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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小瀛洲 ...

  •   从月落到日升,江逝水逃了一夜。

      日出时,他们抵达一个偏僻的小镇。在一家简陋的客栈门前下了马,引路的人把累坏了的马匹交给相熟的伙计,又要了点吃的,便引着他与老管家进了门。进门之后就将门掩上,他指了指角落里的胡梯,对江逝水道:“小公子上楼去吧,楼上有人在等小公子。”

      江逝水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应了:“好。”

      胡梯阴暗窄小,他再嘱咐了老管家几句话,就扶着墙一阶一阶慢慢走上去。

      客栈二层一条长走廊,两边许多房间。江逝水还没来得及问一问,便听见嘎吱一声,有个人从最末一间房探出脑袋:“小公子?”

      是梅疏生的小厮,照顾他许多年了,江逝水也认得他。

      看见认识的人,江逝水这才松了口气。小厮打开门,谨慎地看了看四周,才侧身让他进来。

      房里也不是很亮,案上摆着一个小铜香炉,梅疏生正坐在案前压香灰。抬眼见江逝水来了,温笑道:“你看,时间正好。”

      江逝水根本没听见他说了什么,只看见梅疏生的面容在昏暗中格外温柔。江逝水瘫坐在他身边,长舒了一口气:“兄长,我饿死了。”

      梅疏生看了一眼小厮,小厮便退出去了。他再摸了摸江逝水的头发,一路行来,他的发上还沾着晨露,冰冷冷的。

      “苦了你了。”

      江逝水苦笑,不愿意多说,一歪身子,就倒在地上不愿意起来了。

      这一夜逃跑,可真是累坏他了。他从来没在马背上待过这么长时间,下了马还觉得地面是晃的。

      直到小厮拿了吃的过来,江逝水才从地上爬起来,开始吃东西。梅疏生帮他舀了一碗汤羹:“慢点吃,吃好了就去好好睡一觉。”

      江逝水捧着碗,抬起头:“可是……”

      “不要紧,先得在这儿躲几天才能走。等你睡醒了,我再跟你说正事。”

      “好。”看着梅疏生温和而坚定的眼神,他自然而然地放下心,低下头,继续专心吃东西。他确实是饿坏了。

      *

      房里点了凝神香,在客栈粗陋的被褥上,这些天来,江逝水头一回睡得这样安稳。

      没有做梦,也不用担心睁开眼睛就看见李重山坐在旁边看着他,用那种发着绿光、好像是看所有物的眼神。

      这一觉睡到下午,他睁开眼睛,还赖在被窝里不愿意起来。隔着帐子,梅疏生的声音悠悠传来:“要是醒了就起来吧。”

      被褥上最天然的阳光香气十分好闻,江逝水把脸埋进被子里,伸了个懒腰,过了好一会儿,才肯爬起来。他掀开帐子,梅疏生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用小铜勺往香炉中添香。

      梅疏生问:“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不用,我还不饿。”江逝水披上衣裳,在他身边坐下,“兄长,我想知道……”

      “建威大将军喜怒无常,肆意把玩朝政,天下人无不憎恶,我也不过是顺势而为。”梅疏生将香炉推到他面前,他垂着头,面上一片阴影,看不出表情,“当然,我与他也有私仇。你要说我有私心,我确实有。”

      他说的是李重山指使人把他的手脚打断这件事。他不曾在江逝水面前提过,不代表他不记得,也不代表他不想着报仇。

      “我与几个世家公子,这几年一直在暗中谋划。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只是怕你为难。前些日子周进造反,我也在暗中帮了他一把,他才能顺风顺水地到淮阳城外。你看,我是个双腿残疾的废人,没有人会怀疑到我头上,就连你也想不到。”

      江逝水把手按在他的手背上,摇了摇头:“兄长不要这样说。”他抿了抿唇,犹豫道:“兄长,昨日夜里,也是……”

      “是。”梅疏生仍是那样温和地笑,“驿馆我早几日就打点好了,昨夜有义士行刺,才给了你与周进逃出来的机会。”他叹惋道:“只可惜行刺没有成功,他没有回来。”

      江逝水惊道:“那周进也没有回来。”

      “你睡着的时候他过来了,就在隔壁。”

      “那就好。”

      “从前问你,以后该怎么办,你说李重山雷霆肃杀,给朝廷续上了百年的寿数,就是这样,你在淮阳终老也无不可。如今你再回不去淮阳,我再问你,你以后该怎么办?”

      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件事情,江逝水怔怔的说不出话来。梅疏生反手握住他的手:“要不了多久,李重山的人就会搜到这里。他若执意要找你,恐怕你一辈子都得躲躲藏藏的。”

      “兄长的意思是?”

      “明日便有船经过此处,南下去小瀛洲。小瀛洲虽然还未开化,但是民风淳朴,温饱不愁。隔着海,你不用害怕李重山会找过来。”

      江逝水迟疑了一会儿:“我再想想。”

      “也好,你自己选,兄长不勉强你。要是有更好的去处,兄长也送你去。”

      话音刚落,外边就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有人厉声喝道:“闪开闪开,封城了,封城了!”

      梅疏生有些惊愕,江逝水登时面色惨白,猛地站起身,将临街的窗子推开一条缝,向外看去。

      他们的动作竟这样快,连这样偏僻的地方也找到了。

      *

      发现江逝水逃跑的那个晚上,李重山一边踢翻桌案,一边让吴易传令下去,整肃启程,在最近的勾承郡落脚。

      勾承郡守连夜整装迎接建威大将军,恭恭敬敬地请大将军在自己府中下榻。这一行人就像是行军来的,早已配好了武器,整装待发。李重山犹是,他神色阴沉,目光阴鸷地盯着前方,叫人胆寒,扶在佩刀上的手一下一下地拨弄着,仿佛随时都会拔刀出鞘。

      开了正门,李重山大步跨过门槛,在正堂坐下。郡守大人侍立一旁,还没来得及说些客套话,那边就有人将羊皮的舆图捧上来。

      那舆图上以驿馆为中心,用朱砂笔画了一个圈。圈起的地方,就是日出时最快的千里良驹能到的地方。在来勾承郡的路上,李重山就派人去封锁各个关口城门。

      他用手指点着桌案,逃不了,逃不了。

      勾承郡守不太明白这是在做什么,悄悄去问吴易:“这是要打仗了吗?又有叛军造反了?”

      吴易好心提醒他:“别问别管,更别往将军面前凑。”

      勾承郡守连连点头,朝他感激地笑了笑。但是很快的,他身后传来李重山冷淡的声音:“给青乐的探子传信,让他们看看姓梅的在不在。”

      *

      开春回暖,临江的城镇早生蚊虫。小客栈的门大开着,夕阳斜斜地照进来,小伙计坐在门前台阶上,一面吹着口哨,一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衣袖,驱赶小虫。

      两个士兵与本镇衙门的衙役从街头走来,挨家挨户仔细搜查,每一处缝隙都不肯放过。那小伙计见了,也站了起来,有些紧张地捏着衣袖。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他面前,相识的衙役用刀柄拍了拍他的背:“你怕什么?又不是来抓你的。”

      小伙计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小的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一时间吓傻了,几位官爷见谅。”

      几个人不在意地笑了笑,大步跨进店中,领头的士兵似是随口问道:“今天一个客人也没有?”

      小伙计跟在后边陪笑道:“是啊。咱们家靠江吃江,要有大船过来,才有生意做。今天没船来,就没生意做,都闲了一天了。”

      士兵点点头:“原来如此,没客人正好。都是替上边办事,你多担待。”

      “官爷请便,请便。”

      于是士兵让人将客栈的前后门都锁上,才开始慢慢地搜查。从一楼至二楼,再到长走廊上的最后一间房。房间已经被整理过了,榻上也换了干净的被褥,看不出有人睡过的痕迹。

      把这里也搜了一遍,那领头的要走时,忽然回过头,皱了皱鼻子:“什么味道?”

      小伙计一顿,很快笑着解释道:“这后边靠着江,虫子多,就烧香料熏了熏。”

      领头的点点头,又带着人去看了看后院。临走时最后问了一句:“你这儿没有地窖什么的吧?”

      “没有。”小伙计看了一眼他的脚下,“后边就是江,一挖地窖,不就渗水了吗?”

      领头的往后看了一眼,隐约还能听见江水东流的声音。他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殊不知他所站立的地方,脚下就是个小暗室。用造船的法子铺就墙面与地面,施工时花了好多的心思,才没让江水流进来。里边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一张桌案与几个软垫,简陋得很。

      梅疏生坐在黑暗中,认真地听着地上的动静,直到上边重新传来小伙计吹口哨的声音。他的语气仍旧平静:“人走了。”

      江逝水松了口气,他掩着脸,说话有些闷闷的:“我不知道他这么快就……”

      话没说完,梅疏生就一把将他抱进怀里,拍了拍他的背:“没事了。”

      他的动作很快,却抱得很紧,又在小厮点起蜡烛的时候,松开了手。江逝水想借着烛光看看他,他却别开了目光:“你和周进还是要尽快离开。”

      “那兄长呢?”

      “你全身而退了,兄长才能放心。”

      *

      周进会凫水,等入了夜,就能悄无声息地从客栈后边的江流游走。

      梅疏生曾邀他一同共襄大计,他拒绝了,说自己还太年轻,不知道如何谋划。等过几年,在外边游历得久一些了,或许才能懂。梅疏生也不强求,给了他一个假的户籍,再给了他一些盘缠,就放他走了。江逝水跑得匆忙,身上没带什么东西,最后给了他一颗并不起眼的小珠子。

      “交白崔家家主颇有侠义之气,他认得我的东西,要是落难,拿着东西去找他,他会照拂。”

      周进将东西放在贴身的荷包里,再向两人抱了个拳:“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来日再见。”

      说完这话,他就跟着客栈伙计走了。

      害怕晚上还会有官兵搜查,江逝水也没敢再睡在客栈房间里,把被褥铺在暗室里,准备就这样凑合一晚上。他裹着被子,抬头透过地面石板的缝隙,望向月色暗淡的夜空。

      正出神时,原本睡在他身边的梅疏生也坐起来了,他轻声问道:“在看什么?”

      江逝水没有回答,指了指老管家与梅疏生的小厮那边:“他们倒是睡得很香,兄长的人还打鼾。”

      梅疏生学着他的模样仰头看着,看了一会儿:“从前也和你这样,彻夜守得梅花开。”他不自觉伸手拥住江逝水,而后觉着失态,又添了一句:“你这回去小瀛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

      他按着江逝水的肩,把他放倒在褥子上,最后帮他盖好被子:“明日一早就要走,快睡罢。”

      *

      翌日天刚擦亮,江逝水便被喊醒。他换了身不起眼的粗布短衣,在南下船只经停客栈的片刻,被偷运上船,一句话也没来得及和梅疏生说。

      在远处看着他平安上了船,梅疏生才让小厮推他回去。时候还早,又在封城,街道上格外安静,主仆两人也一路无话。

      没走出几步,吵杂的马蹄声就打乱了这份安宁。两人转头看去,建威大将军李重山带着大队人马已经赶到,他们从东边来,马蹄踏碎一地晨光。

      李重山身边跟着的士兵一指不远处的客栈,回禀道:“将军,就是那家。那家用的香料不对,伙计说是驱赶蚊虫的,可是我闻过孟神医所用的凝神香,气味相似。”

      李重山骑在马上,看了一眼偏僻破旧的小客栈,又将目光转向梅疏生。

      小厮下意识护在梅疏生身前,却不想梅疏生拿起挂在木轮椅后边的拐杖,支撑着站起来了。他微微颔首,算是行礼:“李将军。”

      李重山不曾下马,睨了他一眼:“逝水呢?”

      “臣不知……”

      “我问你逝水人呢?”

      话音未落,李重山腰间的刀已然出鞘,架在梅疏生的颈上。他发乱未梳,两夜未眠,熬得双眼通红,看起来就像是杀红了眼。

      梅疏生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那根拐杖上,他也不曾晃动一下:“将军何曾听闻‘君子不夺人所好’。”

      李重山嗤笑道:“逝水同你又不曾……”

      “逝水房中那些诗笺书信,将军难道不曾看过?”

      “你住口!”刀刃往前推了几分,李重山额上青筋暴起,“那又如何?他现在是我的人,你就算喜欢他喜欢上一辈子,也比不过我喜欢他一天的分量!他人呢?”

      “我送他走了。”梅疏生平静地看着他,嘴角笑意淡淡,“起码我的喜欢比你坦荡高尚得多。”

      日出,李重山庞大且肮脏的心思,曝露在日光下。他一刀斩断梅疏生的拐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小瀛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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