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鸟》林与珊

9、完结章

　　正文009

　　越野车爬上坡顶，风挡外的视野倏然开阔，天空好似触手可及。
　　香格里拉到了，阮宣在后排摆正歪斜的脑袋，睁开疲倦的双眼，蒙着一层黯淡的瞳眸里映着平坦无垠的纳帕海草原。

　　拼车的游客下到他们的目的地，司机之后一路向北，终点站是松赞林寺。

　　“客人，天气不太好，阴云很重，估计要下雨。”司机友善地提醒道，“我先拉你去宾馆办理入住，咱们等会儿再逛景点吧？”
　　“不用。”阮宣手肘架在窗沿儿上支着下颌，平静地说，“直接送我过去就好。”

　　云层低压，周遭昏暗，车子抵达松赞林寺，阮宣推门迈下来，微扬视线，正对身前的长阶之上空无一人，深灰色的台阶像能通往极乐世界的媒介。
　　此时的寺内没有旅者，天地间仿似只有阮宣。

　　点燃根烟暖了暖身子，阮宣迎风伫立，身上的热度正一点点散去，抬起的脚片刻又落下，他注视着漆黑深邃的寺院大门，在寒冷的风中静待几秒，继而后退两步，双膝拄地屈腰跪拜，沉闷地磕了三个响头。

　　“嘀嗒”，细雨丝丝沥沥，没用多久，阮宣的身体变得阴冷潮湿，皮肤温度刺骨冰凉。他从背包里捧出白瓷罐，疼惜地捂在胸口，迟缓地放远目光，隔着遥远的距离与佛祖对话，谦卑而又虔诚。

　　“比起世间很多人，我贪婪虚荣，自私放纵，没资格乞求您的开化和点悟。”
　　“我本该拥有悲惨的结局，孤独地死去，却被一人的温暖拯救，迟了些日子才回到这里。”

　　衔着阮宣散去的话尾音，乌鸦凌空发出悲鸣，收起羽翼渐次落在台阶上，通体的黑色与四周的光线晦暗相映。

　　“我深知自己无望于转世与轮回，也请您不要渡我归去。”
　　“咚”的一声，雪白的额心猝然见血，阮宣感触不到疼痛，只在心中重复默念：拜托您护佑我的爱人，来世能够长命百岁。

　　阮宣这一生，无数次在穷困潦倒人心险恶的现世中窥见自己荒寂的生命，来路一片漆黑，去路荆棘遍布。
　　他在煎熬的命运中沉沦，没有稻草，没有浮木，却在生命将尽时有人向他伸出了手，陪伴他度过了一段充满阳光的岁月。

　　尤明远猜到阮宣想要寻死。
　　他决定用自己最后的时间，让阮宣能够对现世多一点眷恋。

　　人这一辈子早死晚死有区别吗？以前的阮宣认为没有。
　　但现在，他抱紧尤明远的骨灰，半年的时光让他真正感受到自己的确鲜活地来过这繁华的此间，卑微的生命虽如散沙、如蝼蚁，可他依旧找到了他的归处，拥住了寻觅千千万万次的深爱与永恒。

　　“我总算尝到被一个人捧在手心里的滋味了。”
　　“我也终于明白，原来你是我第一个爱上的人。”

　　“我说过，我会陪着你的。”
　　“尤明远，我真的太想你了。”

　　暮霭沉沉，阮宣站起来拍拍膝盖上沾粘的土，坐在前往松赞林寺第一级的台阶右侧，塌下肩膀微微倾斜身子，靠向暗黄色的砖墙，低头掏出兜里的药瓶，吃糖一样地吞尽全部。
　　他边嚼着药片边抬头去望又一群从天葬台而来、盘旋低飞的乌鸦，时间仿佛闪回到他和尤明远相识的那一天，好像只要迈上这长阶，那人就会安然无恙地回到自己身边，时光便能永久定格。

　　十一月初的香格里拉气温寒凉，阮宣穿着尤明远的衬衣，哆嗦着蜷起身体，缓慢闭上发沉的眼睛。
　　一声“明远”，应着松赞林寺悠远肃穆的钟声，好似抵达了有人在等待着他的彼岸。

　　阮宣曾以为自己的灵魂浑浊、肮脏、污秽不堪，只能任由堕落的命运困缚一生。但在意识断线的前一秒，他忽然寻见身处璀璨光芒中的那个男人——
　　这一刻，周身的黑暗尽数散去，阮宣感觉到自己正真实地立于天地间，于是踏上铺陈到脚下的这缕光，扬起干净的笑容，面对过往挥了挥手，迈步朝尤明远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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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
2020.11.08，写于云南省迪庆州香格里拉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