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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茫茫大海上,祝家瓷坊的大船鼓足风帆,向南宋的海岸线航行。

      甲板上,祝家瓷坊的少东家正在听销售主管孟秋娘汇报这趟出口业务的销售情况。

      “最受真腊人喜爱的是我们荷花纹与鱼纹的粉青瓷。器型的话,基础的碗盘碟盏卖得不错,剩下的笔筒的炉一类,虽与当地人生活习惯不同,但因有异域之风,猎奇之意,也都销售一空。”

      孟主管矮矮墩墩的,年近五十,脸上有了老态却没有疲态,身材结实神色精干,汇报工作有条不紊轻重有度,在少东家思考问题时,她还能抽空教训两句躲懒的水手,让他们加大马力全速前进,务必要赶上下一季新品研发会。

      听完报告,少东家满脸笑意的搂住孟主管的肩膀:“我就说吧,奶妈,绝对卖的完。”

      看着少东家和孟主管搂搂抱抱,孟主管还亲密的抚摸着少东家的后脑勺,远处的水手和杂役瞪大了眼睛。没想到徐娘半老的孟主管和正值青春年华的少东家关系如此不一般,以后可不能再在背后骂她没男人了。

      大家压低声音七嘴八舌的讨论着少东家和孟主管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女的。”

      顺着声音,大家看到坐在木箱堆里的一个小女孩,那是少东家在真腊买到的流浪儿。她生在儋州话,父母双亡后被带到真腊贩卖为奴,幸亏在市集上遇见了少东家,被赎了自由身。少东家准备将她带回逸州,放在慈幼局里抚养——逸州慈幼局和安济坊最大的民间资助人便是祝家。

      这女孩的口音让杂役们感到陌生,但他们还是听懂了“女的”这两个字。

      少东家虽然身形瘦削,容貌俊美,但发号施令时威严利落,不容置喙,因此没人想过她竟是名女子。但此刻再瞪大眼睛看看,少东家和孟主管说话的神色体态,不就是一个跟奶妈说笑的女子吗。

      水手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开来,好好一个祝家瓷坊的小娘子,不去嫁人,非得穿个长衫来海上漂,挤在男人堆里,真是颠倒黑白。

      少东家留意到了那些品评的目光,将搭在孟主管肩上的手收了回来。她穿着青色长衫,长身玉立,面容俊朗。但若走近细看,不难看出五官走势柔和,带着女子神态。

      这正是祝家瓷坊的接班人,祝老爷的独女祝婉月。她今年廿四岁,经过几年历练,已逐步从父亲手里接过瓷坊大小业务,将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井井有条。此外她也秉承了父亲乐善好施的优点,广结善缘,致力于救济幼童与孤寡老人,为祝家赢得不少美名。

      因此,在逸州城中,大家都知道祝家小娘子一表人才,能力出众。但往往都会加上一句,只是年龄已大,迟迟不婚配,莫非其中有什么内情。

      七八年前,祝婉月也曾尝试解释,自己还在等待对的人,而且事业为重,先立业再考虑成家。一席话让逸州城的媒婆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什么叫“对的人”,什么叫“先立业再成家”,难道是嫌自己工作不够出色,资源不够服众吗?

      于是媒婆们一个个联起手来,誓要给祝婉月找个好归宿。没想到上好的人选一个个被祝婉月拒绝,经年累月,她们也就放弃了斗争,处处说祝家娘子脑子有问题,只喜欢瓷器,不喜欢男人。

      逸州城百姓倒不觉得奇怪,毕竟祝家瓷坊里满是“没丈夫的女人” ——祝老板很乐意给寡居或婚姻破裂的女子提供工作机会。她们往往年纪不小,容颜老去,不受酒楼旅店等小商家欢迎。又因体力有限,无法独自打理一方田地。

      这时,祝家瓷坊朝她们打开了大门,于是没几年,祝家的宅子里和瓷坊中便满是单身女子,其中有老有少,个个都有一段血泪故事,以及对祝家的满腹感激。

      孟主管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她年轻时被休后来到祝府当奶妈,后来成了祝婉月的助手,一路当上瓷坊的销售主管。现在虽添了年纪,但腰杆挺得更直了,每次路过前夫卖猪肉的档口都不忘翻上两个白眼。

      同时,祝老爷来到逸州时也已丧妻,只带着一名孤女,这么多年仍是孤身一人,父女二人相依为命。
      因此在市民眼中,祝婉月迟迟未成亲也不算怪事,毕竟祝家的人都怪得很。

      “上岸之后,你先把那女孩送去慈幼局。”,祝婉月看见那孤女坐在甲板上,便提醒孟主管。说罢,祝婉月又招手叫那女孩过来。

      那女孩走到祝婉月身边,祝婉月问她可曾有姓名,她说只被唤作小妹。

      “这算不得名字,你给自己取个新名字吧。”,祝婉月笑眯眯的看着她。这女孩大概十来岁光景,模样机灵得很,祝婉月很是喜欢。

      女孩想了想,看着祝婉月:“你叫什么?”

      旁边的孟主管发出爽朗的笑声:“她叫祝婉月,你也想叫婉月吗?”

      女孩有些不好意思的扭头看向海平面,祝婉月摸摸她的头:“婉月是不能叫了,但姓祝不错,以后就姓祝吧。名字你慢慢想,但想好了就不许改了。”

      语罢,远处的地平面上出现隐隐的山峦轮廓,祝婉月眼睛一亮。
      “到家啦。”

      码头上,焦总管已经来来回回踱步两个时辰了。

      这位身材短小精悍,衣着考究的中年男子是逸州祝家的管家,他已经连续三天来码头眺望。

      暮春的天热起来了,焦总管边走边拿手帕擦着额角的汗 —— 他一直是个精致自律的人,但茫茫的海平面上空空荡荡,他心里焦躁异常,脚下怎么都停不下来。

      今天从醒来起,焦总管心里格外不平静。

      可别是老爷熬不住了吧,他脑子里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带着这种乌云笼罩的心情,他又开始在海边眺望了。
      海上依旧风平浪静,仿佛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直到一艘船远远的出现,船头的旗帜上写着一个鲜明的“祝”字。

      甲板上的祝婉月一眼就看见了码头上的焦总管,高兴的朝他挥手,却见到焦总管拿着手帕细细的擦拭眼睛。

      怎么了?看到我回来还要喜极而泣吗?祝婉月十分困惑。

      登岸后,祝婉月得知了前因后果—— 祝老爷半月前突发昏厥,之后便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多位名医束手无策,全家上下都慌了神,只盼着祝婉月回家。

      骑上备好的马,祝婉月策马往逸州城赶去。

      焦总管另骑一马,与祝婉月并肩而行,断断续续跟祝婉月细说老爷的病情和家中的情况,以及他个人对于现状的看法。

      “沈氏瓷坊的大少爷又来提亲了,依我看,不如就了了老爷这个心愿吧。虽然沈家生意差我们一头,但沈公子也算是一表人才,又与你青梅竹马,对你一往情深,执着的等你这么多年,多难得啊。别再听老爷那些不正经的话了,女子总要嫁人的吧。婉月,你说是不是?婉月,你慢点骑啊,等等我啊!你跟我较什么劲啊!”

      祝婉月已经将焦总管甩出一大截路,但还能依稀听见她的回答。

      “我不听!”

      焦总管也不意外,保持住风度微微一叹气,催马去追祝婉月。

      这家父女二人,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常常口出怪异言论。不是“妇女能顶半边天”,就是“人人生而平等”。他们在外人面前还有所收敛,在家更是无法无天。

      来到祝家二十年,从祝老爷白手起家到现在,焦总管一直被这些言论折磨着。起初还只是祝老爷一人疯言疯语,后来祝婉月长大了,也学坏了。光是谈婚论嫁这一件事,就把焦总管急得冒烟:焦总管私下找了多位媒婆,在逸州给祝婉月做宣传。可等提亲的人上门了,又都被祝婉月拒绝了。更气人的是,祝老爷也不急,反而笑呵呵的跟祝婉月一起挤兑自己。

      焦总管心里苦,多次想辞职,可祝家父女实在是真诚善良大方,也不强调尊卑礼仪,与自己宛如一家人。焦总管只能咬咬牙留了下来,并发誓要挽救祝家,将祝婉月的思想扭上正轨。

      祝府院中,祝婉月和焦总管前后脚冲进院子,直奔祝老爷的卧房。

      今日祝老爷精神不错,在床榻边支了一口小锅,正在涮肉。见两人进门,祝老爷咽下嘴里的牛肉,擦擦胡子上沾的酱料:“婉月回来了,来!一起吃。”

      看着桌上几盘子牛肉,祝婉月推测父亲身体机能还不错,于是放宽了心。正好骑了半天马也累了,坐到桌边吃了起来,边吃边说起这趟真腊之行的见闻与体会,顺便提出下一季新品的设想。

      “在真腊,祝家瓷器已经有了一定的知名度,我们要保持这种劲头,不断推出新产品,强化这个品牌概念。沈家也开始做海外贸易了,但他们产品没有识别度,据说卖得很惨淡。”

      祝老爷听得笑眯眯的不住点头,还招呼焦总管:“小焦,一起坐下吃啊。”

      站得笔直的焦总管哭笑不得,自己胡子都快白了还总被叫小焦。但他无暇关注这细节,顺势插话询问医生今日是否来过,老爷的身体状态如何。

      “都被我赶走了,每天给我灌苦药,治又治不好。我自己多吃点多睡点,其他的看命吧。”,祝老爷乐呵呵的又给自己涮了一块牛肉。

      很好,这很像是老爷会做的事。焦总管深呼吸若干次,退出房间,去门口等着迎接安顿后来的大部队了。

      父女俩一筷子接一筷子,讲完了真腊之行,嘲笑了一通隔壁经营不善的沈家瓷坊,几盘牛肉也全下了肚。祝老爷心满意足的放下筷子,清清嗓子,祝婉月知道父亲开始谈正事了。

      “我大概没多少日子了。”,祝老爷开门见山:“但这不重要,我与这世界两不相欠,没有任何遗憾不甘。这瓷坊反正你喜欢就做,不喜欢就关了,都无所谓。只为了一件事,我必须等到你回来,交代完了才能死。”

      没给祝婉月猜测的机会,祝老爷一口气说了下去。这事说简单也很简单,就是让祝婉月熟背一本书。

      “这书叫《云签金箓》,是二十多年前,一位得道仙人下凡所写,其中包含一切天机。当年我曾有幸结识这位仙人,他所说的话,许多我当时没想通,后来依言去做,果然有道理。比如涮火锅,比如创立品牌,雇佣女性员工。”

      “那晚婚晚育,一夫一妻,都是那位仙人教你的吗?”,祝婉月问道,父亲点点头。这些事父亲从小就说与她听,用焦总管的话来说,都是疯言疯语。但父亲一再坚持这些事将来必定应验,于是祝婉月也深信不疑。毕竟瓷坊办得很成功,火锅也很好吃,这不就是有力的证明吗。

      这时,祝老爷剪开自己床上的绣花枕头,从里面抽出一本破损的书,便是那《云签金箓》。
      “今日起,先别去瓷坊了,在家背书。”

      祝婉月双手接过书,郑重的点了点头。

      疯言疯语,这才是真的疯言疯语。

      一连三日,祝婉月尝试溜出房间,都被祝老爷的眼线围追堵截。每次快要成功潜逃之时,焦总管都会幽灵般现身,冷冷的看着祝婉月,数落她不识大体,把她从墙头拽下来、扯掉她的小厮装束,把她领回房间。

      “虽然我不知道老爷让你做什么,但我的任务就是让你待在房间。”,焦总管无视祝婉月的哀求,关上房门。

      祝婉月有苦难言,瓷坊的新品研讨会只怕赶不上了,一切都是因为这本破书。这本书行文算不得风雅,措辞算不得考究,更要命的是,这本书不知所云,疯话连篇。

      书中记载了许多闻所未闻之事,且危言耸听,恐怖至极。小到洪水疫病饥荒,大到战乱屠杀,让祝婉月毛骨悚然。更匪夷所思的是,书中竟然说大宋即将亡国,蒙古将入主中原,看到这里祝婉月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但后来她知道眼珠子掉得太早——几页纸之后,蒙古也没有了。

      之后洋洋洒洒换了几个朝代,内容变得更加晦涩难懂,居然斩钉截铁说起要在北京买房,作者还贴心的注释现属于金国的中都。

      祝婉月想不通去敌国购置田产到底能有什么好处,也想不通那些天灾人祸是如何被预知的。花了一整夜读完这本书后,她得出结论。

      父亲被江湖术士骗了。

      很简单,说事情要有理有据,作者绝口不提自己如何得知这些天机,读书之人与他素昧平生,如何能信他,更别说依言照做了。毕竟按照书中所说,眼下大宋王朝岌岌可危,需及时避走海外,去真腊一带。

      祝婉月哭笑不得,白手起家一生锐意进取的父亲,为何能被这个江湖骗子蒙骗。

      更过分的是,父亲没有给她任何辩论的机会,拒绝见她,也不允许她出门,还派焦总管带人将祝婉月的屋子团团围住,严加监管。

      祝婉月求焦总管传过几次话,转告父亲:“要相信科学”,“只有论点没有论据不算有效论证”,“任何人没有权利非法限制他人人身自由”。

      祝老爷的回答只有一句话:背完再说。

      于是祝婉月垂头丧气的翻开那本书,一边感叹自己事业依附父亲,现在自食苦果失去自由,一边没精打采的开始背那些不知所云的语句。

      负责看管祝婉月的焦总管倒是开心得很,他推测老爷开窍了,逼着祝婉月读《女诫》和《女论语》,练习琴棋书画与女红,为早日嫁人做准备。焦总管喜不自禁,下令把祝婉月看紧点,事关重大不能疏忽。

      有几次孟秋娘为了瓷坊的事来找祝婉月,都被焦总管挡了回去。

      “新品研讨会不能再拖了,婉月不来只能我跟设计师定方案了,这个责任谁来担?”,孟总管咄咄逼人,她一向这样,没有家庭生活的女人都不会太温柔。

      一向彬彬有礼的焦总管难得强硬起来,客气的把孟总管请了出去:“那婉月嫁不出去,这个责任你来担吗?”

      甚至,焦总管没有请示祝老爷,跟沈氏瓷坊透了些口风,希望就在前方。搅得沈家激动不已,立马把寻欢作乐的大少爷沈文清看管起来了,准备跟祝家联姻。

      那沈文清与祝婉月青梅竹马,从小就跟祝婉月不对付,可近些年沈氏瓷坊也被祝家瓷坊压了一头,于是沈家卯着劲要跟祝家联姻,希望两家携手经营。可怜那沈文清纳了四房妾室,正妻之位还被迫给祝婉月留着,隔三差五就来祝家碰一回钉子。

      现在听说联姻有望,沈家日日登门探望祝老爷。奇怪的是,祝老爷收了礼品,却丝毫不提儿女亲事,只说婉月有要务在身,不能见客。

      好在焦总管私下告知,祝婉月被关起来集训着,不过多久就会将挑选夫婿之事提上日程。沈文清战战兢兢问焦总管,那祝婉月在集训些什么,可不会再念叨什么一夫一妻了吧。焦总管微微一笑。

      沈家的人走后,祝老爷也是一头雾水,困惑的问焦总管,难不成沈家还有提亲的念头吗?现在祝婉月忙着事关家族存亡的大事,哪有时间考虑成亲。再说那个沈文清左看右看,也不符合祝婉月的要求啊。

      这下焦总管也懵了,他实在想不到除了祝婉月的婚事,还能有什么家族存亡的大事。但出于一个管家的自我修养,他不能追问,只能微微一颔首,退出房间,不动神色的在内心进行自我拷问。

      祝府深处的院子里,祝婉月不知前厅这些杂事,整日硬着头皮背那天书。终于在半个月后,将那书倒背如流,成功的走出了院子。

      可这日正好祝老爷发病,昏迷不醒,全府忙成一团。来了几拨大夫都束手无策,祝家上下都带着某种不好的预感,在眼角眉梢相互印证着这消息。

      祝婉月推开劝她做好心理准备的焦总管,挤开几个争论不休的医生,站到了父亲窗前。

      “爹!我背下来了!”

      上气接不上下气的祝老爷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炬的看着祝婉月。

      其余人心里发毛,回光返照了,一定是回光返照。焦总管擦着眼泪跑出去命人准备后事,大夫们也停止争论,带着悲悯的表情离开。没一会儿,大家就体贴的撤出了房间,让祝婉月单独与祝老爷告别。

      但祝老爷一挺身跳下床,伸手拿了桌上果盘里的蜜饯大嚼起来。

      “我就怕你不用心背书,正要吓吓你呢。来吧,背一遍我听听,小点声,肯定有人在趴墙根。”

      瞠目结舌的祝婉月结结巴巴的开始背诵。

      宋元明清还有后面令人困惑的两个时段一路背下来,已经快天黑了。

      门口的焦总管和其他家仆几次敲门,都被祝老爷喝止。他们百思不得其解,怎么老爷的声音听起来如此中气十足呢。于是做事稳重的焦总管又指挥大家把预备好的楠木棺材偷偷运了回去,并禁止任何人再提起。

      祝老爷拿着书,确认祝婉月背得一字不差后,再次笑了起来,然后拿起桌上的火折子将书点燃。

      顷刻间,《云签金箓》就烧了起来,这个让祝老爷寝食难安的秘密终于消失在世间,他也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现在你不信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信,所以一定要牢牢记住,每个字都要记住。”,祝老爷慈祥的笑容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神秘。

      紧接着,祝婉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现在我讲一下,这本书中的不合理之处。一,作者认为蒙古很快就能征服我们,我不相信;二,作者语言不通畅,我强烈怀疑他的文化水平;三……”

      祝婉月一口气念完了纸上密密麻麻的反驳意见,然后插着腰,抛出了自己的终极问题。

      “但要我信也不难,你让作者来见我。如果他真是仙人,肯定能说服我,到时候我再信他也不迟。”

      祝老爷盯着祝婉月看了很久,看得祝婉月心里发毛,怀疑父亲是否已经被那术士洗脑,要对提出质疑的自己痛下杀手。

      半晌,祝老爷幽幽的开口了,他说:“写书人不能来见你,因为他已经仙去了。”

      “呵,自己小命都保不住,也出来招摇撞骗。”

      “你不能这么说,因为他是你的生父。”

      惊诧的沉默中,地上那堆灰烬中最后的火星也熄灭了,一缕青烟迅速飘散。甄老五,或者说杨老师用尽心血为女儿写的书终于化作一堆飞灰,这让祝老爷二十多载从未安心的秘密终于被毁灭了。

      但同时,那些承载着一位父亲对女儿们、对子孙后代殷切叮嘱的字句,那些足以改变一个家族命运的天机,重新在祝婉月的脑海中扎根。

      祝婉月从父亲房中走出来已是半夜,她手捧一条手帕裹起的布包,面无表情的开门出来,对围在门口的焦总管和家丁们熟视无睹,一言不发的穿过人群,走回自己的房间。

      解开手帕,里面装的是烧成灰烬的《云签金箓》。祝婉月伸手翻找,希望找到没有完全焚化的纸片,以及生父的字迹。但遗憾的是余下只有灰烬,稍一触碰便化了。

      祝婉月痴痴地坐着,无声的流下泪来。

      半个月后,祝家瓷坊的新系列全面投入生产。但同时,一场瘟疫毫无征兆的袭击了逸州。

      患者因严重的痢疾而脱水,生命垂危。官府紧急设立安济坊以隔离患者,自上到下各级医官紧急商议治疗方案。瓷坊不得不停工,大小商家也通通停业,百姓们闭门不出以防传染,城中一片阴霾。

      但祝府却无人染病,据焦总管说,早在几个月前,祝老爷便嘱咐自己去西南山林中寻找清净山泉,在家中囤了无数瓦缸的水,整整摆满了几间屋子。祝老爷解释是因为他梦见家中着火,需得多备些水救火。

      没过几天,祝老爷又说梦见家中天寒地冻,无柴生火,让焦总管派人砍了无数木柴秸秆堆放在家中。

      没想到瘟疫爆发后,全城的水井河流尽被污染。只有祝家整日烧水做饭洗澡,这些洁净的存水和木柴救了大家的命。

      全家对祝老爷歪打正着的梦感恩不尽,只有祝婉月知道这是《云签金箓》救了大家。书中清清楚楚记载了这场疫病,也指出关键在于寻找干净水源与食物。

      按照祝老爷的授意,祝婉月全副武装来到惠民和剂局,与医官交流自己发现的新饮用水消毒方法:除了烧水之外,还要以绢布过滤,或在桶中放置稻草或竹炭过滤。之后,祝婉月又代表祝家向官府捐赠金银和生活用品,用以安顿贫民,修建隔离病坊,将逝者统一安葬在远离水源处。

      没多久,逸州城内新增感染者大幅减少,疫情得到了控制,而祝家自然又是赢得不少美名。

      经此一役,祝婉月再也不敢质疑《云签金箓》了。这个秘密以最残酷的方式被证明,她看着奄奄一息的流浪汉与哭着求医问药的人们,深深意识到自己是如此的幸运,也意识到这份幸运对应的责任。

      祝婉月眼中的世界整个被改变了,但她来不及去感受,因为经此动荡,祝老爷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每日昏迷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全家上下忙成一团,祝婉月不得不充当着主心骨,维持祝府的运转。

      一日,孟秋娘给祝老爷送药,祝老爷看着跟在孟秋娘身后的小妹,突然又哭又笑,硬要拉着那小孩的手,反复问她:“宝钗,你妹妹宝琴呢?没有跟你在一起吗?”

      小妹随船从真腊来到逸州,处处不习惯,孟秋娘暂时将她带在身边,准备让她学会讲本地话再送去慈幼局,却碰上了瘟疫,只能暂时收在府中做些杂活。

      小妹看着这白胡子老爷爷拉着自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不知如何回答。幸好祝婉月推门进来,让孟秋娘先带小妹离开。

      祝老爷一见祝婉月,脑子又糊了:“婉月啊,你怎么长这么大了,宝钗不还是个小孩吗?”

      这不是祝老爷第一次犯病,这半个月他见着家中的女子,不管年方几何,他都要追着叫宝钗宝琴。甚至有次他拉着孟秋娘,感叹地说:“宝钗啊,你怎么这么老了。”,被孟秋娘狠狠揪了一把。

      祝婉月很有经验的比了个“嘘”的手势,压低声音告诉祝老爷:“别嚷嚷,不然官府的人就要追来了。”

      果然,话音刚落,祝老爷就把自己裹进了棉被里,只露出一双咕噜咕噜转的眼睛四处张望着。但他嘴里还在念叨着:“婉月啊,你要把妹妹找回来啊,她们又没拿着《云签金箓》,不知道在哪里受苦呢。”
      二十多年前,甄老五与夫人被官兵包围时,当年还叫无音子的祝老爷驾着马车,带着三个襁褓中的女孩冲出重围,摆脱官兵。但地毯式的搜索立马展开,无音子一人带着三个婴儿实在太惹眼,他只能狠心将宝钗与宝琴分头托付给甄家亲信,让他们各自远走。而无音子带着探春来到逸州,改名换姓做起了瓷器生意。

      这些年,他一直在打探宝钗与宝琴的下落,都一无所获,带走她们的乡人一人失踪,一人已去世,加上他们都明白甄家惹上灭门大案,因此早就给两个女孩改了名字,绝口不提此事。

      “就是见到了,也认不出来啊。”,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祝老爷唏嘘的抒发感叹,紧接着又斩钉截铁的说:“但你肯定能认出来,毕竟是你妹妹,只要看一眼,你也认出她们,她们也能认出你。”

      自此,祝老爷的病症更加严重了。他每天一起床就跑到祝婉月房间,要求她立即出门找妹妹,一刻也不能停留。

      祝婉月哭笑不得,解释现在瘟疫还未平息,父亲身体状况也不稳定,最主要的是现在天都没亮,您能不能先回自己房间,让我再睡一会儿。

      到了白天,祝老爷更是跟屁虫一般粘在祝婉月身后,神神秘秘挤眉弄眼的提醒她:“找人啊,什么时候去找人啊。”

      祝婉月问他:“我要去哪儿找她们啊?”,祝老爷便一副头痛欲裂的表情,絮絮叨叨说起当年带走她们的两个族亲都没了下落,再骂骂咧咧的数落一顿,最后坐在房间里生闷气,一连几天不吃饭,中间再昏迷两次,惹得焦总管又如临大敌。

      祝老爷反应如此激烈是有原因的,当年带走宝琴的族亲是名小贩,居无定所四处发财。之后胆大包天,往北边去做生意,从此没了音讯。人人都说他不是半途被虎豹吃了,便是死于边境战火,毕竟金国与我国从来不对付,去那儿谋生便是刀口舔血,九死一生。

      因此,宝琴只怕也凶多吉少。就算苟全了性命,落入蛮夷手中,过得也定是下贱日子。

      而宝钗就更惨了,带走她的族亲没几年就因病身亡。后母不愿带着宝钗,改嫁后将她卖给了戏班。那戏班当时是往临安去,而祝老爷跑了几趟临安,在瓦舍中待了数月,没有打听到任何下落。毕竟戏班居无定所,云游四海,这又去哪里找起。

      好在临安娱乐业发达,临近节庆时期,瓦舍中总是各路戏班齐聚一堂。因此只要是戏班,一年当中总有几天盘桓在临安瓦舍。只是宝钗今日是否还在戏班,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她们若平安活着,现在也已二十岁了。没有祝老爷言传身教“晚婚晚育”,多半已嫁做人妇,这更是无处可寻了。

      因此,祝老爷每日催着祝婉月“快去寻人”,心中又怕到头一场空,两个孩子只怕凶多吉少。

      “最好你先见到她们,千万别我先见到她们啊。”,祝老爷躺在床上哼哼,自从他把隐藏的往事说出来之后,精气神也一点点散了。他自问已完成使命,将《云签金箓》传与婉月。只是宝钗与宝琴不知生死,让他心中有愧,无颜见甄老五与地下。

      自从昏迷之后,祝老爷饱受愧疚与自责的折磨,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府中的人他只认得一个半了,一个是祝婉月,半个是焦总管。有时他勉励焦总管,让他帮着祝婉月好好打理家中的事,不要再催祝婉月成亲了。有时他瞪着眼睛看着焦总管,问他是谁,为什么跑进自己卧室。

      虽然被这秘密弄得心惊肉跳,想起命途多舛的生父与妹妹们也暗自神伤,但祝婉月还是更担忧面前的祝老爷,只绞尽脑汁如何好好照料他,无暇分心去计划寻亲。毕竟面前的祝老爷才是抚育她教导她的亲人,更是她唯一的亲人。

      她与焦总管找来无数大夫,可个个都是束手无策。先是得知了亲生父母与妹妹的不幸,眼下祝老爷也将离开的恐惧又来笼罩着祝婉月,祝婉月身心俱疲。

      瘟疫持续了整个夏天,转眼到了中秋,逸州城的疫病也渐渐平息。中秋之日,商户重新开张迎客,百姓们也都走上街头,庆祝劫后余生,全城一派热闹景象。

      祝家也张灯结彩,准备全家上下院中聚餐赏月,好好热闹一番。焦总管与孟总管强强联手,轻描淡写备下了家宴。

      可临到天黑,家宴即将开席,久卧病榻的祝老爷突然跑到院子里,宣布自己要去山上赏月,点名让自己认识的一个半人相陪。

      于是祝婉月和焦总管赶着马车,带着祝老爷到了逸州郊外的山林中。点着火把一路穿过漆黑的密林,登上山顶。

      明亮的圆月照耀在三人头顶,远眺逸州城里的万家灯火只是点点荧光,那里的人正在庆祝灾难的过去,新生活的开始。

      祝老爷让焦总管看着马,自己与祝婉月继续朝山顶的开阔地走去。直到两人站到了山顶的巨石上,月亮看起来伸手可及,耳边是猎猎风声,四周一片寂静与澄明。

      “婉月,那本书要常常记诵,万万不可忘却或混淆啊。”,祝老爷和祝婉月在巨石上盘腿而坐,月光照耀着他们。

      祝老爷继续说下去:“但万万不可书写下来,写下来就会带来危险,只能口耳相传,明白了吗?”

      祝婉月点点头,祝老爷看着她,露出欣慰的笑容。

      “你虽未见过你父亲,但他的所思所想,都已通过我传达给了你。你是你父亲的女儿,应当相信他所说,践行他所想,不要怀疑犹豫,照他说的去做,就像我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
      月光下,祝老爷的眼神变得温和又慈祥,祝婉月预感到了其中的悲戚,紧紧握住了父亲的手,她说:“我也是您的女儿。”

      “探春啊,现在该把你还给你的父母,你的家族了。”,祝老爷握了握女儿的手:“世界的秘密已经都在你心中,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祝老爷松开祝婉月的手,微笑着闭上了眼睛。山林间的风吹动他的胡须,那笑容渐渐凝固在他的嘴角。

      树林里,焦总管不安的眺望着山顶的方向,却什么也看不清楚。这时,静谧的树林里传来啜泣声,他一直皱着的眉头松开了,泪水也跟着流了下来。两匹等得不耐烦的马听见这声响,也跟着仰起脖子长啸起来。

      祝老爷的丧礼结束后,焦总管留下了前来致哀的沈文清,说是祝婉月有事商量。

      沈文清脸上保持着严肃,心中大喜,眼下祝婉月一个女子断难支持祝家的产业,与沈家瓷坊联姻便是唯一出路。也怪不得祝婉月父亲刚过世,就来找自己商议亲事,实在是世事艰难啊。

      但沈文清想得大错特错,祝婉月不仅没谈亲事,还要收购沈家瓷坊。两人唇枪舌剑寒暄了几句之后,祝婉月就开门见山,提出要“联合经营”。

      对于沈家瓷坊的艰难经营,祝婉月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家确实有些生产规模,若让沈家几个人把工厂折腾没了,也有些可惜。不如与祝家联手,合并生产线,由祝家主导管理工作,盈利后给沈家分成。

      沈文清满肚子柔情蜜意的话一句没说出来,就被祝婉月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支支吾吾半天,疑惑的说这岂不是祝家吞并了沈家。祝婉月耐心又不屑的告诉他,这个可以叫做入股,毕竟一家企业最核心的是管理与运营模式,毫无疑问祝家更擅长经营。如此一来,沈文清不用再打什么联姻的心思,就能让祝家帮他管理家业并且获得分红,一举两得。

      “孟秋娘会出任总经理,宏观管理整个工厂。”,祝婉月也不管沈文清听不听得懂,口若悬河的讲起了自己的规划:“而我会去临安,尝试打开更大的市场。”

      门外等候的焦总管眯起眼睛,猜测着一对小青年在屋子里如何谈人生大事。没想到左等右等,没有任何动静,焦总管有些着急了,还没成亲就共处一室如此之久,岂不是让人说闲话。焦总管正想敲门礼貌提醒,祝婉月开门了。

      “焦总管,快,拿纸笔印泥来,我们跟沈家签约了!”

      老焦喜出望外,马上吩咐把自己屋中早就备好的大红喜帖拿了出来。

      “小姐,婚书早起草好了,拿笔打个圈就行,彩礼的数目在上面原原本本的写着呢,我早就备好了,呜呼,终于等来这么一天了。”

      祝婉月哭笑不得,催着老焦重新拿来纸笔,要跟沈文清签订合约。

      起草协议时,祝婉月聊得欢畅,什么“合伙人”、“市场营销”,唬得沈文清一愣一愣的。焦总管满腹狐疑的磨着墨,伸着脖子看那份合约,那根本不是婚书,而是两家瓷坊的合作协议。

      半个月后,两家瓷坊正式合并。剪彩仪式热闹非凡,逸州城百姓都来看热闹。两家瓷坊的少东家祝婉月和沈文清肩并肩放了一挂炮仗,让仪式达到了高潮。人群里都捂着耳朵议论,原以为他们俩会办喜事,没想到是这种喜事。祝家果然邪门,都是些没丈夫的女子。

      站在底下维持秩序的焦总管耳朵尖,冲那几人冷冷的看了一眼,心想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女子找个夫家还不简单,又有几个能办成我家婉月这等大事。

      看着台上潇洒的祝婉月,焦总管的巴掌拍得更响了。

      瓷坊的经营交给了孟秋娘,祝府的杂事交给了焦总管。祝婉月了无牵挂,在家打点行装,借着开拓市场的名号,准备动身前往临安。

      “临安人多事杂,你还是带个人在身边吧。”,孟秋娘带着小妹来祝府,不放心的叮嘱。

      祝婉月停下手里的事,弯腰去逗小妹:“祝小妹,给自己取出新名字了吗?”。小妹认真回答,她给自己取名叫做,祝桂儿,因为喜欢祝府院里的桂花香。

      祝婉月连声称赞这是个好名字,然后摸着她的脑袋宣布:“别跟慈幼局的老先生念书了,跟我去临安吧。”

      孟秋娘很高兴,她正盼着祝婉月给瓷坊多培养青年人才;桂儿也很高兴,祝婉月就是她的偶像;祝婉月也很高兴,得了一个聪明可爱的小跟班。

      只有焦总管不高兴,虽然他看起来每天都不高兴,但那只是他的扑克脸面具。祝婉月去临安开设分部却将他留在逸州,让他感到被冷落。尤其是经历了祝老爷中秋夜坐化一事,他以为自己与祝婉月称得上是相依为命。所以,他强烈但不失风度的向祝婉月抗议,坚持要与她同行。

      于是祝婉月带着焦总管与桂儿踏上了去临安的旅途。尽管她曾无数次出海,去到更为陌生的地方,但没有哪次比眼下更为激动人心。因为她明白,百年后临安便会被蒙古人夷为平地,在更远的将来,有一家名叫“什么里巴巴”的商号会在临安城(到时会改名叫杭州)拔地而起……我们甄家的后代会看到这么一天吗?

      一切都会天翻地覆,而祝婉月就是唯一知情的人。

      这次离家不是去卖掉半船瓷器,而是要找到失散的两个妹妹,将她们从痛苦或平乏的日子中解救出来。她将告诉她们关于父母的一切,她们三人将抱头大哭,然后回到逸州,乘上瓷坊的大船,前往海外。

      就像父亲所指明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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