个地方,同凶狠的开膛手杰克进行了殊死搏斗最后福尔摩斯同他一起坠落下去,福尔摩斯被救了回来,而杰克,永远沉睡在了流动的黑暗之下——我希望这个案子不被发表,雷斯垂德同意了。
      我并没有撒谎。
      没有。
      主治大夫告诉我,这是个奇迹,刀子插进了离他左心房非常非常近的地方,是一个缝隙,十分精准,像是他能感觉到什么的存在而特意瞄准了一样——当然,现在那里确乎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伤痕,然而他撞到了什么东西,开了一个伤口,带有铁锈的水进到他的脑袋里,阻断了他的神经。
      但是不,不完全是这样的,我没有反驳医学报告,但是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福尔摩斯杀死了自己体内的开膛手杰克,坠落下去的那一瞬杰克灰飞烟灭了,而他同时也尘封了自己。我眼前的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而已。
      他的灵魂正沉睡在黑暗中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非常、非常安全,没有什么能再伤害他,让他痛苦了。
      「福尔摩斯,福尔摩斯,」我轻拍着他因为血液循环欠佳而冷冰冰的手,「我们喝点茶,好吗,福尔摩斯?」
      没有应答。
      我拿起他面前的茶——我多么希望某一天我走进屋子时,这杯茶已经被喝完了,但是迄今为止,这个奇迹没有发生。
      我将茶杯贴近他唇边,看他一点一点喝下去。他忘记了思考,忘记了感觉,忘记了表情,忘记了动作,忘记了语言,躯体只残留着一些最基本的反射:呼吸,眨眼——尽管间隔长到你感觉不到;吞咽和咀嚼——尽管我每二十秒要动用一次餐巾,但还是给了我莫大的希望,使我坚信总有一天他会苏醒过来,开口对我说话。
      新年夜的时候他确实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我对他说新年快乐的时候,他像是听见了,手指和手腕开始慢慢的活动,像是要抓什么东西,我激动得差点把房子烧了,把烟斗塞进他手里,但烟斗在他手里无意义地乱动着,显然不对——笔——书——试剂瓶——甚至针管——最后把琴弓递给了他,才终于对上了号,再把他的提琴塞给左手,他开始像上好发条的木偶人那样,把头一偏,开始演奏一首曲子,行云流水的曲调和呆板空洞的面容完全不相称,好像是把别人的肢体安装在他身上似的,亟待一曲终了,他的动作又戛然而止,琴和弓子啪嗒掉到地上,手臂像突然被抽空了似的砸回膝盖。
      那之后他差不多两三天就要拉一次这曲子,那曲调悠扬而哀伤,我起先以为那是残留在他被毁坏的肌肉记忆边缘的一些东西,或者他要表达什么,但又一无所知,我甚至傻里傻气地托人记下来,请了几位音乐教师来帮我解决,但答案是「这曲子显然不在任何发表的曲目里。」
      于是这种时候我只有苦笑。
      「这是你自己作的曲子吗,福尔摩斯?」
      没有应答。
      他那没有焦点的眼睛,仍然像个虔诚的信徒般直视着前上方。
      那之后直到现在都没有第二个奇迹出现,我坚持着每天和他打招呼,说话,端茶给他喝,喂给他汤和粥,在他跟前走来走去,帮他擦拭身体,把他拖到床上放平,盖好被子,而他给我所有的回应,只有像玩具八音盒里放出来的一模一样的曲子,一遍又一遍。
      我有时候不安地想,他还是不要醒过来的好,背负着那样的过去活下去是一种巨大的痛苦,对谁都一样,而同时又自私地想,他要是马上恢复过来,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同我说笑,该多好啊。
      吃过午饭,我拿上他的琴盒,将围巾拉到他鼻尖下面,把他推出家门,去附近的公园散步,新鲜空气对人总是大有好处。
      我推着他漫步在落叶铺就的厚毯子上,听着脚下扑朔扑朔的声音,感觉身心整个舒展开了,空气里漾着草叶湿润的味道,清凉又柔和,是伦敦深秋的气息。
      「福尔摩斯,你看那些叶子,已经红透了。」
      没有回应。
      细碎游走的叶影中我看着福尔摩斯的背影,觉得他好像是刚刚睡着而已。
      红叶飘落到他肩头和帽顶,像一种别致的点缀,我欣赏了一阵子之后伸手拿掉它们。
      远处传来孩子们嬉戏的声音,我们不停地向前走啊、走啊,我不时伸手拿掉一两片红叶,世界仿佛只剩下行走的我和静默的福尔摩斯,没有鲜血、惊叫、冷冷的月光和骇人的怪笑,只有繁茂的树木搭建的一条红棕混杂的走廊,木影斑斓,风拂过叶丛的沙沙声让人有点惬意的疲倦,时间重复循环在左右脚单调的行进之中,如同一个单纯美好的梦境。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即使你永远无法感觉到了。

      算是赎罪吗?我苦笑给自己听。
      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撞到了轮辐,迫使我停下来。
      我俯下身子,看到落在地上的一个小球,是孩子们玩板球常用的那种浅色的。
      把那个小球捡起来,有几个大汗淋漓的孩子从树木间跑到我面前。
      「谢、谢谢你,先生!」领头的一个高个男孩沙哑着嗓子朝我喊,「那是我们的球!」
      「喘口气,孩子。」
      那几个孩子陆陆续续跑到我面前,撑着膝盖喘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
      「给。」我把球递给那个男孩。
      「谢……」男孩一手还撑在膝盖上,一只手伸出来从我手掌上拿走球。
      好像我手上有什么神秘的吸引力似的,他抓起了球却没有拿开,脸上显现出惊讶和认真混合的表情。
      「怎么?」
      随即我发现自己问了一个何其多余的问题——我的手掌中央有一个十分显眼的钉痕,不是什么人手上都有的。
      是那个永世难忘的月夜给我留下的伤痕。
      我皱皱眉把手抽回来,那男孩的视线仍然追着我的手。
      「先生,您是……」
      「那只是旧伤。」我有点厌恶地阻止他说下去,孩子的好奇心往往让人无奈,我转回去,把领子拉高了一些。
      半晌,没有听到那群孩子离开的声音,我却听到了嘀嘀嗒嗒的敲打声。
      抬起眼,我看到福尔摩斯的手指正有节奏地敲打着轮椅的扶手。
      「啊,好的,马上就来,福尔摩斯,」这群令人不愉快的孩子被我抛到脑后,我开始把轮椅下面的琴盒拿出来,「马上就给你,别着急,福尔摩斯。」
      我打开琴盒,熟练地打好松香,把拧紧的弓子塞进福尔摩斯的右手。
      「先生!」
      我刚打开琴面的皮带,那个不愿意走的小男孩又叫了我一声,我把不耐烦的脸转向他。
      福尔摩斯的左手还在敲敲打打。
      「先生,」那个男孩脸色苍白,声音沙哑,带着一个孩子能有的全部敬畏。
      「怎么?」我把琴放到福尔摩斯手里,帮着他架到肩上。
      「先生,您……您是圣徒吗?」
      熟悉的悠扬琴声在林中响起。
      「你说什么?」我合上琴盒,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好显得不那么古怪,福尔摩斯背对着我,自顾自拉着那个调子。
      圣徒?他在想什么?
      「您,」他指指我的手,「您的手。」其他所有的孩子都看向了我的手,神情像上教堂一样。
      我把双手摊开给他,还有上面那两个触目惊心的钉痕。
      「我祖母说,」那孩子的声音颤抖着,「圣徒的掌心会有钉痕,那是圣痕,是爱的圣痕。」
      我望着他,心中五味杂陈,升起一股复杂的感情。
      「哦,那个,那只是旧伤,」我含糊地回答,「我不是什么圣徒。」
      「那您是天使吗?」最小的姑娘尖声问道。
      「不,当然不是,小姑娘,」我不由得笑了一声,「当然不是,我只是……」

      「我只是一个被获准赎罪的人。」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浓浓的苦涩。

      而那群孩子把敬慕的眼神发挥到了极致,搞得我有点尴尬,他们似乎完全忘了板球那回事,像看着高大的耶稣像一样看着我,没有丝毫离去的意思。
      一群天真的孩子和灿烂的秋色,这世界还是有那么多希望啊。
      「哦……你们想听听琴吗?」我有点生硬地招招手。
      那几个孩子蹦跳到福尔摩斯前面,坐到地上仰视着他。
      四下里只剩下沙沙的风声,回应着那琴声。
      而我站在他背后,紧紧握着轮椅的把手。
      福尔摩斯的琴声似乎比往常都要慢一些,忧伤一些。
      孩子们坐在地上专注地看他每一次的运弓和揉弦,还有他那双空洞的灰眼睛。
      最后一小节的声音越来越低,消失在细语般的风声中。
      哗啦一声,琴和弓掉到地上,把孩子们吓了一跳,而福尔摩斯又恢复到坏掉了的玩具一样的状态。
      「没事,没事的。」我慌忙安慰着他们,把东西捡起来。
      「先生,这曲子好好听,我也学小提琴,但是我不会拉那么好听,」声音尖细的小女孩欢欣地问我,「它的名字是什么?」
      「名字?」我有点狼狈,「它的名字……」我俯下身苦笑着看向福尔摩斯,「福尔摩斯,你告诉我这曲子的名字好不好?」
      意料之中的没有反应。
      我叹口气,把眼光垂下去,随即为自己看到的景象感到震撼。
      在动。
      真的在动。
      福尔摩斯躺在膝头的右手在微微动着,食指和拇指拢在一起,做出像是拿笔的样子。
      「福尔摩斯!」我不由自主喊了一声,怀里的东西一下子掉了,「你听到了吗?你要告诉我是吗?!」
      手指仍然颤动着,好像手腕也要跟着动起来。
      「福尔摩斯!」
      我赶紧把口袋里的纸笔拿出来,手哆嗦得差点拿不住,费了好大力气才让他握住我的笔,在下面垫上一张纸。
      「写吧,福尔摩斯,把这曲子的名字告诉我,或者写点儿什么都行,求求你了。」

      他的手斜躺着,象还没有学会控制肌肉的人那样,费力地、七扭八歪地划下一行字迹,接着手又停了,好像刚刚已经花费了他全身的力气,笔从指间掉下来。
      做了很大努力,我才让自己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把那张纸条拿起来,把字迹对准午后的阳光。
      我愕然。
      ……

      ……

      整个下午,过路的人都能看到一副奇异又温馨的景象:落叶缤纷的树林之中,那片空地上有几个错愕的孩子围着一把轮椅,上面坐着一个神情木然的男人,只露出一双灰色的眼睛,有另外一个男人伏在他的膝头,像忏悔又像是喜悦地抽泣着,即使红叶落了满身也浑然不觉,他不断呼唤着一个名字,「歇洛克——哦——歇洛克——」他们猜测那可能是他的家人。他手中紧抓着一张小纸片,仿佛抓着他一生的幸福和希望。
      那张小纸片上只有短短的、旁人难以辨认和理解的几个词:

      E ver l astin g lo v e

      ——在日夜的交替和灵魂的沉默中,永远不会淡漠的旋律,为你所做,为你而歌,即使忘记了思考,忘记了感觉,忘记了表情,忘记了动作,忘记了语言,也不会忘记想要告诉你的那份旋律,和它的名字——

      一往情深

      .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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