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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十二章 暖玉生烟(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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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二年五月初五,汨罗江边的小镇长乐,正好一派热闹景象。
“张二富!被我拿住了吧?敢偷我地里的茄子来卖?是活得不耐烦了吧?”暴雷般的声音响起,惹得众人驻足观看。
“谁偷你的茄子了?明明是我自己种了卖的,你张有财自己穷不过,也不能随便诬赖好人吧?”那个叫张二富的瘦削汉子护住茄筐,瞪视着那亟欲上来抢茄子的中年男子。
“到底是谁的茄子呀?”围观的群众议论纷纷,不无兴奋地看那两个汉子纠缠着斗在一起,茄筐翻滚,茄子四散滚落,嫩嫩的犹带青绿。
“糟蹋了,好好的茄子。”一个青布衣衫的少年,嘟囔着,俯身拾起一个滚到脚边的青茄。
两个人犹自斗得凶狠,却听见喧嚷中传来鸣锣的声音。原来汨罗人最重端午,一年一度的龙舟大赛,连知县赵希良都要赶往长乐的回龙门为得胜龙舟分发彩头。
“青天大老爷明鉴!”二富、有财两个人扭扯着,双双跪在知县轿前。
“真是多事。叫衙役们带了回去慢慢问吧,不要误了赛龙舟的时辰!”赵知县从轿子里懒洋洋地伸出头来,随便看了一眼,吩咐着。
“赵大人且慢!”那个青衣的少年从人丛中挤了出来,举着手中茄子,叫道。
“谁呀?”赵知县不耐烦地又撩开轿帘,看见那少年,却又惊喜道:“原来是霍神医!也来赶龙舟赛么?”说着,竟恭恭敬敬地下轿相迎。
“是啊。霍某千里迢迢赶到汨罗就是为这端午呢。”少年神态温和,不卑不亢:“霍某不才,方才也瞧见这场打斗的前因后果,倒愿意为这位大叔做个人证。”
“哦?”赵知县扬眉道:“霍神医知道这两人谁说的是真话?”
“很简单。”少年把手中茄子递送到知县面前:“张二富偷了有财叔的茄子,才会不分大小老嫩,连这样的青茄都拿来卖掉。”
“嗯,霍神医果然高明。”赵知县点头,又回身向二人道:“张二富,你可知罪?”
瘦削汉子一叠声地忏悔着,在围观人众的唾骂声中,交纳了判决的三十文赔罚了事。
“霍神医,昨日替家母治好了顽疾,还不曾好好谢你呀。”赵知县对少年堆上笑:“不如请神医和本官一同乘轿去看龙舟?”
“赵大人还是赶路吧。”少年把青茄扔给正收捡一地茄子的有财叔,掸了掸袍袖:“霍某还要与同伴先一同逛逛这集市呢。”
“那本官先行一步,霍神医到了回龙门,一定往高台上去找本官阿,那里看龙舟最是敞阔的。”赵知县有些怏怏,却仍是陪笑。
少年淡淡拱手与知县道别,转过身来,却对一直凝望着他的那双温润的眼睛绽开阳光般的笑。
“玉儿,”那双眼睛的主人把一只修长而有力的大手笼上少年的肩:“想不到什么陌生的地方你都有办法吃得开呀?”
“怎么,善?吃醋了吗?”少年促狭地笑着,雪白的贝齿显露,映衬着日晒风吹更加健康的肤色,整个人漾满了生机和活力。这个即使是旧识也很难看出他女儿身的人,正是当年的王妃柳含烟。
“不过是奇怪你这个假小子什么时候又有了个神医的称号而已。”瞻墡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一如往常的俊雅风流,不过也是布衣粗服,冷眼望去,确难看出那叱诧风云的儒将风采和曾经的恢宏气势了。
“昨儿在汨罗城里的时候,听说赵知县的老娘受痼疾之苦已有十多年,就找上门去积善行德,顺便混口饭吃,打听些消息。”含烟笑着:“你知道我虽没有姐姐的回春妙手,但蒙吃蒙喝的本事却是一流的。那赵老夫人本就是个心病,不过是十多年前误食了个异虫而已。如今我一剂吐泻的药物下去,加上早藏好偷偷放入痰盂中的小小蚧蟆,当然就药到病除啦!”
“你这个小东西,总有那么多的鬼主意!”瞻墡笑赞着,拥着含烟继续向前走去:“只是为我,连累得你满腹才华却只能售卖于市井,实在是有愧于天地呢。”说着,又有些黯然。
“又和我说这些。”含烟嗔怪道:“你能够舍弃,我又何尝不能跟随?江山锦绣,才人辈出,有怎会缺我一人之力?”说着,不顾旁人目光,将手悄悄向上伸去,握住瞻墡搭在她肩上的手,轻轻笑道:“和我在一起,难道很累吗?为什么你总是想逃?”
“想逃?”瞻墡愕然。
“是啊。想当初在漠北,若不是我主动约你赏雪,你可会看我这少门主一眼?在京城,若不是我主动请婚求嫁,你又能理会我这个小小丫鬟吗?最可恨我处处为你打算,你却想以诈死弃我而去!若不是我识破你的机谋,抢饮了你的‘毒酒’,是不是就打算丢下我一个人去逍遥快活了?”
“这倒冤枉。怎么事情在你嘴里说出来就仿佛我是那忘恩负义的陈世美了呢?”瞻墡笑起:“早已经给你解释过很多次,关于毒酒诈死,我不过是尊重你自己的意见罢了,你自己有选择是否跟我走的自由啊。我当然知道事情瞒不过你,你是诈死的行家嘛,一诈诈去了我三年的哀痛悲伤!”说着,抬手挡住含烟作势砸来的粉拳,继续笑道:“是真的,我的诈死,完全是受你的启发呢。药酒是托王婆婆和她夫君王青山太医研制的,效果你看到了,很逼真的,就是时间上仓促了点,幸亏托你的福,找到了王太医这个医毒行家,才能在三天之内顺利完成。朱福本来是劝我带你由秘道潜出京城的,虽能更保险些,可逃京之后我们也不会象现在这么自在了。”
瞻墡说着,声音却渐渐黯淡下来:“其实真的应该感谢他们夫妇的药酒,我才能把一切安排得更为妥帖,襄阳百姓、三军将士的性命才得以保全,否则的话……也许真的只有我的血才能挽救一切了。”
“善。”含烟拥紧瞻墡的手臂,声音也温柔起来:“你也曾做好了就死的准备对不对?如果药酒没有及时完成……”
“可事实上药酒及时制成了呀。”瞻墡拍拍含烟的手:“只是瞻基他行事还是不够老辣,看到你我的死就激起了他的妇人之仁,没有赶尽杀绝不说,到底还是被朝臣逼迫得保留襄阳封地,还隐瞒你我死讯,只说襄王夫妇已被软禁京城,以此来稳定军心,平息民愤。如此作为,只怕离他所期望的天下一统,还差得远哪。”
“我倒不这样看。”含烟仰起头,眸子中闪动着她谋算天下时特有的晶光亮彩:“瞻基御驾亲征乐安,已完全消灭了汉王势力,虽留下汉王性命械系于西安门内,只怕成就的唯有仁皇美名而已;铁骑回师之际几议挥军彰德,也令赵王一族胆战心惊,虽不曾真正取得彰德土地,但赵王亲交三卫兵马,已完全没有能力威胁朝廷,彰德权力也渐渐没落;襄阳虽成例外,但你我‘暂留京城’,对襄阳守军、官民发号施令的又是谁人?瞻基暂时放缓图谋霸业的步伐,可能是因为血腥满手,于心不安;也可能是因为形势所迫,妥协求全;但他的一统天下的梦想,总已经为时不远了吧?”
“玉儿,”瞻墡偏头凝视着含烟双眸:“漠北的时候我看到那个纯真聪慧的你,已经那么不管不顾地爱上,谁料到等三年后再遇,才发现你吸引人的时候不是白衣红梅,出诗入画,而是慷慨激昂,指点江山!如今你我相伴放舟四海,纵情天涯,我对你潇洒灵动的新形象固是无限欣喜,可也不得不承认你还是在议论朝政的时候最美!”说着,俯在含烟耳边压低了声音:“你总说我对你不够主动,今儿个晚上我多主动主动好不好?”
“讨厌!”含烟羞红了脸,甩开瞻墡的手,自顾跑了开去,往路边去看集市上的各色杂货。
“怎么?”瞻墡笑着跟上:“等不及要替未来的宝宝看衣服了?”原来含烟一转,正停在一个卖宝宝肚兜的摊位跟前。
“什么跟什么呀?”含烟横了他一眼,目光又转回到那鲜艳喜庆的肚兜上:“昨儿听赵大人说,孙氏前些日子早产了个男婴。”
“谁?”瞻墡一时没有明白。
“长春宫孙氏嘛,成了第一个诞育皇嗣的后妃。”含烟拉着瞻墡继续前行。
“孙贵妃?怎么这个知县会跟你说这些?”瞻墡皱起眉头。
“据说小皇子因为不足月,身子孱弱得很呢,皇上命了所有的太医不分昼夜地看护治疗。你道赵知县是为我治好了他娘才对我必恭必敬的吗?他不过以为我真是个神医,想求我应他举荐入宫护理小皇子而已。”含烟说着,撇了撇嘴,满是不屑。
“这些官员的嘴脸,我以为你已经很熟悉了。”瞻墡被她的神态惹得笑起。
“记得孙贵妃难产而有了常德公主之后,已经被太医宣判再无生育可能。可现在呢?小皇子天下瞩目,皇上还说只要平安过了百日,便会为了他大赦天下呢!”
“这又如何?”瞻墡笑着:“难道你不肯留在宫内,却仍要他为你散了后宫不成?”
“胡说!”含烟笑着嗔他:“我不过是在感叹最恨外戚专权的瞻基,从此也要开始提防新的后族势力的崛起了呢。”
两个人正笑闹着,忽听身后不远的地方有人大声说:“邱长老,怎地一个人来了?不是说陆门主会到汨罗吗?属下们都期待好久了!”
瞻墡、含烟二人听见,对视一眼,依旧说笑着转过街角,却在下一刻携手狂奔起来。
瞻墡功夫虽也不弱,但武将出身,终不在轻功上擅长,携着含烟直奔东跑了几里路来到江边,也颇有些气喘。
“不要……跑了。”含烟弯着腰,以手抚胸笑着大咳:“我这个姐夫……居然真就追着往汨罗来哪!”
“我也奇怪陆凌风这厮,怎么这么有耐性?几次三番直推婉拒都不管用,他到底还要缠着我们到什么时候啊?下次你一定不要拦着我,我定要当面问问他:别人的老婆这么好吗?人家伉俪情深,夫妻双双游历天下,他天天在后面追着是什么道理?”
“那好啊……下次你不要……一听见他的名字马上开跑,就有机会当面质问啦!”含烟更是笑得抬不起头来。
两人一番大笑,神气都舒爽了许多,又有些倦累,纵目望去,却见偏巧江边一艘小船,飘荡荡正要靠岸。二人忙赶上去商议租船去往回龙门,那船夫倒也爽快,见二人肯出高价,便连抵押也不要,由着他们把小船慢慢划着去了。
“方才你说什么后族势力崛起的,是指孙贵妃吗?”瞻墡驾起小舟稳稳前行,状似不经意间问道。
“看来你也不是象你所言的从此再不理国事政务了嘛!”含烟脸上有计谋得逞的快意,笑着看瞻墡脸上浮起“我说过吗?”的无辜表情,却故意换了话题道:“其实有一件事你一直没有对我说清楚。而这个却是整个事情的关键。”
“什么事情,那么重要?”瞻墡依旧笑着,可这笑却已不复从容。
“孙贵妃是太后的同乡呢。”含烟促狭地笑着,偎在瞻墡膝上,手里拿了个东西把玩,却闭了口,不再说话。
“罢了罢了。”瞻墡也笑起:“都是过去的事了,就让它都过去吧。”
“嗯。”含烟轻轻颔首:“你当年为我刻的这个玉像,倒真是难为你--竟刻得一点也不像!”
“我要的只是风韵罢了,”瞻墡笑着解释,搂住含烟,连玉像一起拥在怀里。
小船失了掌控,轻轻荡了几荡,便顺水流下了。宽阔的江面上,远远传来祭悼屈原的歌叹声,浑厚而苍凉。