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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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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橙去世那天,天空下着蒙蒙细雨。
距离邺南市几千公里,远赴国外分公司的宿谨在傍晚接到了宿家打来的电话,一开始漠不在意的他,在听到电话那边的人通知他回来参加陈橙的葬礼时,签文件的手猛然顿住了。
良久良久,久到钢笔尖的墨水不知道晕染透几层纸,宿谨才听到自己说。
“好。”
他的声音一如往常得冷静,冷静到甚至让人觉得有些绝情。
然而大概只有他本人知道,他只是下意识用平常惯用的语气回复电话对面的人,他一点没有想象中淡定。
宿谨紧紧握着手机,他心里有很多想问的,比如陈橙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比如陈橙离开的时候怎么样……
但这些话都卡在喉咙里,他能说出口的只有艰涩挤出的那一句“好”。
窗外的雨好像更大了点。
宿谨推开面前的文件,取下鼻梁上的细框眼睛,仰靠在椅背上,沉默着看向窗外。
落地窗外,灰蒙蒙的天将一切建筑渲染得冷硬,不断下坠的雨带来了潮湿的雾气,一片白茫茫中,眼前的景象与记忆不断重叠,恍惚中,宿谨耳边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有人踩着雨水,匆匆朝他跑来。
“啪嗒啪嗒……”
是积水溅起的声音。
“宿学长你等等!”
有些微弱的声音穿过雾气,清晰地落到宿谨耳里,他下意识回过头,一眼便瞥见大雨中醒目的橙子色雨伞。
“学长,你的工牌忘记拿了。”
伞的主人踩着水,匆匆跑到他面前,弯着大口大口喘着气,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谢谢”,伞的主人直起身,宿谨触不及防地撞上一双温润如灿星眼睛。
穿着社团文化衫的女孩递上手里工牌,笑着道:“还好赶上了,我差点以为自己追不上学长了。”
……
过了那么多年,除了熟悉的朋友,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宿谨和陈橙是同一所大学毕业,还是关系很好的学长学妹。
之所以变成这样,大概是因为现在再将两人联系到一起,就不可避免地提到另一个人——宿黎。
宿谨的堂弟,也是陈橙名义上的丈夫。
宿谨和宿黎是堂兄弟,但两人的性格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宿谨为人沉稳冷淡,说话极有条理,有些时候显得不近人情。
而宿黎一身反骨,嚣张放肆,热烈得像是一团火,耀眼又让人畏惧。
陈橙呢?
宿谨想起了大学时的陈橙,安静,很少说话,脸上总是带着温柔和煦的浅笑,不喜欢出风头,性格有些温吞。
无论在谁眼中,她和桀骜不驯的宿黎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连宿谨本人也从来没有将两人联系到一块过。
直到四年前,宿黎毫无征兆地宣布闪婚,新娘正是陈橙。
说不惊讶是假的,宿谨都想不通这两个人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他去问宿黎,对方倒在沙发上,语气没什么起伏,像是陈述某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各取所需呗。”
那个时候的宿黎,由于太过离经叛道,被宿老爷子压着相亲,老爷子希望他能结婚收敛点,并给他安排了众多相亲对象。
可宿黎最厌恶这种打着为他好的旗号,实际上一点也不顾他意愿的行为,为了膈应老爷子,那些相亲对象他一个没选,反而和认识不到一个星期的陈橙火速闪婚。
任何人都看出他对陈橙没有感情,他闪婚的目的无非就是挑战宿老爷子的权威。宿老爷子也意识到这点,气得差点进医院。
所有人,包括陈橙自己在内,都知道宿黎和她是不折不扣的表面夫妻。
宿黎用婚姻来气宿老爷子,而陈橙用婚姻来摆脱同样频繁的催婚。
他们各取所需。
只不过,这样完全没有感情的两个人,这样荒唐的闪婚理由,都让这场婚姻看上去像是一场胡闹的玩笑。
婚礼结束,玩笑也要回归现实,两个人对此心照不宣,各过各的生活,关系不冷不淡。
宿黎是职业赛车手,痴迷于赛车和改装车,于他而言,俱乐部更像家,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也是常态。
陈橙是个工作狂,身为记者事情多且繁杂,有新闻时熬夜加班都是常态,平时忙得基本上看不见影子。
两人结婚那么久,朋友圈里没有一张合照,平时的状态更像是凑在一起拿结婚证的陌生人,互不干涉互不打扰,彻底将表面夫妻的称号做实了。
就当所有人都以为这样的情况要永远持续下去时,两年前的一个早上,意外打碎了这看似风平浪静的生活。
结束加班,通宵熬夜赶完新闻稿的陈橙,在和同事交接工作时突然晕倒,惊慌失措的同事忙将她送往医院。
本以为是熬夜导致的低血糖,可检查结果出来后,医生一脸凝重地告诉陈橙,她得了胰腺癌。
一种高度恶性,致死率极高的癌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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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谨将手里的工作交给助理处理,订了最近的机票回国。
飞机抵达邺南市时,已经是深夜两点多,这个时间再让宿家派人来接也是件不现实的事,好在机场外出租车不少。
宿谨随便拦了辆车,和司机说完目的地后,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他闭上眼睛,明明精神和身体上都很累了,他却怎么都睡不着。
半天过去了,还是一点困意也没有,宿谨索性睁开眼,放下车窗看向夜幕下的邺南市。
霓虹流转,寂静无声。
宿谨已经太久没回来过了,久到他连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都觉得有些陌生。
他回忆起了过去,过去的人,过去的事……
他突然想到了宿黎,他不知道陈橙的离开有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影响,也不知道他现在状态怎么样?
最后他还是决定去看看,虽然他也说不出自己这样做的原因。
他问了下宿黎的朋友,听说他最近都在理南嘉苑,正好他也要回那边。
宿谨和宿黎住在同一栋楼,一个在五楼一个在七楼。
宿谨站在楼下,一眼便看到了五楼亮着的灯光,他抬手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三点了。
他叹了口气,乘电梯到宿黎家门前,按下了门铃。
过了好一阵,一个听起来微醺的声音传出来。
“谁?”
宿谨开口道:“是我,宿谨。”
一阵长久的沉默。
宿谨站在门外,听到屋内有脚步声,那人走到门前,贴着门坐了下来。
他的声音透过门清晰地传到宿谨耳朵里。
“哥,你回去吧。”
宿谨抚着门铃的手顿在半空,各大商业谈判上据理力争不落下风的他,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说什么都感觉不合适。
干涩的喉咙上下滚动两次,最后吐出一句连宿谨自己都觉得多余无用的废话。
“你还好吗?”
宿黎没有回答他,只是说:“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吧。”
……
最后,宿谨也没见到宿黎。
宿谨真正见到宿黎,是在三天后陈橙的葬礼上。
葬礼那天也下了雨,天空雾气蒙蒙的。
尽管天气不好,葬礼上还是来了不少人,陈橙的人缘一直很好,曾经的同学朋友都过来了,宿谨还看到几个熟识的面孔,那是大学时他们同一社团的成员。
许久不见,自然少不了寒暄两句,两句过后,话题又回到了陈橙身上。
说着说着,就有人忍不住红了眼眶。
见气氛太过压抑,一人忙站出来,轻拍了下宿谨的肩膀,指着一个方向问道:“宿谨,那是陈橙的丈夫吧?”
这一下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宿谨顺着手指着方向看过去,那是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男人,他站在人群最前面,独自撑着一把黑伞,身形高大又清瘦,面容被黑伞挡着看不真切,只看到握着伞柄的手指苍白到不见一点血色。
看到这一幕,宿谨有些恍惚,他一时竟不敢承认,这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宿黎。
他记忆里的宿黎,嘴角总是勾着一抹恶劣的笑,离经叛道,放肆张扬,连赛车全涂装成张扬热烈的红色,耀眼到像是一团火,靠近都会畏惧被灼伤。
而现在,火熄灭了,留下的只有一堆灰白色的余烬。
而作为视线中心,宿黎对周围人的议论完全不在意,他目光只落在陈橙的墓碑上,墓碑上的黑白照片,陈橙在里面笑得安静恬淡,除了清瘦一点,似乎和生病前没有什么变化。
可是没人知道,这张照片是陈橙癌细胞骨转移时拍的,那时陈橙最难熬的一段时间,病症带来的巨大痛苦让她每天都蜷缩着身体,嘴唇苍白到没有一点血色,什么东西都吃不进去,吃什么都会吐出来,高烧反反复复,医院的病危通知单宿黎不知道签了多少张……
那段时间太过刻骨,以至于闭上眼睛,宿黎都能会想起拍这张照片时所有的点滴细节。
葬礼上,悲伤的情绪笼罩在所有人上头,陈橙妈妈哭得肝肠寸断,几乎瘫倒在地上,陈橙爸爸强忍着失去独生女的悲痛,陪在妻子身边不停安慰着。
葬礼上所有人都在哭,哪怕是和陈橙生前没多少交集的人,也会抹抹眼泪做样子。
只有宿黎,整场葬礼下来,他一滴眼泪也没流。
他穿梭在葬礼中,一整天都在忙着葬礼的各项流程。
可就是因为他没有哭,没有流眼泪,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表现的那么悲伤,葬礼上还是有一些窃窃私语。
“不愧是表面夫妻,果然没一点感情。”
“都没见他掉滴泪。”
“好歹做做样子啊。”
……
无非就是这样一类话。
宿谨想反驳,因为他知道,宿黎他很难过。
所以他把自己安排到忙得喘不过气,来逃避现实,累到没有时间难过。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宿谨才意识到,宿黎和陈橙之间的关系,已经不是他最初去多伦多时那样了。
他不知道两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对方的。
或许这个问题抛给宿黎,他同样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