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十六话 ...
-
玄月历第二百三十七年十月初一，天阴沉沉的，仿佛随时会下雨。一大清早，江湖一阁的门尚未开，门前已经站满了人，希望能争取一个好位置。
每月初一，雾隐城中便有许多人聚集到江湖一阁，听江湖快嘴讲述一些武林中的轶事，而今天的人更多了。
午时过后，江湖一阁内熙熙攘攘，擂台周边围满了人，有些人还搬上凳子与桌子，摆上几碟花生瓜子之类，听得津津有味，而台上，一个手执铁扇的中年男子正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时而激扬，时而惋惜，时而欣慰，时而愤怒……牵扯听众的一情一绪。
与此同时，江湖一阁二楼的雅间内，玄莫正用他修长的手指拈起了一颗棋子，优雅地将其落在棋盘上，同时嘴角勾起一抹胜利在握的微笑。
“渺空大师，承让了。”
渺空手持佛珠，单手施礼道：“阿弥陀佛，莫施主天资聪颖，老衲佩服。”
“大师过奖。”玄莫微微颔首道，“听闻家师生前与大师乃至交，不知大师能否将往事告知晚辈？”
渺空叹了一口气：“阿弥陀佛，世事难料，望施主节哀顺变，老衲也只能尽绵薄之力罢了。”
玄莫点头致谢，将近日调查所知细细道来：“当日之事，没有任何目击者，晚辈事后勘察，发现阁中的经书秘籍虽被烧作灰烬，但皆无被动过的痕迹，可知凶手不是为了武功而来；那一百八十名弟子都是死于一柄弯刀之下，而家师则是中毒后被匕首刺中心脏而死，墙壁上有鞭痕，想必凶手乃使鞭之人，但是，师父却在临终前在地上刻下‘不许复仇’四字，晚辈百思不得其解，请问大师，家师生前可曾与人结下深仇大恨？”
“深仇大恨？”渺空捻着佛珠沉思道，“独孤施主为人正直，二十年来一直隐居雾隐山，不可能与人结仇，只怕是二十年前的恩怨……”
“二十年前？”
“施主可曾听说沙家？”
“沙家？二十年前被一夜灭门的沙家？”
“没错。”
沙家，位于雾隐城五里之外的风丘谷，曾是武林四大世家之首，出过三届的武林盟主，只可惜二十年前遭到了灭门之灾，如今世上只余三大世家了。
“独孤施主便是当时沙家的宗主沙泠然，沙家灭亡后，独孤施主心灰意冷，便改名换姓，隐居山林，创下隐音阁。”
“原来师父竟是沙家的人……”玄莫喃喃自语，继而问：“大师可知沙家为何会灭门？”
“此事……恐怕与莫施主有关。”渺空道。
“我？”
“当年天子秘密召集四大世家的宗主，为储君殿下选一位师父，最终以独孤施主脱颖而出，只是不到三天，沙家便遭到了灭门，其中蹊跷，恕老衲无能为力。”
“大师的意思是……”
“阿弥陀佛，恕老衲不便多言。”渺空再次施礼道。
玄莫见渺空已无意继续适才的话题，只好作罢，两人对弈几局，又闲聊了一阵，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告别渺空，玄莫陷入了沉思：父皇与师父亦是至交，他不可能那么做，也没有理由这么做，那么会是另外三个世家？还有一个可能，黑翼门！那个神秘的组织……他想起了试胆比赛那夜的黑衣人，那人用的就是长鞭，会是他吗？但以师父的武功，即便是中了毒，也不至于……
“谁！”窗外突然闪过一道身影打断了他的思路，他追至了窗前。窗外，人头攒动，一个披着黑斗篷的身影正站在擂台上，森然地笑着。
片刻前。
巫娅无趣地趴在桌子上，半垂着眼睑望着台上那所谓的江湖快嘴，身上散发着的怨气如一个个黑色的漩涡，仿佛要将周围的人都拉到黑暗中去。
不是说那江湖快嘴说得不好，而是比起巫娅看过听过的故事，那些江湖轶事实在是无趣得多，再者，她在这里呆坐了一个下午，还是没有见到玄莫，又怎会有心思听故事？
玄月人的精神生活可真枯乏啊……这便是没有动漫与电脑的人生，巫娅轻轻吐出一口气，哀悼起自己悲惨的下半生，忽听台上的人喊：“各位观众，接下来小生要讲述的是斗篷大侠勇斗京中恶少的故事。”
“斗篷大侠？好！几日前他与凌家二公子那场决斗可谓精彩。”
“可不是，一招制敌，连手也不用伸，而且那个气势啊。”
江湖快嘴那话一出，便有人应声道好。巫娅眨眨眼，努力地回忆自己在月都的事。勇斗恶少？她好像没做什么吧？
事实证明，不管在古代还是现代，舆论的力量都是非常强大的。
“何必要快嘴先生来讲，斗篷大侠此刻正在江湖一阁，何不请她本人上来说几句？”不知谁说了一句，台下听众的头整齐地转向了巫娅，眼中带着崇拜与期待。
巫娅只觉一道道强光射来，尚未回过神，自己已经被拥簇着上了台。
这种时候，那个沙漏跟班究竟去了哪呀？巫娅埋怨着，抬眼看着听众们如星星般的目光，忽然想起了大学时期自己演过的一个话剧——《人鱼公主改编版吸血鬼骑士》，突然计上心来，于是乎，伸手半掩红唇，嘴角扯出一个森然的弧度：
“血色的蔷薇，带着毒刺的藤萝，古老的城堡，水晶杯里鲜红的血液，还有，慵懒雪白的波斯猫……来吧，和我一起进入吸血鬼的世界……”
幽然的眼神，阴柔的语气，这一刻的她妖异邪魅，如夜半时分勾魂的妖精，用冰冷黑暗的气息缠绕着台下每一位听众。
只听她用一种带着三分怜悯七分哀怨的语调说：“那个人总喜欢站在悬崖上遥望。在他的领地对面，有一座美丽的城堡，里面住着一位貌若天仙的公主，她每天都会到花园里照顾自己的花草，而他，则每一天遥望着公主，他与她不是同一种族，但他依旧渴望，他能够保护她，即便只能远远地，远远地……
“所以，敌国的军队入侵她的城堡那个夜晚，他毫不犹豫地去救了她，即使，在这之前，他从未在人类面前现过身。他拥着她从火势汹涌的城楼上跳下，将她放在花园中央，但是，也就是那个时候，一个据说是她未婚夫的王子带着人马出现了，他只好在别人发现之前悄然离开，然后看着公主醒来投入王子的怀抱……不甘心，但却无可奈何……
“孤独，他以为自己早已习以为常，但那个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一个。即使拥有最高贵的血统那又如何？他们这一族，注定了要孤独地度过漫长的岁月，因为他们是……吸血鬼，总是隐藏在黑暗中，以血为生，与寂寞为伴……
“没错，他只要默默地在暗处守护着她就够了，然而……冥冥中似乎早有定数。那一天，改变了他的一生……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阳光早已被雪光淹没，他站在悬崖的边缘，俯瞰着那片银白色的世界，任刺骨的寒风如利刃般划过脸庞。而她披着雪貂披风，就这样闯入了他的视线，柔弱的身躯，冻红了的双颊……她问：您知道风之巫女在哪里吗？
“风之巫女就在他领地背后那个雪池旁，但他却无法开口告诉她，只怕一张开口，那森然的獠牙会吓着她，而且，以她一个柔弱的凡人女子，无法到达风之巫女的处所的。
“‘求求你告诉我风之巫女的处所在哪吧？我的丈夫中毒了，需要用巫女的圣水才能救活，当日，他不顾一切从火中把我救出来，如今，我也一定要把他救回来……’她抓住他的双手，殷切地祈求着。
“然他却只能推开她，匆忙地离去。她身上的血很香，刺激着他对血的渴望，干涸的喉咙，通红的双眼……这便是吸血鬼，一个被血诅咒的存在……”
巫娅说到这，突然停顿了下来，神情哀痛地趴跪在地上，想起了她的玖阑前辈，每每站在窗前，远远地凝望着他心爱的女孩，那让她心痛的眼神……
而台下却鸦雀无声，听众们茫然地看着她，猜测着，吸血鬼究竟是什么东西，是妖怪的话又怎么爱上人类的女子，妖怪不都是凶残的么？
却见巫娅捂着自己的心脏，缓缓爬起来继续道：“如果，你非救他不可的话，那么，我成全你……沉思了一夜之后，他下定了决心。
“风之巫女是一个小气的女人，她说圣水是巫女的生命，如果要她的圣水，就必须拿更有价值的东西来换。于是，她看上了他的獠牙，吸血鬼赖以为生的獠牙……
“巫女说，獠牙也是吸血鬼的生命，失去了它，除非得到心爱之人的心，否则，阳光来临之际，他便会化作一缕青烟。
“他连夜将圣水交给了她，看着她感激不尽的面容，很想告诉她，其实救她的人是他；告诉她他喜欢着她；告诉她，他想成为可以永远守护着她的骑士……但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在她转身的瞬间，一道阳光冲破了云层落下，那是他见过的，最灿烂的，也是最后一道阳光……但是……他却微笑着说：‘即使是要化作一缕青烟，我，也绝不后悔……’”
巫娅又停顿了一阵，然后一手捂心，一手高举，凄然却绝然地仰望着天空，低声叹道：“啊……玖阑前辈……”
故事完毕，巫娅的鸦羽在风中轻轻拂动，帽子底下的脸因她高仰着头而在众人面前一览无遗。她会不会也化作一缕青烟？有人在底下担忧着，分不清故事里的主角是她还是吸血鬼，而她，更是沦陷在自己的故事当中，不能自拔……
孤独的吸血王子，在黑夜中抚着自己的獠牙，遥望着远方的恋人，作下了一生的决定……为何要这么凄美……在巫娅垂下头，欲擦去眼角隐隐的泪花，忽觉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一只大手稳稳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修长的手指，优雅的身姿，熟悉的面容，还有，深情的黑眸……
“玄……莫？”
*****************************分割~分割~分割********************************
“玄……莫……”巫娅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侧喃喃作响，不是做梦，也不是幻觉，而是真正的玄莫，站在自己的面前，握着她的手腕，紧紧地看着她……
而玄莫，却似乎在这一声轻唤中猛然回过了神，仔细看清巫娅的面容，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他松开了手，彬彬有礼道：“久闻斗篷大侠盛名，幸会，方才仓惶之中误将大侠当作了一位故人，失礼了。”
“不……失礼……”巫娅脑中一片空白，目不转睛地面前的人，连言语也有些不利索。想过千万种与他相遇的情形，甚至做好了被他唾弃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会是这样……彬彬有礼，没有厌恶，也没有冷言冷语，而且还……
“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再会。”玄莫抬手作揖，不待巫娅说完一个“等”字，便一个闪身，消失无踪。
“天呀，是莫轩公子，‘汲血剑’莫公子 ！”
“没错，莫公子与斗篷大侠同台出现，今日果真不枉此行啊。”
台下突然一片哗然，议论纷纷。而巫娅，木然地站在擂台上，盯着自己的手发呆，直到人群散去，夜幕降临，沙漏走到她身边。
“回去吧。”沙漏道，听不出任何喜怒哀乐。
巫娅看向他，茫然地点下了头。
如往日般，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天空满是阴云，掩去了所有的月光，不多时雨便像细针般铺天盖地而来。
沙漏明知自己该去避雨的，但他却停下脚步，望着前面缓慢前进的背影，然后抬起头，任着雨水打在他脸上。明知那是不可能，但是他还奢望着，那雨水可以洗去他一身的血腥与罪恶……
回到破庙，两人都已被雨水淋个浑身湿透，沙漏在神台前生了一团火，然巫娅却死活不愿将鸦羽脱下。无奈，他只得在旁边的小屋内又生了一团火，两人各据一室，各有所思。
“如果是这只手，他一定不会那样子握住了吧。”还有那深情的眼神，他当时看的一定不是她……巫娅将鸦羽晾在一边，躺在地上盯着自己的黑爪低声叹息着。火光摇曳，细雨敲瓦，世界显得无比静谧，她听着雨声，渐渐地陷入了梦境之中。
沙漏也在听着屋外的雨声，脑中却满是白日所听到的东西。在江湖一阁的时候，趁着巫娅不在意，他前往雅间打探了一翻，没想到却听到了关于沙家的消息，更没想到原来沙家的灭亡竟与玄莫有关。那个离魈似乎要摧毁有关玄莫的一切，而沙家，只是不幸被殃及的池鱼。为何要是如此讽刺！他竟曾以为那个魔鬼是自己的恩人，甚至为了他让自己的双手染满了血腥……
这份罪孽究竟是谁的错？
他猛然抽出匕首，狠狠刺向了自己的右掌，鲜血直流，而他的眼睛瞪得通红，乍一眼望去，就像受伤的猛兽。都是你们的错，离魈，还有玄莫！我会亲手去结束这份罪孽，然后，也结束自己……
但是，老天爷，为何要在我错了一生之后，遇上这个女人……
“吸血鬼，总是隐藏在黑暗中，以血为生，与寂寞为伴……”
“即使是要化作一缕青烟，我也绝不后悔……”
沙漏突然想起了巫娅今天说的故事，尤其是那两句话。吸血鬼，一个被血诅咒的存在，而他，却连这样的存在都不如。巫娅说的对，他是沙漏，一个在黑暗中被世人遗忘的沙漏，而他的时间，已经逐渐走向了停止……
“阿嚏……”里屋里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喷嚏声，只见里面一片漆黑，火堆显然早已熄灭。这个女人，为何不懂照顾自己！沙漏扯下一块布草草包扎了自己的手，皱着眉头走向里屋。
屋内的火堆只余下星星火光，诡异地明灭着，长期处于黑暗中的他即便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而这一刻，他却希望自己什么也没有看到。
那个女人确定是巫娅没错，她的装扮，她的睡姿都与往日无二，然而整齐的刘海下却是另一张黝黑的熟悉的面孔。
黑五丑，为何会在这里？她的斗篷在黑暗中隐隐地发着光，仔细看来的确非寻常之物，不知她的模样是不是与它有关，还有那次与凌星傲的决斗。难怪她死活不愿在人前解下这黑斗篷，难怪她不惜长途跋涉来雾隐城找玄莫……
“这便是你非将自己包裹在黑暗之下的不可的原因吗？即使是化作一缕青烟，也绝不后悔……对你来说，是否即使失去所有的阳光，也绝不后悔？”沙漏喃喃自语，右手紧握着，手心仍在滴血，然而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楚。
玄莫的太子妃，离魈一直想抓的女人，如果把你杀了，他们一定很麻烦吧。沙漏再一次抽出了匕首，杀意渐渐在他的瞳孔中聚集。他慢慢走向正在酣睡中的她，将刀尖对准了她的心脏。
“巫娅，你为何不是一个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的人？”
刀尖一寸寸地靠近她的心脏，而巫娅也似乎察觉到一些不舒适，嘤咛着睁开眼睛，朦胧中看到了一个黑影，看身形像是沙漏，于是咕哝了一句：“是沙漏啊，记得帮我弄吃的，还是那生肉包……”然后翻了一个身，又沉沉睡去。
沙漏……这个名字让他的身体一颤。这个世界上会唤他作沙漏的，她是唯一一个，和她一起渡过的日子，他甚至遗忘了自己身上的深仇大恨，而且，他的命，也是她救的……
那把匕首就这样对着她的心脏，许久许久，可是最终也没有插下去。
沙漏无力地坐到了一边，匕首哐啷地一声滑落地面。
二十年前，他才五岁，那个魔鬼以恩人的姿态将他从刀光剑影中救出来，问他：“可怕吗？想报仇吗？”
他惶然地点下头，将那夜血色的天空刻入脑中。
“我可以教你武功，帮你报仇，但是作为代价，你必须将自己的灵魂交给我。”
“只要可以报仇，我什么都愿意做。”他记得，那时他用自己稚嫩的声音坚定地说。
“很好，从今天开始，你便是我的暗使，这块黑琉璃面具便是你的象征，你只需记住两件事，绝对服从我的命令，还有，复仇。抛弃所有不必要的感情，怜悯，感激，宽恕，愧疚……你只需要一种感情——仇恨。”
那个魔鬼的声音至今犹似在耳边，或许从那时开始，他已不能，再算作一个人。复仇，是他生命的全部；复仇，也让他做了一件永生不能原谅自己的事。
然而，这个女人……
他静静地望着巫娅，忘记了自己进来的初衷，直到她不舒服地将自己蜷作一团，他才走了过去，将她拥入了怀中，凝望着漆黑的角落喃喃自语，低声却坚决地，就像在宣读自己的誓言：“我们都是活在黑暗中的人，也许一生都不会找到出路，但，上天却让我遇到了你，是你给了我希望，不管你是谁，我只认定你是可以与我相依为命的人，所以绝对不要背叛我，与此相对地，我会以永远保护你作为回报，像你故事里被的吸血鬼那样，即使化作一缕青烟，也绝不后悔……”
漆夜，一片寂静，唯有雨声，沥沥。
江湖一阁二楼某雅间，玄莫站在窗前，凝望着漆黑的雨帘，一个黑衣侍卫飞身闪入雅间，单膝跪在他面前。
“起来吧，事情查得如何了？”
“禀公子，属下打探到黑翼门中有一人叛变，目前那人正被门中人追杀，曾在城东的破庙出现。”侍卫道。
“叛变？”玄莫沉思了一阵，“很好，继续追查。”
“是！属下告退。”
“慢。黑哥与玖阑的事查得如何了？”
侍卫一脸惭愧：“恕属下无能……”
“下去吧。”
叛变……是巧合吗？还有那个诡异的黑斗篷……
侍卫退下后，玄莫仍站在窗前，回忆着白天那张让他产生错觉的面容，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另一个人曾说过的话：“我想到世界上最自由的地方去。”
世界上最自由的地方在哪？
而你，究竟去了哪里？是生，或死……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第十六话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